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炸彈包裹的故事曾在雷根貝格周邊廣泛流傳,它是關于住在月見草巷的穆勒一家的。據說,穆勒家的孩子曾瀏覽過一個非法網站,并在上面留言要接受“驚喜”。自那以后的第二個星期,一個沒有標識的包裹被放在他們家的門前,忙著把購物袋拎進門的男主人隨手抓起它,注意到上頭沒有快遞信息。而當他還在納悶這是怎么一回事時,嘣!場面變得一塌糊涂。警察們得先把精神崩潰的穆勒家人們設法弄出去,然后才能收拾碎片和提取證據。
這個故事或許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好讓老人們能蓄意恫嚇那些不安分的青少年,但月見草巷卻是個真實的地址,并且如今住戶少得可憐。而即便羅彬瀚說不了幾句德語,他并未因此錯過太多雷根貝格的流言蜚語與小鎮怪談。有時俞慶殊會在餐桌上談論它們,以不太令人愉快的專業視角來點評其中明顯偽造的成分。馬爾科姆也會在釣魚或者做手藝活兒時聊這些,他卻很喜歡把事情講得更離奇可怖,好增添雷根貝格在他眼中的神秘色彩——每當這種時候,羅彬瀚總是更確信俞曉絨的某些特質來自于親生父親。
快遞,俞慶殊見怪不怪地說,她在事務所里見識過足夠多的關于快遞的案子了。有時是為了謀害,有時是為了恐嚇,或者只是單純的無聊。在她較為了解的幾個案例里,受害人從包裹里發現的東西分別是土制定時炸彈、藏有帶艾滋病針頭的紙杯蛋糕和布滿炭疽桿菌的羊毛圍巾。它們沒有一件是神志不清的瘋子做的,不過是出于最簡單明了的原因:商業競爭、感情糾紛與遺產爭奪。
當俞曉絨忙著給自己套上橡膠手套時,羅彬瀚就坐在沙發上,一個一個地琢磨俞慶殊提過的動機。他這短暫的一生倒是從沒碰到過綁架或是搶劫(當然指的是這顆星球上的常規犯罪),盡管作案動機并不缺乏。他姑且算是頗有身家,他父親早期的事業也頗能樹敵。當然了,像南明光那樣的人還會拐彎抹角地提醒他提防家庭糾紛。如果哪天有人拿著刀在路上堵他,或者他在路上剎車失靈,羅彬瀚覺得自己不會多意外。他保險柜里的遺囑多少有一部分是為此準備的。
但是此刻的狀況有點不同。一個送到銀蓮花路十五號的可疑快遞和出現在梨海市的兇殺完全是兩回事。真正恨他的人怎么會選這樣的時機呢?這里可是他老媽的地盤,哪怕不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地盤”,可是一個從業多年的刑事律師,一個在面臨壓力時帶著手槍上班的女人,她可絕不會放任親生兒子被謀殺在自己家里。而這事兒是絕對能被查出來的,只要兇手不是個神仙,總會有某個攝像頭拍到,會有社會關系被排查出來。這里不是梨海市,甚至連他父親在這里也幾乎沒有熟人。怎么會呢?
他過于專注地琢磨這個問題,以至于差點錯過了俞曉絨的動向。但當她拿著一把美工刀緩緩靠近包裹時,羅彬瀚總算及時回神。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抓著俞曉絨的手腕往后撤。
“你想干嘛?”他警覺地問。
俞曉絨掰開他的手指。她甚至已經戴上了馬爾科姆干活時用的面罩,有點簡陋可笑,但能應付少量有毒氣體和強光。“看看里面有什么。”她說。
“別胡鬧。如果這里頭是炸彈,你這一身可沒用。”
“如果這里頭是炸彈,我們早就死了。”俞曉絨不耐煩地說,“快遞單是假的,送它過來的人會在附近觀察我們。如果這是要炸死我們兩個的東西,它首先得是被遙控的,在你進門時我們就該一起完蛋了。”
“它也有可能是定時的。”羅彬瀚提醒道,“還有感應式的呢。封閉包裝,一感應到光線就爆炸。而且我們干嘛老在炸彈上打轉?這里頭還有可能是別的呢。”
“比如?”俞曉絨向他展示自己戴著的手套,“炭疽桿菌?如果里頭有書信,我們可以先把它扔進馬爾的昆蟲展示箱里再讀。”
“毒蛇和蝎子?”羅彬瀚威脅地問。
“那包裹里頭沒動靜。”俞曉絨斷然答道。盡管羅彬瀚自己其實也是這么想的,他不會像俞曉絨那么相信自己的手感和判斷。僅憑經驗來對抗未知的惡意是件危險的事,更何況這是一個分外奇妙的包裹。它出現的時機,它上面的留言——遣詞非常奇怪,他不是沒有注意到這點。而這也是為什么他沒有第一時間打電話叫警察來處理。
“你還是不應該去碰來歷不明的東西。”他面不改色地說,“忘了你媽媽怎么教你的嗎?”
