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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1 拿著一枚硬幣的男孩(上)

  羅彬瀚第一次見到南明光已經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在他父母離婚以前,或者說,在他父親發跡以前,他就已經模糊地知道南明光擔當的是什么角色。他非常不喜歡這樣比喻,但是如果一定要這么做,一定要從他身邊找個參考的例子,所有人都會說南明光和他父親就像他和周雨一樣要好。

  那絕不是說南明光和周雨是同一類人。事實正好相反,

  南明光精于世故而又天性狡猾。他毒辣的眼光能讓人內心驚惶,可是如果他愿意,轉眼間也能令人感到如沐春風。有時羅彬瀚會想,這樣的人用在經商及人事工作上真是種浪費,南明光要是去殺人放火,那他對所有搞刑偵工作和寫犯罪紀實的人將是個多大的挑戰。但話又說回來,南明光一點也不瘋狂,而真正頭腦好用的人實在犯不著把自己惹進官司里。法律尺度內就有足夠的空間供他們發揮了。在他們這個地方,犯下謀殺罪行的人往往沒有藝術塑造里那么聰明。

  南明光微笑著說:“你太久沒有給家里回消息,

  你爸還以為你被人害了。”

  真是奇妙,同一個時刻里他們都在想著關于犯罪的事。羅彬瀚聳聳肩:“如果是那樣,你們很快就會收到消息了。誰會綁了我卻不發勒索信呢?”

  “那,”南明光細慢地說,“也不一定。”

  羅彬瀚佯裝沒有聽懂。他看見南明光從衣袋里掏煙,便殷勤地為他點火。南明光也遞了一根給他。

  “喝點什么?”他對南明光提議,“就當是接風?”

  “白天玩得不盡興?”南明光說。他在煙霧里瞇著眼睛,聲音變得非常隨和。

  羅彬瀚拿起自己的杯子起身。他把原來剩下的可樂全倒進水池,然后挑了支口感溫和的紅酒。當然了,稍后他是會付錢,如今這倒是不成問題了。

  他順道抄走了兩只酒杯與木塞開瓶器,自然得好似在自家廚房,以至于墻角的紅發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羅彬瀚施施然回到原位,給今夜這位不速之客倒上一杯歡迎酒。

  南明光環顧了一圈店鋪。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示,但羅彬瀚知道他正在評估這家店的主人。最終他用一種看待胡鬧晚輩的口吻說:“朋友開的?”

  羅彬瀚朝他敬了一杯,

  心想自己大約是今天剛被找到的。在白天也許已經有人盯梢,等他從周雨家出來以后就肯定受到了跟蹤。他一點都沒發覺有人跟著自己,這也怨不得誰,因為無論多么麻煩,南明光都很少有辦不成的事。當然了,他本人的作為完全是合法的,只是他知道如何找對解決問題的人才。

  “是哪兒的問題?”他好奇地請教道,“我以為沒人會一直盯著我的住處。畢竟,已經兩年多了。”

  “兩年不算什么。”南明光說,“多一個攝像頭的事而已。”

  “在哪兒?我屋里?”

  “你對面的住戶一直就裝著。”

  他不再繼續說下去,故意留給羅彬瀚許多想象的空間。羅彬瀚確實忍不住去尋思。他此前考慮過小區里有等著他的人,可是并沒怎么嚴肅地對待。他畢竟住在一個價值不菲的好地段,為了監視他那人去樓空的故居而買下一間特定樓層的公寓未免反應過度。或許南明光并沒有這么做,他不應當像其他利益關系人,有著極為務實的動機需要隨時把握合伙人兒子的動向。可是他可以采取些更具個人特色的行動,比如去拜訪幾個容易被打動的住戶,向他們講一個關于失蹤的兒子的故事。適當的報酬與鄰里間的道德義務,而為此需要做的只是留意留意那間空房是否會在某天亮起燈火——連這點活兒都不是必要的。只要讓好心人同意在陽臺底下裝個低分辨率的攝像頭就成了。

  這聽起來怪匪夷所思的,可是如果是南明光來做,他就一定能干成。這整個集團企業里的人事頭腦,他父親最可靠、最神通廣大的合伙人。要是他們再年輕三十歲,人們就會開玩笑說南明光是他父親的“僚機”。他們對外的意見總是一致的,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卻在使用同一張嘴。倘若羅彬瀚看到一張文件上簽了南明光的名字,他會知道這就是他父親的意思。

  “另外,”南明光說,“你的名下多了張電話卡。是你自己辦的?”

