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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7 皮格馬利翁(下)

  得知朋友背叛帶來的悲痛叫羅彬瀚很需要一段時間緩緩。他提出想在這房間里轉轉,而陳薇也能趁機考慮是否要幫他的忙——其實羅彬瀚自己也沒想好。他固然不想讓俞曉絨卷進巫師與外星人的宇宙混戰,但是為此而給她一個遺忘咒似乎并不能完全說得通。不太尊重個人意愿,這倒是次要的問題(他們畢竟不是那種互相不犯錯誤的兄妹)。也許會導致俞曉絨在某個緊要關頭罹患精神疾病,這才是最叫人害怕的。俞曉絨可太會從小麻煩里挖掘出滔天大禍了。

  “我知道,我知道。”羅彬瀚邊翻床上的書刊邊說,“你們給人催眠的步驟肯定不包括給她腦袋上來一下。但這對我還是挺嚇人的,能理解嗎?就好像我妹妹的腦袋給動過了,不再是原裝……原裝對我們是個很重要的指標。我是說自然。后頭補的配件總是容易出問題。”

  他并不真的清楚自己嘴里都在說什么,因為他正忙著翻看那本《世上最離奇的一百樁靈異事件》。這書很厚,紙的質地爛極了,令羅彬瀚想起他幼年時能在火車上買到的那種花花綠綠的小冊子,里頭盡是些天花亂墜的唬人故事。還有過去能在路邊買著的盜版書,就連主要角色的名字都印錯了。羅彬瀚不知道陳薇是從哪兒找到了這么一本書,或者它到底是不是陳薇的書,但他已經開始沉迷于這本書故弄玄虛胡說八道的調調。當他嘴上在和陳薇講話時,眼睛卻已飛快地瞄起了“田納西州女巫殺人事件”。

  “形狀奇怪的狗。”他心不在焉地念道。

  陳薇在他身后問:“你是指0312嗎”

  “不,我在看這個。”羅彬瀚把書朝她晃了晃,“這些都是你的”

  “不。這個房間里的東西都是屬于此地的主人的。”

  “這么說,店主不是你?可法克說你住在這兒。”

  “只是暫時寄住而已。”

  這其實符合羅彬瀚的猜測。但那更讓他好奇收留陳薇的人是誰。

  “店主是誰?在外頭那兩個人里面嗎?”

  陳薇的酒杯不知何時已經空了。但她的樣子看起來沒有變化,依然用那可怕的微笑問:“你覺得會是哪一個呢?”

  “我猜是那個外國男人。”羅彬瀚說,“門口的女孩不怎么熟悉你。”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個猜測也有點小瑕疵:外國人未必會說英語,可要是想學英語,也沒必要去買一本寫著中文封面的《英語四級詞匯大全》。散在床上的書似乎全是中文的。他又瞄往那兒瞄了一眼,認出一本帶拼音的《父與子》彩圖漫畫,幾本教人做飲料與烘焙品的書,一本書名叫《丘》的封面驚悚的小說,半包拆過的帶殼核桃,還有一個應該是用來開核桃的夾子人偶。

  所有物件上的字都是中文的,不過很難說有什么明確的年齡或性別指向。如果一個外國人在這里住得夠久,他完全可以把房間布置成這樣。

  羅彬瀚的思緒暫時從“田納西女巫殺人事件”里溜走了。他盯著床上的那一堆東西,感到其中有些特別之處。那個做成人偶形狀的胡桃夾子在整個房間內有點格格不入。它太過精致了,是個漆著藍禮服、紅紐扣與白胡子的海盜人偶,甚至還描了金。

  他不記得過去能在梨海市的居民超市里見到這樣的東西,更像是會擺在旅游商店里的小紀念品。在俞曉絨的家里倒是有好幾個類似的擺件,有些是圣誕節購物附贈的小禮品,還有一個是馬爾科姆親手做的,造型像個縮小版的俞曉絨。據說這是那兒的傳統工藝品,還能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后一句恐怕只是馬爾科姆拿來哄小孩的。他實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讓一個負責碎堅果的夾子來保佑家宅平安。

