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打開房門,朝外頭張望了一圈。他看見那個坐在門邊的女孩正抬頭打量他,而那個紅發男人則站在桌邊,手里舉著自己的電腦。他的腳邊躺著一個打碎的玻璃杯,棕黑色的飲料淌滿了桌邊與地板。
這杯子顯然就是剛才那聲動靜的源頭。而當紅發男人把臉轉過來時,羅彬瀚看見他臉上有種古怪的表情:驚訝,惱怒,又似乎混合著驚喜。他那蒼白并有少量雀斑的臉都因此而發紅了。不過那并不叫人緊張,因為這人的長相總顯得有點無精打采,似乎屬于那種很少參與社交活動的類型,還有一副顯然是缺乏鍛煉的孱弱體格。
當他注意到羅彬瀚的腦袋時,那種古怪的表情立刻從臉上消失了。他像個典型的不善交際者那樣避開視線接觸,只盯著羅彬瀚耳朵旁邊的一小塊墻面。
“我把杯子摔了。”他用算得上流利的中文說,“剛才胳膊碰下的。結賬的時候我會賠償。”
他顯然是把羅彬瀚當成了店里的一員。而羅彬瀚并沒糾正他的看法。出于一點好奇,他走過去收拾起杯子的碎片。當羅彬靠近時,那個紅發男人使勁地往墻邊靠,仿佛不習慣自己半米之內還有別的生物存在。他心不在焉地用單手托著電腦,另一只手則敲打鍵盤。屏幕的燈光映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陰晴不定。他始終把電腦的背面對著外頭,羅彬瀚企圖從他眼睛表面的那一小塊反光看出電腦上的內容,結果當然沒能成功。他的視力還不足以完成一些奇跡般的偷窺任務。
“需要另換一杯?”他問道。
“對。”那個紅發男人回答,眼睛依然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
羅彬瀚把杯子的碎片扔進柜臺后頭的垃圾桶里,又去柜臺里拿了一個新杯子。其實他本來用不著做這些,只需要回去找陳薇就行了。可他還是隨便開了瓶飲料放到對方的桌上,并趁著這個機會近距離地打量了對方幾眼。他不記得自己以前認識哪個天生紅發的人,可是這個人卻有點叫他眼熟,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人的外表不能算特別有魅力,羅彬瀚覺得他的氣質不太像是個社會名流,或者其他經常會出現在新聞鏡頭里的人。
他又想起了先前快餐店里的那個年輕保姆。真是奇妙,今夜他似乎看誰都眼熟,同時卻一個也記不起來。不過,這個紅發男人并沒表現出認識他,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沒看清楚他的樣子。從始至終這人的眼睛都牢牢黏在屏幕上。羅彬瀚給他帶來新飲料時他也沒抬一下頭,只是口氣粗魯地用中文說了一聲謝謝。那聲音聽上去和他的儀表一樣虛弱煩亂。
羅彬瀚最后看了他一眼,轉身回到店主的房間里去了。陳薇仍然坐在原位等他。
“沒什么,”羅彬瀚坐下來說,“外頭那個男的把杯子摔了,所以我給他換了杯新的。不過我沒記賬,估計這兒的老板也不在乎?”
“無妨的。倒是麻煩你了。”
“我本來懷疑有人在外頭偷聽我們說話。”羅彬瀚承認道,“不過看樣子只是湊巧。那家伙像是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我猜和他正在電腦上鼓搗的東西有關。”
陳薇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反倒對羅彬瀚擔保沒有人能在房間外偷聽。羅彬瀚沒看出來這房間有什么特別的隔音設計,至少他能很清楚地聽見外頭的動靜。不過既然陳薇這么說了,他就姑且相信來這兒的客人都是正人君子與自閉癥患者。
“關于我妹妹的事可以后頭再討論。”他說,“我至少還有一周的時間才能見她。我們都能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幫我這個忙,我會……嗯,我也會盡量給你一些報答,財務或是人力方面的。雖然我想你不怎么需要。”
“我一直是愿意幫你解除煩惱的,羅彬瀚。”
羅彬瀚覺得這句話多少有點怪,不過陳薇的樣子倒很鄭重,他只得相信對方是認真的。這真是一位笑容可怕然而卻本性慈愛的祖母。
“我確實有個煩惱,”他說,緊接著又改口道,“是個困惑。我最近剛對這件事產生困惑,沒準你能幫我解決。”
“請講講看吧。”
羅彬瀚向她講述了自己意外與莫莫羅精神融合的經歷,還有阿薩巴姆曾經窺伺并向他暗示的那個夢——在黃昏時劃船的山中之夢。他直白地向她表示,自己忘記了一些東西。
“不是那些瑣事,”他補充著解釋,“不是那種細枝末節每天都要反復的事。我忘記的是一些本不該忘記的事——像是到山里去過暑假,而且還是和周雨的老爸一起去,這事兒我根本不應該忘記。這么多年來我本沒見過他幾次。”
“那么除了這件事以外呢?還忘記了別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羅彬瀚說,“我忘記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啊。我知道我忘了點什么……有些事說不通,可是我沒法仔細去想。這不是說我的記憶里有空白,而是……就像那種沾了水的肥皂,明白嗎?它就在那兒躺著不動,你也知道它就在那兒,但你就是死活抓不起來。你可以輕輕地碰它一下,或者大概地摸摸它的輪廓。可你要是使了勁,它就會立刻從你手里滑溜出去。”
“原來如此……那么,你對這種狀況的原因知道什么嗎?”