  羅彬瀚頓時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來想給朋友行個方便。”他佯裝懊悔地說,“可是……我還以為沒人會查這個。”

  “你爸當然很掛念你。在你走之前,他本打算讓你參與總公司的事務。你該知道前兩年時我們對新區的業務規劃……”

  “我看過那個計劃書。”羅彬瀚說,“走之前忘了提一句,我覺得他們把目標定得太高了點。分區業務部肯定是用湖楊區的數據做了參考模板,他們也不想想上年的二部是為什么裁人。還有政策風險那一塊,要是他們再原封不動地照抄去年的東西,我們就該找個法務部的去給他們開開竅。”

  “大方向沒問題,”南明光慢條斯理地說,“別的都是細節。”

  “這倒不錯,反正我們總不能白送人。我昨天翻了眼這兩年的經濟新聞,估計他們現在干得不錯?”

  “總算上路了。”

  羅彬瀚作出一副極感興趣的模樣,試圖把話題繼續往商業事務上延伸。但南明光已經向他舉起酒杯,羅彬瀚也只能跟著舉杯致意。

  “今晚不談生意上的事。”南明光輕輕碰過他的酒杯,“我是為家事來的。”

  羅彬瀚分外專注地替他斟滿酒杯。

  “我和你爸認識很久了。”那位慈父角色的扮演者說,“我看著你一點點長大,樣子也越來越像你爸。每次看到你坐在辦公室里,我就想起你爸剛來找我創業時的情形。”

  “您和老頭子是開創基業的人。”羅彬瀚舉起酒杯,“我沒得比。韻姐近況怎么樣?”

  南明光露出了一點笑容。

  “韻瓊現在在美國讀碩,上個月還和我問起你的情況。我和你爸是最好的交情,你們這一輩的也該多親近。”

  “我是該多感謝她。”羅彬瀚說,“我高考前真的麻煩她不少。聽說她還幫驕天練過口語。”

  “驕天這一次考得還不錯。”

  “他可比我成器多了,我猜每門至少比我高二十分吧。”

  羅彬瀚發出爽快而略帶自嘲的笑聲,正符合一位長兄在眼下這個場合該有的表現。他已經準備接著問候下一位親朋好友,然而南明光把指頭蓋在酒杯邊緣,定定地審視著他。

  “我不是特別看重學歷,”他緩緩地說,“人年輕的時候最難看得長久,但是有些底子是天生的。驕天確實很努力,但他和你爸并不相像。”

  “他還太小。”羅彬瀚輕松地說,“心里會想著要做些高尚的事業,要犧牲自己奉獻社會——這難道還不像嗎?我們只是得再等幾年。等他發現理想的選擇會讓他精疲力竭卻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會愿意回來的。”

  “他沒有那個底子。”南明光說。他的直言不諱叫羅彬瀚吃了一驚。但是南明光還是一副說說家常話的模樣。

  “他讀書很聰明,”他繼續說,口氣聽起來是那么坦率,“但他的性格更像他母親,只能關注自己眼前。讓他做一件專門的事是不錯的。除此以外,他不適合做我們這種生意。”

  “咱們的生意也沒什么了不起的,”羅彬瀚轉著酒杯說,“傳統行業、市場成熟、人員充足、收益穩定——有風險的地方再和政策打打關系。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新地盤,他多學一學就會比我上道。”

  “真的嗎?”南明光輕聲問。

  羅彬瀚摸不準他的意思,只能沖他露出無辜的笑容。

  “我還記得那段時間的情形,”南明光說,“你父母也不想把他們間的糾紛讓你知道,不過,夫妻間的事要瞞住孩子實在太難。你爸一向對自己要求很嚴,事事都想做得比別人更好。以前他礙于家庭環境,沒能受什么好的教育,所以想讓你在這方面補上他的不足。他沒體諒你當時的心思,到底他年紀大了,忘了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

  “我……”

  “本來,他今天該自己來和你談。”南明光平靜地說,“是我讓他交給我來辦。有些話,自己家里人反而不方便說。”

  羅彬瀚突然對酒瓶上的標簽產生了興趣。他仔細地讀著關于產地的說明,饒有興趣地說:“這酒是法國南部的。”

  “你在報復他。”南明光聽而不聞地陳述道,“你不想讓他滿意,到頭來還是耽誤了自己。驕天的成績比你好,不是因為他比你聰明,是你自己不肯再花功夫了。”

  “說實話,肯努力也是一種本事。”羅彬瀚說,“不過要是努力過后也沒什么成果,那還不如說自己是沒花心思,是不是?還算是個好臺階。說肯不肯的沒什么意思,我和驕天如今都是成年人,看結果就夠了。”

  “什么是結果?”南明光反問道,“你們以為自己有多大歲數?或者你們是天底下頭一個碰到這種事的人?你還太小了……或許這不是你想聽的話,但在我眼里,你比驕天也長不了幾歲。年輕人心氣難平,都是自然不過的事情。你真的以為你爸就沒有怨恨父母的時候嗎?你以為他當初離開梨海市時,心里沒有一點和過去一刀兩斷的想法?”