  陳薇沒有提出反對,因此他把那個胡桃夾子從床上撿了起來。透過人偶畫成尖角狀的牙齒,他的確能看見里頭隱隱約約有兩片金屬。人偶背后還有個把手,用于控制嘴部零件開合,夾毀一些藏在堅果殼中的微縮宇宙。

  他抓著把手搖了兩下,假裝人偶在對他說話。用這東西來夾核桃實在是種無必要的浪費,除非它過去曾是店主這一生最大的仇敵,遭到詛咒而變成如今這把華麗精美的胡桃夾子。沒人敢擔保這種事不存在,畢竟他在寂靜號的臥室里還掛著一只被詛咒的鴿子標本。

  羅彬瀚懷著一絲尊敬緩緩把胡桃夾子放回床上。現在他開始覺得那個紅頭發的外鄉人統治著這家店也不無可能。也許他真是從外太空來的,帶著用他死敵的尸體做成的胡桃夾子。第一步是君臨“槍花”,第二步可以考慮征服整個世界。學四級英語只不過是這場宏圖大業中的一個階段性小任務。

  “其實外面的兩個人我都不認識。”陳薇說,“不過,那個紅發的男人這兩天都在。我想他是這里的常客吧。”

  羅彬瀚表示十分失望。

  “就是說店主不在?”

  “我想是出去了吧。經常有這種情況的。”

  “他就沒想過要賺錢,是吧?如果我走的時候順便從柜子上拿幾瓶東西,他也根本不會在乎。”

  “那可不行。當著我的面盜竊,我是有責任要制止的。”

  羅彬瀚瞄著桌上只剩下淺淺一層的酒瓶,掂量某些不恰當的言論是否會招致報復。最后他還是決定什么都不說,因為陳薇很顯然也是這兒的常客。對這位毫無金錢欲望的店主來說,陳薇要么是個親近到足以白吃白喝白住的朋友,要么就是個從天而降后便無法再驅趕出去的惡霸。

  他說不準陳薇會是哪一種。自他第一次見到她以來,她都表現得非常禮貌(特別是和荊璜相比)。她從事著(據莫莫羅說)非常崇高的工作,她戰勝過無數的邪惡,拯救過無數的生命,因此而能得到宇普西隆的贊賞。這比任何形象上的證據都要有力。可她總令他覺得不對勁,就像看到一只兔子長著鹿的角。

  不知不覺,他又開始盯著陳薇的眼睛。而在同一個時刻里,陳薇也正在桌后端詳他。朦朧的燈光讓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活人,而是一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美塑像。而那些面部的陰影像是刻意涂抹上去的,在她臉部形成了一個非常獨特的表情。在剎那間,羅彬瀚感到似曾相識。他見過這個表情,但不是在周妤臉上,而是在更近的時候。就在不久以前,雅萊麗伽不就用類似的神情看過他嗎?就好像她為他感到難過似的。而陳薇,或許是因為少了雙訴說情緒的眼睛,顯得更加遙遠和客觀。她真像個目睹一場悲劇演出的觀眾。

  羅彬瀚為這個念頭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連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抱怨什么,無怪陳薇疑惑地請他再說一遍。

  “你的眼睛,”羅彬瀚說,“就……你知道自己的眼睛很特別嗎?”

  他是在說完這句話以后才發覺它多么愚蠢和別扭,但那的確就是他腦中所思慮的事情。而陳薇好似早已知曉他的感受。她微笑的樣子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眼睛……或者說視識,對我來說有點像是胎記。你們有那種傳說吧?胎記是和前世關聯的記號。”

  “而這是真的?包括我肚子上的一顆痣也是?我一直覺得它長得有點像只壁虎。”

  “那是兩回事,羅彬瀚。一般來說,陷阱帶的浪潮是不足以產生太明顯的約律現象的。對你們來說,不必把無法證明的事太放在心上,這樣應該更有利些。”

