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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船夫與阿伊那得斯(中)

  羅彬瀚手里抓著一只緞面匣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前院,去往馬路對面的皮埃爾家。他的瘸腿絕大部分是裝出來的,只為了逗逗身后滿臉怒氣的俞曉絨,而禮物是柄帶桃花墨圖與詩歌題字的檀香木折扇。不算什么昂貴的禮物,但經驗告訴他這些帶點異域風情的花哨工藝品通常會比茶葉和醬料更討本地人歡心。可是話說回來,昂蒂·皮埃爾是陳薇的徒弟,她完全可能更喜歡一把劍或是一輛摩托車。

  “她不會看見的,”俞曉絨在他腦袋后頭說,“她從來不關心自己屋子外頭發生的事。上回她的郵箱里塞滿了信,還是媽媽提醒她得拿出來讀一讀。”

  “真的假的?”羅彬瀚嘴上吃驚地說。他的雙腳已經踏進了昂蒂·皮埃爾的前院里,而這片區域里的景象已經讓任何質疑都顯得分外做作。原本屬于老格爾格斯家的郁金香花圃和環繞鳶尾的鵝卵石小道已是難覓蹤跡,理應規制平整的綠地久失打理,早就侵入了小徑的石縫。爬根草與洋甘菊四處瘋長,一株不知從哪兒來的葛藤殺死了原本用來裝飾柵欄和立柱秋千的藤蔓月季,并且眼看著即將掐死附近幾株山毛櫸樹苗。

  這景致看起來其實不算太糟糕,甚至稱得上繁榮幽茂,親近自然。但在雷根貝格的傳統居民眼中,庭院的規整與美觀間接代表著這戶人家的精神狀態。甭管昂蒂·皮埃爾在這里住了多久,她仍然是個外來人,和羅彬瀚沒什么不同。她這充滿自然野性的前院叫羅彬瀚想起一個詞,以前只有當他在極端情況下不得不吃周雨做的飯菜時,他才會用上這個詞。

  “非常原生態。”他盡量用贊美的口吻評價道。

  “媽媽一直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讓草坪長得那么快的。”俞曉絨說,“我們家的草坪澆水慢點就會開始發黃。”

  “園藝是多么玄妙啊!”羅彬瀚哼哼著說,“這顯然是音樂的力量咯。”

  他在俞曉絨兇惡的視線下按響門鈴,暗暗想著是否會有更具神秘氣氛的事發生。但房門并沒有“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也沒有從門縫里流出顏色可疑的液體。他們起初什么也沒聽到,然后門鎖倏地一轉,屋主人就把頭從半開的門里探了出來。她濕漉漉的頭發與臉龐與羅彬瀚貼得有點過近,以至于羅彬瀚在最初的一眼里反而看不清她的長相。他只看到對方縷結纏繞的深色發絲,還有發絲后黑洞洞的眼睛。那雙眼睛表面流動著幽暗灰蒙的濕霧,顯得像某種死亡的水生動物。

  羅彬瀚本能地朝后退了一大步。他忘記自己正站在臺階上,差點摔回前院里。站在后頭的俞曉絨不動聲色地用肩膀把他頂了回去。

  “你好啊,皮埃爾小姐。”他聽見俞曉絨用德語說。

  伸出房門的那顆腦袋緩緩轉動著,用烏黑的眼睛打量門外的兩人。這時羅彬瀚才總算看清了這位屋主的長相。她的皮膚在陽光下接近巧克力色,五官分外突出,很富有個人特色:嘴唇寬闊,卻與狹長斜挑的眉毛相得益彰,下巴與顴骨稍顯尖刻,然而那雙眼睛卻又顯出一股天真浪漫的神氣。一位既醒目又很難忘的美人,當她沒有表情地盯著羅彬瀚瞧時,既像是條從洞穴里探頭觀望的毒蛇,又像個被陌生人攔住問話的小孩。

  羅彬瀚很快鎮靜了下來。昂蒂·皮埃爾和他想象中陳薇的徒弟差距頗大,但怎么著也好過面對阿薩巴姆。他帶著微笑沖這位芳鄰說了一句不太標準的“你好”。昂蒂·皮埃爾依然保持著探頭的姿勢,緩慢地眨動眼睛,她頭發上的水全滴在門廊上,似乎沒人在乎這點。