俞曉絨的兩根眉毛在面罩后頭直往上躥。“你媽媽”對她而言向來是個有力的威脅,可與此同時也非常容易惹惱她。她把不透氣的面罩摘下來,瞪著羅彬瀚問:“那你打算怎么做?”
“嗯……打電話給警察?”
這當然是俞慶殊教給他們的標準答案,因此俞曉絨什么也沒說,只能站在那兒很不高興地等著他采取行動。但羅彬瀚沒有立刻走去二樓走廊的電話柜,而是繼續和她面面相覷。
“忘了號碼了?”她略帶諷刺地問,“你們那兒改了新的報警電話?”
“沒。”羅彬瀚說,“呃……你去報警怎么樣?我用德語可講不清楚什么。”
“那就用英語說。”
“可能會碰上聽不懂英語的。我們沒時間和接線員扯淡了,你去樓上打電話,我就在這兒等著。”
俞曉絨的眼睛迅速地瞇了起來“你想趁我走開時自己打開它?”
“別瞎說。”羅彬瀚板著臉斥責道。
“你就是。”
“我是要防止你趁我上樓時打開那個包裹。你肯定會這么干的。”
他們又開始用眼神角力,企圖以氣勢來證明對方心懷不軌。羅彬瀚盡可能擺出懷疑對方的嘴臉,但卻絕口不提自己的手機此刻正揣在兜里。俞曉絨此刻還穿著睡衣,顯然是把她的手機忘在臥室里了。他不敢提這件事,以免讓俞曉絨想起他的手機來。
“快去打電話。”他又一次催促道。
“想報警的人是你。”
“這個包裹可是寄給我的。”羅彬瀚改變了戰術,“我有權決定怎么處置它。”
俞曉絨開始把胳膊環在胸前,一個學習她媽媽給案件材料挑刺的姿勢:“誰說這是給你的?那張假面單上寫的收件人是‘尼摩先生’。”
“至少是給個男人,對吧?而且還有中文留言呢——‘贈與歸鄉之人’。當然就是給我的。我剛想起來,前兩天我和幾個朋友說過我要來這兒,也許他們想給我開個玩笑。不然不會是恰好這個時間送來,對吧?”
“哪幾個朋友?”俞曉絨慢吞吞地問。
“你不認識。他們是一群窮極無聊的人。”
“你至少說得出名字吧?”
羅彬瀚卡了幾秒。“周雨。”他本能地出賣那些最熟悉和最近見過的名字,“羅嘉揚、張舜名、南韻瓊……總之,你一個也不認識。”
“而他們有本事把假快遞送到這兒來?”
“打個長途電話的事情嘛!”羅彬瀚說,“在網上找到我們附近的餐廳與面包店電話,跟他們說要搞個熟人的惡作劇,再加一筆額外的小費。再簡單不過了。”
“你現在不覺得里頭是毒蛇了?”
“我只是說一種可能。”羅彬瀚聲明道,“不管這是不是玩笑,這東西得由我來處置。你不能打開它。”
俞曉絨站在原地,臉上流露出一種思索的神情。
“如果這是給你的,”她問道,“為什么還要再底下寫一條德文的留言?”