  羅彬瀚只能表示自己非常遺憾。他本來相信自己肚子的痣是從屁股附近慢慢游過來的。陳薇用她那雙“前世信物”略略看了羅彬瀚的肚子一眼,非常確信地否決了他的理論。

  “你的眼晴是能透視怎么著?”羅彬瀚有點不服氣地問。

  “非要這么說的話也可以,不過并不是你想的那種透視。我能看到的是一種更概念的東西。用你們這里的字眼來形容的話應該是……”

  “道?”羅彬瀚說。

  “是‘法’。”

  谷畮</span羅彬瀚聳聳肩膀,腦中只浮現出一片平坦而光亮的頭皮。他識趣卻不太真誠地恭維道:“這和你的綽號挺搭的。”

  “那個也是兩回事,羅彬瀚。‘法劍’這個稱號其實并不屬于我,而是我師父過去所使用的一種技藝。因為現在他已經不再使用,而我也是這門技藝唯一的傳人,所以就以此來作為呼名使用了。”

  “明白了。”羅彬瀚說。但他也承認自己可能不是完全明白。

  “我和荊璜來自于同一個國度,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吧?如果不考慮派系問題的話,我們兩個姑且算是同門。不過事先說明,除了師父的劍法以外,我沒有學過其他的術法,也沒有正式被記為教派內的弟子。所以我不能算是山中人的一員。”

  “但你為什么不學?”

  “因為我是被赤縣所拒絕的——并不是山中人拒絕我,而是那個國度本身不接受我。”

  “你是說,土地?”

  “這么理解也沒錯呢。就是這么一回事。就像別的古約律不能輕易地離開故土,我則是剛好反過來,要盡量避免返回故土的類型。”

  “那對你有害嗎?我是說,除了你不是山中人以外,還有別的麻煩?”

  陳薇沒有作答,可是臉上卻呈現出明顯的苦惱。于是羅彬瀚知道了那個她不愿詳細說明的答案,而不知怎么,那突然讓他對這件事有了興趣。

  “為什么你這么特別?”他點點自己的眼皮,“這和你的前世有關?”

  “正是。”

  羅彬瀚揣測道:“你前世是個大壞人?”

  “要是所有的壞人都會被土地拒絕的話,能夠在外面活動的古約律想必會多不少呢。”

  羅彬瀚揉了兩下眼睛。他感到陳薇在說這句話時細微的譏誚意味非常耳熟。可是隨著她煩惱地發出嘆息聲,那種錯覺也隨之消失了。周妤的不快總是陰沉而隱晦的,陳薇卻好像并不打算隱瞞自己的情緒。她的苦惱就和平時的姿態一樣坦率。

  “雖然這些事情沒有向你隱瞞的需要,但要從頭說起的話恐怕就太長了。簡單地說,赤縣不接受我是因為會引起危險。雖說轉世以后,作為人格的性質已經不同了,但在土地的眼里仍然是一回事,因為真正重要的是所關聯的概念。要比喻的話,不同的人格就像是裝飾不同的打包盒,而概念是包裹在里頭的食材……這樣說可以明白嗎?”

  羅彬瀚決定這一次要坦率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他茫然又堅定地搖頭,同時也不忘發出真心的贊美。

  “你這比喻很襯衣服。”他夸獎道,試圖增添一點積極友善的氛圍。

  陳薇完全沒在意他徒勞的努力。她猶豫了一會兒,明顯是想開口說什么,可最后卻只是搖了搖頭。

  “放棄我了?”羅彬瀚惋惜地問。

  “你確實和周雨說的一樣,性格非常奇怪呢。不過并不是這么回事。我只是在想應該用什么形式和你說明……以前有個性格惡劣的人編了一個關于我的身世的故事,還把那個故事告訴了周雨。”

  羅彬瀚不假思索地說:“那我也要聽。”

  “不。那個故事……總覺得編成那樣是在惹是生非。”