  “不過他回來了。”羅彬瀚說。

  “人總是會回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去。”南明光說,“年輕的時候,人能因為氣性而遠走高飛。直到撞到真正的死路,他們才會知道過去的煩惱其實都不值一提。你去外頭走了一圈,在我來看其實是件好事。就是要你看得多了,才會知道你放不下的都是些小事。你和你爸之間的事不重要,你過去因為怨氣而耽誤的時間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要過什么樣的日子。所以,你現在回來了。”

  羅彬瀚依然研究著紅酒瓶上的標簽。

  “回來了就是想通了。”南明光又說,“等把手邊的事情安頓好就到公司總部來一趟吧。給你引見幾位新上來的高管,那時我們再談生意上的事。”

  “我會去的。”羅彬瀚說。

  又一次南明光拍拍他的肩膀,像對他此刻的泰然自若表示嘉許,隨即就站起來走向店門。臨出去前他又停下腳步,轉頭對羅彬瀚說:“你那幾個新朋友有點意思。”

  “誰沒有幾個三教九流的相識,”羅彬瀚沖他舉起酒杯,“難道老頭子年輕的時候沒干過?”

  “他知道什么時候干什么事。”

  “翻不了天去呀,”羅彬瀚說,“幾個外頭認識的朋友罷了,對我們這兒的規矩不了解,也對我的身家沒概念。他們玩幾天就走了,沒什么妨礙的。”

  南明光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滿意消失在門外。他不知道當他轉回頭時,羅彬瀚正沖他的背影露出毫無喜悅的嘲笑。寂靜終于降臨在這個被假玫瑰與假子彈環繞的房間里。羅彬瀚無所事事地消耗起他拿的那瓶紅酒,猜想明天他會接到多少電話。他不認為南明光會一出門就公開消息,今夜仍然是屬于他自己的。可是今夜也剩不了多少時間了,他沒有什么好安排來使用它。真是個一事無成的晚上,就像死刑犯明知黎明到來時便會被絞首,卻也只能把生命最后的幾個小時浪費在煎熬與絕望里。

  他實在應當做點什么。羅彬瀚對自己說。讓這個晚上有點意義吧。要是他現在就站起身去家里找雅萊麗伽,告訴她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和他們一起離開,讓堯蓂集團的大好江山見他媽的鬼,那她會怎么說呢?或者,買一張去雷根貝格的機票,然后住進那片被當地人稱為“松鴉之家”的林子里。他聽說馬爾科姆曾經深入林地,在靠近山麓的地方野營生活了快兩個月,期間沒見到一個活人。俞曉絨幼年時還曾在林子里走失了一整夜,差點摔斷自己的腿。

  無以形容當年尋找她的那一夜是多么兵荒馬亂。鎮上動員了所有能幫得上忙的人,還有全部的搜救犬。過去就曾有成年人在樹林里失蹤,到頭來連尸體都沒看見。他們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萬幸俞曉絨畢竟是平安歸來了。傳說中會啄走路人眼珠的鬼松鴉放了她一馬,饑腸轆轆的野獸也沒拿她飽餐一頓。

  回憶往事令羅彬瀚覺得醺醺欲醉。在關于俞曉絨的成長歷險記里,他終于尋得了平靜與安寧。突然間前夜陳薇所講的故事也跳進他的腦袋里。這兩者有什么聯系嗎?他迷迷糊糊地琢磨著。一股微藍的薄霧在他眼前飄蕩。

  如果不是有人猛地坐在他對面,他的精神幾乎要穿透這層迷霧,去往另一個遙遠陰暗的境地里了。他茫然地看著薄霧后那個怒氣沖沖的紅發男人,差點忘了還有這個人在店里。

  “有事?”他心灰意懶地問。

  “以防你不知道,”紅發說,“只要你點了一根煙,不管你抽不抽它,它都一樣會自己燒光。”

  羅彬瀚開始思索這人究竟想向自己暗示些什么。當然了,誰都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可是這話不會無故對一個陌生人說……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把那根該死的煙掐了?”紅發怒氣沖沖地說,“你和剛才那男的根本沒在抽。怎么?你們在公共場所燒兩根煙只是為了造點氣氛?”

  “噢……”羅彬瀚說。他假裝鎮定地把煙頭掐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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