  俞曉絨又說了幾句德語,這次語速很快,羅彬瀚并沒完全聽懂,但從她的手勢里猜想是在問匿名包裹的事。期間昂蒂·皮埃爾依然用只露頭顱的姿勢盯著他們,表情里什么也沒透露。那實在不是個舒服自然的狀態,以至于羅彬瀚開始幻想門后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條唯有頭顱像人的美女蛇,脖子后頭便是長長的、濡濕可怖的爬行類身軀。這樣倒確實像是陳薇會收的徒弟,他說不上來自己怎么會這樣想。

  但和他的幻想不同,昂蒂·皮埃爾并非肉眼可辨的妖魔鬼怪。等俞曉絨說完一切后,她便從門后鉆了出來,露出穿著浴袍的人類軀體。她的體態與容貌同樣引人注目,即便在雷根貝格也是罕見的高挑個頭。她把濕手放在浴袍上擦了擦,又拍了拍俞曉絨的肩膀,仿佛在表示這一切全在掌握當中。隨后她又看向羅彬瀚。

  “你好啊,鄰居。”羅彬瀚說。他盡量無視昂蒂·皮埃爾不怎么體面的穿著,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遞了上去。昂蒂·皮埃爾自然而然地接過,打開匣子查看里頭的內容。羅彬瀚對于贈禮從未抱過太高的預期,他的目標只是在社交禮儀上不功不過,甚至不指望昂蒂·皮埃爾能立刻搞明白這個小小的帶香味的木制品該怎么用。但昂蒂·皮埃爾似乎一下就認出來來了,她把它從匣子里抽出來,捏在手中輕輕一抖,折扇刷地展開,利落得猶如孔雀開屏。

  她的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那不是表示禮儀的微笑,而像個小孩在游樂園里得到了免費冰淇淋。羅彬瀚還來不及表示自己的受寵若驚,昂蒂·皮埃爾已經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差點就用胳膊把他從地上舉起來。好在這個擁抱還沒持,她就抓著扇子跑回了屋子里。

  羅彬瀚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別驚訝,”俞曉絨挑起眉毛,“以前菲利普·科隆送給她一束花,她當著他的面把花瓣給吃了。”

  “很奇妙。”羅彬瀚喃喃地說,“沒想到她這么……原生態?”

  “是很奇妙。我以前沒發現她這么喜歡東方文化。”

  這一切或許與文化無關,而與一個游蕩在宇宙中的安全員有關。羅彬瀚在心里暗暗地想,但他什么也不敢露出來,俞曉絨狐疑的視線正落在他臉上。他剛才可能已經說錯了什么。

  昂蒂·皮埃爾又像一陣風刮了回來。她濕漉漉的頭發已經甩得半干了,眼睛因為興奮而閃閃發光。她抓住他們的手臂,不由分說地邀請他們進了屋內。客廳比前院要整潔太多,木地板上除了新留下的水痕,竟也沒有別的明顯污漬。昂蒂·皮埃爾把他們安置在沙發上,自己又跑去廚房里鼓搗待客的水飲。這時羅彬瀚才發覺另一樁本不該忽略的事,那就是昂蒂·皮埃爾跑動時無聲無息,因為她一直光著腳走路。

  “奇妙啊。”他只能這么重復著。

  “而且挺迷人的。”俞曉絨研究著茶幾上的花紋說,“米勒說她以前可能是巫毒教的信徒,不穿衣服地住在叢林里。”

  “別瞎說。她可不像非洲人。”

  “你又見過多少非洲人?”

  “挺多的。”羅彬瀚若無其事地說。他百分百肯定這是俞曉絨設計的又一個圈套。

  “那么他們都長什么樣?”

  “各種各樣?就像咱們這個鎮上的人?你總不會覺得他們連風扇和電磁爐都沒見過吧?這難道不是歧視?”