  “講出來讓我評判一下?”羅彬瀚滿懷期盼地提議。

  然而陳薇只是微笑著搖頭。她顯然打算要把這個惹是生非的故事保守到底,但羅彬瀚并不特別失望,因為秘密只要有第二個人知情,就絕不會再成為秘密。他今晚回去就要敲周雨的房門聽故事。

  “來講一個我所知道的故事吧。”最后陳薇如此說道,“從前,有一個無形卻很強大的精怪,它是從無數死者的意識里誕生的,因此也沒有自己的意識和名字。直到有一天,它被一個精通法術的女巫察覺了,并且為它塑造了一具身體。自從以后,精怪就以人的形態生活,并且也模仿人的行為做事。或許是因為它并不是真正的人,所以總想在模仿的事情上做到盡善盡美。它……想要成為一個完美的人。”

  “完美?”

  “我一時也想不出更合適的詞匯了。非要具體地說,就是想要成為‘合乎人的標準的人’:以人的視角觀看,以人的手段行事,以人的道德評判,最后達成的也是人的功績。雖然這一切對精怪來說毫無意義,但是在‘扮演人’這件事上來說,必須要得到人的普遍認可才算成功。用人的方法成為被認可的人。通俗點說就是,在不使用精怪力量的前提下,成為被世人認可的……”

  “英雄。”羅彬瀚用奇怪的語調說。

  “但是最后還是失敗了。”

  “哼呣。”

  室內寂靜無聲。那個海盜皮的胡桃夾子用它陰險突出的、好像某種爬蟲類的黑圓眼睛與羅彬瀚對視。它的嘴巴半張著,悄無聲息地哈哈大笑。

  “要說失敗的主要原因,我也并不能斷言。精怪得到的并不是一具非常合適的身體,或者說,塵世中本來就沒有合適它的身體,所以其實也很難像常人一樣行動。除此以外,大概還有其他的種種阻撓,最終得到的結果并不如意。”

  “失敗乃成功之母。”羅彬瀚沒頭沒腦地說。

  “發覺自己無法達成愿望以后,精怪就徹底放棄了塵世的生活,獨自隱居在深山里。直到有一天。塵世中又出現了另一只危險的精怪。后來的這一只精怪是從眾多走向沉寂與靜止的事物中出現的,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了一具堅石塑造的身體,所以行動起來要比第一只精怪容易得多。這只擁有石身的精怪并沒有要照人的方式生活的想法,而是另外創造了許多石身的生命,把它們作為自己的同族與仆從。這些石身之物壽命長久,不知苦倦,給塵世里的凡人帶來了很大的災禍。山中人聽說了這件事,就要想方設法治理,而隱居在山中的精怪也決定幫忙。”

  “叛徒!”羅彬瀚譴責道。

  “……雖然中間的過程里出了許多波折,最后石身之怪還是被山中人擊敗了。原本,山中人計劃要將它的身體毀去,讓它重新成為無形的精怪,所能引起的禍患也就會減少許多。可是當隱居者見到石身之物時,或許是因為同情的緣故,反而不愿意把它放逐回無名的精怪。于是它不計代價地嘗試著把石身之物轉變成另一種形式。我想起初只是要做成人的樣子,可是,或許是自己未能如愿的遺憾過于強烈,它開始不自覺地塑造一個理想中的形象:身軀不會因脆弱而朽壞,性情不會因本質而扭曲,人格不會因力量而抹滅。除此以外,還要以人的技藝和人的道德行事。為了從舊的怪物的軀殼里塑造出這樣一個形體,它用盡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力量。而到了最后一步,為了讓塑造出來的坯體穩固,它把這件事托付給了山中人,自己則回到隱居之地,發誓再也不和自己的作品見面。為什么非要這么做不可呢?大概也是那種追求完美的欲望導致的吧。似乎是認為不完美的創作者也會毀掉作品本身,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兩者毫無關聯……不管幾次想到這件事,都還是覺得無法理解。”

  “我理解。”羅彬瀚苦悶地說,“我讀過一些修訂版。”

  門外響起杯碗落地的破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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