“我覺得這不是那種常見的毛病。腦震蕩或是精神疾病什么的……那個詞怎么說的?對,逆行性遺忘。我不認為我是受了什么刺激才這樣的。這些年我有個親戚從樓梯上摔下來,有大概半個月的時間記不起來他是誰。那時我去探望過他。我現在的情況和他很不一樣。我感覺——要是現實里真有這么一回事的話——我更像是被催眠了。”
當羅彬瀚有意地以一種沉重焦慮的語氣說出結論時,他暗暗地觀察著陳薇的反應。就在不久以前,他剛發現陳薇是個很糟糕的撒謊者。而此刻要么她是個完全超出他想象的高超演員,要么就真的對他頭腦里的小問題一無所知。不是她干了這件事,羅彬瀚覺得自己只能相信這個結論了。
陳薇低頭沉吟著。她的樣子的確沒有一點心虛,不過,似乎也沒有半點擔心。她肯定不認為這對他有多大的害處。
“確實。像你描述的這種情況,比起疾病更像是術法所致。雖說如此,并非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達成。”
“還有什么?”
“技術手段吧。我曾聽聞有許多成熟的手術可以準確地處理記憶。無論是植入假的記憶,還是刪去真的記憶,對于精通此道者全都易如反掌。”
“但那感覺不一樣。”
“手法高明的話是可以做到類似效果的。具體的細節我不清楚,不過我曾聽0312提過一種控制危險目標的方法,大概是對思維活動進行檢測,如果發現了特定的思維活動,就釋放出微量的麻醉或致幻物質來制止對方思考。不過,這種手法的成功幾率要依賴于檢測的準確性。像是喜怒哀樂這樣的變化自然容易做到,如果想要檢測的是一種純粹的概念,恐怕要費些周折。雖然如此,只要技術到了這種水平,是足以讓你產生你剛才描述的那種體驗的。”
“聽起來像魔法。”羅彬瀚說。
“是呢,光從效果和表現是無法判斷一種力量的性質的。這點你應該習慣了,羅彬瀚。要是不能正確地判斷出威脅你的是哪一種力量,輕易行動只會更加危險。”
“我有危險嗎?就失憶這個事來說?”
“不會的。”
“你好像對這事兒很有把握。”
“嗯,因為之前荊璜一直住在你那里。如果是對你不利的事,荊璜想必不會坐視不理。既然他沒有特別跟你提起,那么應該是對你有利的措施。這一點我非常確定。”
羅彬瀚舉了舉他的酒杯,可里頭已經空了。他沒想到陳薇會從這個角度來解釋,因此也沒想好怎么回答。
“沒準他疏忽了。”他說,“我過了好一陣才發現。”
“不會的。雖說荊璜不擅長和外人相處,其實是個細心溫柔的人。既然他當時住在你的家中,就絕對會檢查你的情況。他的……嗯,以他和無遠的淵緣,當然也知道如何做技術方面的檢查。你不必為此擔心。”
羅彬瀚的確并沒怎么擔心,他正忙著思索陳薇的前半段話,以至于把后頭的內容全忽略了。他滿心琢磨著陳薇對荊璜的評價,簡直懷疑荊璜還有另一個性格相反的雙胞胎兄弟。
“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他忍不住說,“要么是關于荊璜的,要么是關于細心溫柔的。”
“有什么不妥嗎?”
“就……你覺得他的性格像誰?”
“自然是像他的母親。雖然我并沒有親眼見過南域主人,但是也聽聞師父提起過她的事。除了不喜歡和別人交往這一點,荊璜其他方面都和母親很像。”
對于她這個結論的真假,羅彬瀚無從判斷。他所了解的玉音女從未像個真實存在的人物,而更像是一個燈光之下的剪影,一個完美動人的符號。他向陳薇承認,荊璜的本性也許受到了血緣的影響,他的先天性格是一位崇高的圣人塑造的。但是與此同時他也冷靜地向陳薇指出,他們更加不應該忘記的一點是,荊璜的學習能力毫無疑問受到了許愿機的影響,他的后天性格是一只嘴臭的小咪賦予的。
“小咪?”
“你不認識?”
