事情的安排其實乏善可陳。在答應莫莫羅明天去瞧瞧真正的“原始泛智人種社會生活”以后,荊璜面無表情地把自己關進了原屬于羅彬瀚的臥室。在鎖上房門以前,他說:“喂,你進來一下。”
周雨放下水杯,起身要向門邊走去。羅彬瀚把他拉住:“你倆要談啥?這么神神秘秘的?”
幾乎是同一時間,周雨搖頭表示不知道,荊璜則不耐煩地回答:“和你沒關系。”
“當然和我有關系,”羅彬瀚說,“在我家里說悄悄話必須經過我審批。談完話回來給我寫個報告。”
周雨習以為常地走進了臥室里,他向來會自動把羅彬瀚的話進行一番精準過濾,將無聊的俏皮話和斗嘴全都剔除。荊璜一直等他走進房內,這才輕蔑地朝羅彬瀚甩甩腦袋。
羅彬瀚慈愛地對他說:“記得明天一起出去玩噢。”
房門砰然合上,羅彬瀚快活地吹了兩聲口哨,扭頭對雅萊麗伽說:“少爺最近越來越叛逆了。”
“你總是在激怒他。”雅萊麗伽慢悠悠地說。
“對,可是以前他沒這么容易咬鉤。”羅彬瀚說,“你不覺得他變得脾氣更壞了?我真不知道是誰最又把他惹火了。”
雅萊麗伽、莫莫羅與星期八都瞧著他。羅彬瀚又繼續說:“他肯定是太陽曬少了。天天待在船艙里怎么會不抑郁?他得吸收日月精華,我看我們應該給他找個海天浴場。”
沒有人對羅彬瀚的主張表示出明確的贊同或反對。而沉默代表的當然就是一致的擁戴與支持。羅彬瀚又問雅萊麗伽想去什么樣的地方,是否需要他幫忙替她挑些珠寶和首飾。然而雅萊麗伽對這一切都毫無興趣。羅彬瀚發現自己犯了個小錯誤——雅萊麗伽的確魅力超凡,可她其實沒怎么表現出對華美裝飾的喜好,礦物與絲織品不能滿足她的野性,而此地的奢侈與昂貴對她也毫無意義。羅彬瀚沉思了一會兒,告訴她梨海市最好的學府與圖書館是哪幾個。
雅萊麗伽沖著他微笑。羅彬瀚懇切地對她說:“別禍害少男少女,行嗎?”
“我不會讓他們知道不該知道的。”
羅彬瀚以為這句話并不能算是個令人滿意的保證。不過他也不覺得這兒的什么人能給雅萊麗伽帶來麻煩。他在一閃念間想到羅驕天如今也在讀大學了——這和雅萊麗伽沒什么關系。他印象里的羅驕天并不是那種能夠輕易招引外人喜歡的類型。那并不是跋扈或粗魯的問題,而是內向和沉悶。有時,羅彬瀚能從他的舉止中看出一些周雨的影子,可是其中的差別卻很大。周雨是個真正不關心他人眼光的人,羅驕天只是想逃開人們的視線。那總是低垂著的頭顱,那僵硬遲緩的步伐,那微微佝僂的頸背,永遠像個內心懷有罪惡的人一樣戴著無形的枷鏈。
“你知道怎么討好一個自卑的人嗎?”羅彬瀚問。等把這句話說出后,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泄露了太多。
“討好?”
“我的意思是叫他高興起來,有點精神氣。反正你懂的。”
雅萊麗伽的神情顯示她或許確實是懂的,而且還懂得比羅彬瀚希望的要多。她讓羅彬瀚坐下來,然后問:“你為什么想讓一個這樣的人精神起來?”
羅彬瀚聳聳肩膀:“你要是看到家里有幅畫掛歪了,你也會老想著把它扶正。”
“那不是一幅畫。”雅萊麗伽說,“如果有誰看起來不高興,那只是他天生這樣。你不用想著必須讓他高興起來。”
“他不是天生的。”羅彬瀚簡單地說。他在心里明白自己確實是越來越多嘴了。
“你想說是環境問題。”
“可以這么說……不,我覺得不一樣。”
雅萊麗伽盯著他看。
“如果那是自愿的,那就不能說是環境問題,對吧?”羅彬瀚說。他微微地前后搖晃,好像正坐在一把搖椅上。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把頭重重地往后一靠,停住不晃了。
“接受了。”羅彬瀚說,“那它就是你的問題了。”
莫莫羅突然把身體從旁邊探了過來:“不是這樣的,羅先生!沒有人會接受自己不喜歡的環境,也不應當把這種事當成自己的過錯!”
“那么該怎么做?”羅彬瀚問。
“請一定振奮起來吧!如果是環境的問題,那就應該去改變環境!雖然也許是很困難的事,不過我也會幫忙的!”