那條德文的留言——就寫在中文上頭的位置——并沒有告訴他們更多的信息,它和羅彬瀚所看到的中文留言完全意思一致,除非俞曉絨沒有老實翻譯。而這的確是個謎:任何想要給他留言的人都不會想到用德文,他們要么知道他根本看不懂幾個詞,要么就根本不知道德文是什么。
“我沒想通。”他承認道,“這事是挺怪的。也許這是為了向你們說明這個包裹是給我的。”
“也可能是給我們兩個的。”俞曉絨說。
“你干嘛這么想?”
“它說給歸鄉之人。”俞曉絨指出。
有一陣子羅彬瀚不太明白她想說明什么,而俞曉絨竟也顯得有點猶豫,似乎不想把話解釋得更明白。這種表現對她實在難得,于是羅彬瀚恍然大悟:嚴格來說,雷根貝格不是他的家鄉,只是俞曉絨的。要是他從非洲回到梨海市還算得上“歸鄉”,但從梨海市去了萬里之外的雷根貝格可一點都不沾邊。真正歸鄉的人是俞曉絨,是她從度假地點回到了她的家里。
羅彬瀚并沒覺得自己被這個事實刺痛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然接受事實。可他也有沒法向俞曉得絨解釋的部分:誠然以他們這些本地人的眼光來說,雷根貝格不是他的家,但要是從幾百億光年外或是別的什么星層看來,某些外賓恐怕會覺得整個星系都是他的家。不管他在這個過于龐大的故鄉里有多無足輕重。不過即便如此,誰會特意給他送一個包裹來呢?他熟悉的天外之客都離開了。莫莫羅還在,但卻暗暗地避著他。這個永光族根本不可能明白怎樣把一個包裹寄到銀蓮花路十五號,更別提是一個偽造了單據的假快遞。他想不出誰能辦到這一點……真的嗎?
有個人選突然跳進了他的思緒里。他以前沒想到,因為他從未見過對方,可是他的確知道她也在附近——陳薇有個徒弟在這周邊,不是嗎?那個徒弟肯定知道他是從哪兒回來的,而且要送一個匿名包裹到鄰居門口也半點不難。這不像陳薇會開的那種玩笑,可誰也沒說她的徒弟不能是個好詼諧的人。或許她正等著他上門打聽呢。
“我們周圍住的都有誰?”他問俞曉絨,“都還是那些老鄰居?”
俞曉絨瞪著他:“你懷疑是鄰居惡作劇?”
羅彬瀚本想習慣性地否認她的揣測,否認一切俞曉絨對他的懷疑幾乎已經成為他的本能。但這一次他克服了心虛,而是故作神秘地說:“算是種可能?我發現,咱們院子前頭那一家的花園變化挺大的。”
“老格爾格斯家搬走了。”
“那現在住的是誰?”
“昂蒂·皮埃爾。她是個音樂教師,一個人住。”
“噢。”羅彬瀚說,“她和你們關系怎么樣?”
俞曉絨又開始用觀察者式的目光打量起他。羅彬瀚對她這種神態感到警惕,這小丫頭片子向來喜歡表現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她不可能真的知道。她只是喜歡搞些虛虛實實的疑陣。
“媽媽想讓她教我鋼琴。”她說。
“但你沒學。”
“我沒學。”俞曉絨不耐煩地說,“我想聽鋼琴演奏的時候會去買張音樂會門票的。”
“你才不會。你的屁股在板凳上坐不了十分鐘。”
“你還想不想了解昂蒂·皮埃爾?”
羅彬瀚恭敬地低頭哈腰,請她繼續說下去。
“她有語言障礙,不過聽力沒問題。她脾氣有點怪,和我們關系不錯,媽媽挺喜歡她的,但她很少主動和別人來往。”
羅彬瀚注意到她皺了一下眉。
“她在這兒的學校里教書嗎?”他裝作感興趣地問。
“我想沒有。她不怎么出門。”
“這么說,她不怎么出門卻有收入。”羅彬瀚故意用強調的語氣問,“鄰居們都怎么看這件事呢?”