“確實不曾聽荊璜提起過這個名字。自我離開赤縣以后,一直沒有多少機會了解荊璜的情況。”
羅彬瀚有點好奇她是否知道矮星客,或者阿薩巴姆,不過他并沒有直接問她了解多少,而是繼續向她介紹那位精英殺手。對于這只殺生無數的小貓咪,他當然不能稱得上喜愛或欣賞,可是自從聽了雅萊麗伽的故事以后,他卻經常在無聊中想到它,幾乎能在腦袋里勾勒出它的樣子。
“這只貓對我很有意義。”他不無感激地說,“它證明了我的清白。”
陳薇看上去一點也沒領會他的意思,但羅彬瀚已經決心讓這件事成為定論。荊璜如今的素質顯然是,并且也唯獨是小咪一手塑造的。壞蛋小咪就是他們眼下這個荊璜的再生父母。
“孩子已經沒救了。”羅彬瀚悲痛地說。
“不至于到那種程度。雖然荊璜的舉止確實與往日不同,他的性情是不會改變的。再說他對你也非常關心,所以絕不會讓對你不利的術法保留在你身上……嗯,只要是他能解除的詛咒,或者能讓0312幫你治愈的疾病,一定早就已經解決掉了。”
羅彬瀚很想說“我都不知道他還會關心這個”,但最后卻沒有說出口。他不能假裝自己沒有察覺到荊璜正瞞著自己一些事。那大概跟荊璜的過去有關,因此他沒必要知道得太清楚——可是,話又說回來,既然0206死在他老家的土地上,梨海市也可以說是荊璜過去的一部分。
“我會去問問他的。”他改口說,“看看他對這事兒怎么說。不過我猜他會給我裝聾作啞。你應該知道的,他一向愛這么干。”
陳薇沉默地點了點頭。她的臉上有股欲言又止的神氣,似乎想要提起某件往事。不過,羅彬瀚不能斷定自己的觀察是對的,因為當她開口時,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像是欣慰了。
“其實,看到他如今的情形,我也覺得未嘗不是好事。以前他是很不擅長和凡人相處的。在他居住在島上的那段時間里,雖然島民都知道他的存在,卻沒有多少人看到他露面。其實他并不是討厭和凡人相處,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表示。或許……他也不希望別人提起他母親的事吧。要他是和島上的人說話,這一點是無法避免的。所以說,現在的情況也并非沒有好的方面。”
“聽起來你很熟悉他在島上的生活。”
“是的。雖然我修行的地方是在青都,但并不像他那樣一直隱居不出,經常會按照師父的安排外出漫游。他的故鄉我也去了很多次。嗯,按照你們這里的說法,我和他也是從小相識的。”
“他好像有點怕你。我是說,在門城你剛出現的時候。”羅彬瀚委婉地說,“我還沒見過他主動站我后頭。”
“與其說是怕我,不如說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呢。他以前在面對紅瑚掌殿的時候就是這樣……說到底,他的心智也只有十幾歲而已。”
“他得有幾百歲了吧?”
“那是不一樣的。神念的形態對于性情的影響……這些他沒有向你提起過吧。總之,他的情況稍微有一些特別,并不僅僅是外表沒有衰老而已。我想在荊璜的感覺里,自己并不是在慢慢地增長歲數,而是在不斷反復地經歷同一天——應該說是內容不同的同一天吧。但是無論經歷多少東西,他的心智只能和身體相適應,想要他和師父那樣穩重是不可能的。”
“我以前倒沒聽說過這個,”羅彬瀚說,“但你看上去也不大。”
“我的心智是不會受到身體影響的。不,應該說,這個身體本來就是我的自然狀態,就算是到壽命終結的那一天也不會改變,并不存在繼續衰老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荊璜會?”
“本來或許有這種可能。畢竟,大部分山中人化神的時間都不會像他那么早。”
“我想象不出來。”羅彬瀚承認道,“我可不知道他三十歲會是個什么狀態。”
“我也沒有見過玉音女成年后的樣子。不過,非要說的話,我總覺得荊璜長大后會有一些像無遠星的老人——也就是他父親的樣子。”
羅彬瀚的心里已然唱起了一首關于不想長大的歌。他使勁地捶了兩下自己的腦袋,企圖把不合時宜的惱人背景樂關上。
“別糾結這個了。”他匆忙地說,“他這樣也挺好……你知道在我們這兒有多少人愿意永葆青春?反正,這事兒是沒有什么可改變的。我們還是談談更實際的問題。我指的是我的問題——我想知道我到底忘了什么。”
他在陳薇說話前抬了一下雙手,簡直像在舉手投降:“我不知道到底是誰,或者是用了什么方法讓我忘了事,但那并不重要。我相信這個人可能是出于好意,至少,不是為了對我不利——但我還是需要知道我忘了些什么,不管它是不是件好事。”
“無論如何都要知道嗎?”
“挺怪的,”羅彬瀚說,“要是在以前你這么問,我準會覺得還是算了。不過現在,我想說,沒錯,我就是要知道。我覺得它對我是很有意義的,雖然我還不知道它是什么——這點還是個女神告訴我的呢。我知道她也是個壞東西,可是,從我了解到的情況而言,她倒是個蠻實誠的壞蛋。”
陳薇短短地考慮了一陣。
“我或許可以幫你,”最后她說,“但我想先問問一個朋友的意見。”
“你的朋友?本地的?”
“是的。很意外嗎?就像荊璜和你一樣,我在此地立足也是仰賴了他人收留的。可以說是性命之交呢。”
“別告訴我就是這家店的老板。”
陳薇偏頭看著他,默認地微笑了一下。那瞬間羅彬瀚覺得她看起來實在令人目眩,而且,非常的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