這些話并不特別。羅彬瀚心想。這些都是陳辭濫調,足以應付任何非具象化的問題。可它們從莫莫羅口中說出來時卻叫他不愿嘲笑,因為他知道對方的確真心實意。這是來自于一個把生命中大部分時間供獻給改善他人環境的種族。
“有何高見?”他轉過頭,圓滑地問雅萊麗伽。
雅萊麗伽用手撥弄著角上的金屬鏈。如今,羅彬瀚無法從那些輪廓模糊的金屬片上辨認出任何花朵的形狀,他只能根據雅萊麗伽的描述去想象它最初被打造出的樣子。毀掉這鏈子的怪物已經隨著星期八的誕生而永遠地毀滅了,而這份禮物的意義并未因此減退分毫,羅彬瀚因此而困惑起來。他不明白此刻雅萊麗伽為何一邊撫摸鏈子,一邊用某種特別的神情望著他。假如他夠自戀和蠢笨,他會懷疑雅萊麗伽曾經愛過他。但他明白這件事從未發生過。雅萊麗伽好像……好像只是在為他難過似的。她待愚蠢的人向來都不錯,波迪不就是個例子嗎?
“如果一個系統運行不良,”她說,“它會自己崩潰的,這是一種自然的發展,你用不著必須去維持它。”
“那么我該做什么?”
“決定你自己的出路。”
“你是說放著別管。”
雅萊麗伽把手放了下來,擱在自己的下巴上。她的目光越過他,去往電視柜上的那本相冊。
“你要想法子讓自己走下去。去做點別的事,讓時間來代替你。當你看著舊的秩序成為塵埃時,你會發現它們本來并不重要。”
這并不是雅萊麗伽第一次這么說。羅彬瀚想起了他第一次走進雅萊麗伽的房間時所發生的事。那時他多么的生氣,就像個被窺探了隱私而遭受嘲笑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并不這么想,也分毫不覺得憤怒了。或許這是因為他比那時更了解雅萊麗伽,又或許雅萊麗伽從沒有真正毫不留情地刺痛他。她的手段已足夠迂回曲折、小心翼翼,從未把他的腦袋掏個干干凈凈——就像影子里的魔女所做的那樣。
“不錯,”他輕快地說,“不錯……誰活得久就算誰贏了。的確如此,這是一條出路。”
他打算表現得更高興一點,再跟雅萊麗伽聊聊寵物或是此地的時髦風尚,可是一首歌打斷了他們。羅彬瀚剛聽見前奏的豎笛聲在自己衣袋里響起,就像彈簧似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他掏出手機,卻沒有立刻接聽,而是心知肚明地朝屏幕上瞄了一眼。他看見來電顯示的聯系人頭像是團綠絨絨的海藻球,并被他用改圖軟件加上了一雙格外兇惡的卡通眼睛。
女人們的歌聲已隨著伴奏響起,用德語唱著銀色湖泊上的紅月亮。羅彬瀚可以想象電話那頭的人坐在正坐在床邊,一邊不耐煩地盯著手機,一邊用腳尖去踢擱在床頭柜下頭的吉他盒。有一陣子俞曉絨似乎對民謠和女子樂隊有過興頭,但他記得吉他與口風琴都在她的臥室里吃灰好幾年了。
鈴聲在他的遲疑中停止了。幾秒之內,羅彬瀚想著是否要干脆假裝自己仍在失聯。他的確計劃要在今天打給俞曉絨,可是他還沒準備萬全,這通電話很可能會打亂他的陣腳。俞曉絨怎么會恰好在這個時候打來?她是定期試著給他打電話?或者一時心血來潮撞了運氣?不管怎么樣,她現在已然知曉這個手機正在使用當中。有人給它充了電、開了機,而且也在人類文明的服務區內。俞曉絨怎么會無視這個?
正如他所想的,第二次呼叫接踵而來。他隨手按下拒接,耳中已然幻聽般響起俞曉絨用德語咒罵的聲音:
Arschloch!她會兇狠地發出低吼。Spinnst
Scheie!隨后她還會警覺地張望一圈,看看她媽媽是否聽見她口出禁詞。
手機又振動起來。屏幕上第三次跳出那團憤怒的海藻球,看上去如此誓不罷休。羅彬瀚迅速掃了一眼自己的臥室,發現房門依舊緊閉著。
“我去接個電話。”他匆匆忙忙地說,隨后跑進無人占領的客房里,反手鎖上房門。
女人們低沉的歌聲仿佛帶上了殺氣。羅彬瀚做了兩個深呼吸,終于凝重地按下接聽鍵。他不敢用耳機或免提,只能把手機擱在一個離耳朵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位置上。
“喂?”他說。
他提防著對面可能會使出的任何招數。俞曉絨曾經差點用鞭炮震得他耳鳴,或是給他來一段恐怖電影里的死前尖叫。這些惡作劇式的報復每每發生于他舉報了她的不當言行以后。當然,俞曉絨會認為向她媽媽告狀是件破壞規則的事,一種倚仗年齡優勢的不公平競爭,那會氣得她火冒三丈。而現在,羅彬瀚不好說一次長達兩年半的故意失蹤又會讓俞曉絨使出什么招數來。
對面的開場是一片靜默。足有快半鐘,對方既不說話,也沒有給他來一場平地驚雷。羅彬瀚琢磨著是否應當由自己先開始。
“嗯,”他盡量用隨便的語氣說,“海邊渡假怎么樣?”