“我不清楚。”俞曉絨說。但她的語氣說明她應該很清楚,并且其中的某部分不怎么讓她高興。流言蜚語一向是熟人社區的特色,絕不會少,也絕不會只有動聽的話。
羅彬瀚知道俞曉絨很不喜歡這一套,而這件事常常叫羅彬瀚覺得很古怪:俞曉絨自己就是個特別善于刺探的鬼靈精,可對于那些真正常見的秘密,像是藏在衣柜里赤身裸體的情人,藏在知名不具的節日包裹里的現鈔,或者已婚人士的轎車里找到的帶著夜總會標簽的火柴……這樣的事情并不會引起她的興趣。他妹妹就像某種野獸,一匹在樹林里夜游的狼,總是從四面八方的風聲里嗅到血腥味。她對于人們不能見光的丑陋私生活卻似乎缺乏好奇心,就像狼不會關心人穿什么顏色的內褲——他趕緊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袋里趕走了。
他裝模作樣地擺出沉思的架勢:“這個昂蒂·皮埃爾平時沒什么特別親密的朋友?會給她經濟援助的那種?”
“她拒絕了所有想追求她的男人,除非你在暗示媽媽。”俞曉絨冷冷地說,“媽媽有時邀請皮埃爾小姐到家里吃飯,這是她最容易接受的邀請了。”
“她經常來嗎?
“媽媽邀請就會來。”
“這么說,你媽媽也挺喜歡她的?”
“她只是想找個人看住我。”俞曉絨不情不愿地說,“昂蒂·皮埃爾家的位置很容易看到我們這兒的動靜。”
羅彬瀚長長地哦了一聲,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他心里卻琢磨著這安排究竟是誰做的。昂蒂·皮埃爾,陳薇的徒弟,恰好住到俞曉絨對面的房子里,并且自然而然地取得了俞慶殊的信任。后者或許只是巧合,但前者可得頗費一番手腳。陳薇說這些是荊璜安排的。這可能嗎?荊璜學會怎么點外賣都是他教的。他認為這件事多半還是法克做的。
“我們去見見她吧。”他提議道。
“現在?”
“就現在。我還多帶了點土特產呢。”
他看得出俞曉絨為這個提議感到吃驚。她的眼神瞟向桌上的包裹,目光中似乎帶著困惑,但是當她開口時,聲調聽起來依然不容置疑:“皮埃爾小姐不會送這個過來。她不喜歡開玩笑。”
“但我們還是可以過去看看她,問她上午是不是看見過什么。畢竟她的房子視角最好嘛。”
“我們不能帶著這個東西過去。”
“就讓它放在桌上吧。既然你也覺得這里頭不是炸彈,咱們最好先別去碰它——你不碰,我也不碰,咱們先去問問這位好鄰居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這樣夠公平吧?”
俞曉絨還想提出抗議,但羅彬瀚已經開始推著她朝自己的臨時房間走,要去找點拜訪鄰居時送的土特產。如今俞曉絨的身板比過去高大得多了,只比他矮小半個頭。她還特別有力氣,羅彬瀚能感覺到她使勁頂著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拖在客廳里。他當然不能真的用全力推她,只是有點納悶她為何這么不想讓自己見到昂蒂·皮埃爾。
“怎么了?”他納悶地問,“干什么不讓我去?”
“她不認識你。”俞曉絨說,她咬了咬嘴唇,緊接著又說,“她不喜歡陌生男人造訪,社區里的男人對她打擾得夠多了。”
“所以得靠你呀,絨絨。她肯定歡迎你去看她。”
“我可不會幫你介紹漂亮女孩。”
“我可沒想那個。”羅彬瀚嚴正地說,“我只想問候問候鄰居。”
“你從沒去和邁爾家的人打招呼。”
“那是因為你媽媽叫我別去。她說要是我得意忘形,去和一時上頭的未成年女孩瞎摻和,上法庭時倒霉的肯定是我……窗外那個人是誰?”
俞曉絨轉頭去看窗外。趁著這個空當,羅彬瀚閃身鉆進客房,從行李箱里掏出一個青藍緞面的小匣子。他聽到俞曉絨在自己背后發出氣惱的大叫,臉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緊接著他的脖子被人扼住了,俞曉絨在他耳邊惡狠狠地說:“這招太過時了!”
“但還是有用!”羅彬瀚艱難卻依然得意地宣布。他的小腿上又挨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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