“你回來了。”對面的人說。
羅彬瀚下意識地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分辨這個有點低沉的聲音。他知道俞曉絨正值變聲期,可他總以為女孩的變聲期非常不明顯。現在他發現這點對于俞曉絨可能并不準確。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嗓音已經和他記憶里相當不同了。那是個更大些的姑娘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和冷漠,而不再是怒氣沖沖的尖嗓子小丫頭。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可能會猜測她有二十出頭。不過他仍然知道電話那頭是她,因為她說中文時那略為獨特的抑揚腔調仍未改變。
“不錯,”他說,“我回來了……在梨海市呢。我琢磨看去雷根貝格一趟,不過得先等幾天。”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你為什么要等幾天才能來?”
羅彬瀚停頓了一下。他沒想到俞曉絨會這么問,而盡管她這么問了,她的聲音聽上去也并不像在翹首期盼與他見面。
“我在梨海還有點事要辦。”羅彬瀚說。
他聽見電話那頭的音調稍稍高了一點,那清亮卻尖銳的音色又開始向他舊印象里的俞曉絨靠攏。她不以為然地問:“和你那邊的有關?”
長久以來,羅彬瀚對這件事都覺得有點納悶。俞曉絨認識的漢字有限,可是口語卻相當不錯,足以讓她清楚無誤地傳達自己意思,她也從不在言談中隱藏自己的好惡。她無疑不喜歡他在梨海市的眾多親屬,所以她從不說“你爸爸”、“你弟弟”這樣的字眼。偶爾,當她不得不提到他們中的某一個時,她就用采用“你那邊的”這樣一個頗得中文精妙的指代詞。她的反感倒不叫羅彬瀚覺得苦惱,他只是不清楚這種敵視的源頭——他從不在雷根貝格提起梨海市的事,正是因為他不想俞曉絨卷入這一邊的風波。她媽媽也肯定會這么做的。俞曉絨沒有任何道理會討厭一群她壓根就毫不了解的人。
“不,”他決定避開這個可能會很敏感的話題,“和他們沒關系,我有點自己的私事要解決。”
“關于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不會在這么久以后還記得我。”羅彬瀚說,“他們都忙著花錢和要錢呢。”
“我是說那一個。”
“哪個?我不記得你見過他們中的哪一個。”
俞曉絨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她的語氣嚴厲起來,仿佛覺得他有意裝瘋賣傻。
“我是說那個醫學生。”她強調道,“那個和你睡在一起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羅彬瀚說,“但是如果還有多余的床我們真的不會睡在一起。我是個成年男的,絨絨,我可不能再和你媽媽擠一張床。”
“別那么叫我。”
“好的絨絨。等著你度假回來絨絨。別曬太多太陽了否則你會變成脫皮絨絨。”
羅彬瀚熟練地拿遠手機,隔著整條手臂的距離聽到俞曉絨用德語高聲咒罵。
“我會告訴媽媽你帶著一身寄生蟲從非洲逃回來了。”她惡狠狠地說,“先找你的朋友好好治治吧。”
“我當然得檢查檢查,”羅彬瀚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不是嗎?我可不會像某人一樣差點秋水仙堿中毒就因為她該死的前男友得罪了黑社會。我還沒跟你媽媽聊過那罐被動過的啤酒呢。”
“你敢?”
“我干嘛不敢?”羅彬瀚說,他絕不會告訴俞曉絨他早在兩年半以前就已經告過密了,“不過我也可以不說,你懂的。你不說我的,我不說你的。咱們才是一伙的嘛。”
“她早晚會知道的。”
“但別是現在,好嗎?否則她明天一早就要來敲我的門了。”
俞曉絨考慮了一小會兒。
“好吧。”她說,“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可別告訴我你在海邊看上一個男的。”羅彬瀚警覺地說,“我要是知道這事兒就非得告訴你媽媽不可了。”
“別幫你的那個朋友做事。”
“什么?”
“那個醫學生。”俞曉絨說,她的聲音又變得嚴厲而急迫,“他要是請你幫他做什么事,別答應他。”
羅彬瀚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從客房的窗口正好能望見他臥室的陽臺。陽臺后的遮光窗簾已經被緊緊地拉上了。倘若此刻臥室里沒有開燈,他想那恐怕會如海底一樣深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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