  俞曉絨抿緊嘴唇,沒法再繼續問下去。羅彬瀚知道自己又成功架住了她的試探。他特別殷勤地起身溜向廚房,去看昂蒂·皮埃爾究竟在準備什么。俞曉絨并沒跟上來,但依舊用視線跟蹤他的行跡。他把頭探進廚房里,看見整個料理臺都光潔如新,沒有多少瓶瓶罐罐,冰箱旁的昂蒂·皮埃爾正在往三個紙杯里倒橙汁。冰箱門敞開著,羅彬瀚偷偷瞄了一眼,只看見各種速食與罐頭的包裝盒。

  他輕輕地咳嗽一聲。昂蒂·皮埃爾猛然地轉頭看他,手上仍在傾倒橙汁,當奔涌的氣泡即將溢出杯口時,她的手擺正了瓶口,就像手掌上也長了只眼睛。她的頭幾乎轉了一百八十度,沒半點不舒服的模樣,靜靜地斜懸不動。霎時間羅彬瀚感到面前的并不是一個活人,而是具美麗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皮套。

  他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壓著嗓子用中文說:“我是‘法劍’的熟人。她說她認識你……你們是,嗯,師徒關系?”

  昂蒂·皮埃爾的臉上又一次綻放出笑容。她的情緒似乎不用任何過度與緩沖,轉瞬便會在空洞與亢奮間切換。她那深色的眼睛突然間又閃閃發亮,殷切地望著羅彬瀚的臉,而這一切似乎都是因為他說了“法劍”這個詞。事情確鑿無疑,她真是陳薇的徒弟,還能聽得懂中文。這讓羅彬瀚略微覺得輕松了一些。這下他在雷根貝格總算有個強有力的盟友了。不但具有實實在在的武力,同時還能以兼職保姆的身份對俞曉絨形成身份威懾。

  他假裝對廚房里的裝飾感興趣,把身體又往里挪了挪,以免讓外頭的俞曉絨發現什么疑點。

  “你師父走之前告訴我你住在這鎮子上,”他快速地說,“得謝謝你照看我老妹。你……嗯,真的沒法說話?”

  昂蒂·皮埃爾眨了一下眼睛,非常確信地點了點頭。

  “呃,好吧,抱歉。”羅彬瀚說,“我以為你只是……不想暴露得太多。我想就算你的嗓子有什么問題,你師父總有辦法治得好。”

  昂蒂·皮埃爾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咽喉上。她的嘴唇張開,頭顱揚起,氣息傾吐時如在歌唱。然而羅彬瀚耳中聽到的唯有寂靜。他茫然地盯著她,直到昂蒂·皮埃爾重新合上嘴唇。她把原先按住咽喉的指頭壓在嘴唇上,鄭重其事地朝羅彬瀚搖頭。這似乎像在警示什么,可羅彬瀚實在沒法明白。而這時俞曉絨已經像只貓似地躡到了廚房門口。羅彬瀚從墻面瓷磚的倒影里發現了這一幕,立刻便對著光可鑒人的料理臺大加贊嘆。

  “我從來都沒見過收拾得這么干凈的廚房!”他高聲說。

  俞曉絨惱火地瞪著他。她肯定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某些東西,但是昂蒂·皮埃爾已經高高興興地把一杯橙汁塞進她的手里,推著她走回客廳。羅彬瀚主動接過另一杯,然后悄悄問俞曉絨:“你告訴她那個假快遞的事情了嗎?”

  “只說了幾句。她還沒告訴我什么東西。”

  “她該怎么告訴你呢?”羅彬瀚頗感興趣地問,“你專門為她學會了解讀手語?”

  “只會一部分日常的。”

  “剩下的呢?”

  “她會寫或者畫。”

  羅彬瀚很想再打聽打聽昂蒂·皮埃爾的日常社交,可俞曉絨已經不再搭理他了。她用和本地人交流的語速說起她的母語來。到了這種程度時,羅彬瀚幾乎一個詞也聽不出來。他只能從俞曉絨指向窗外的手,虛抱重物的動作,或是轉向他的眼神來猜測她說到了哪一步。他不敢用中文去詢問或補充,因為昂蒂·皮埃爾或許會對此作出反應,而一個雷根貝格的音樂女教師是沒道理聽得懂中文的。

  “你看見了嗎?”他模糊地聽出俞曉絨這樣問。

  昂蒂·皮埃爾全神貫注地聆聽了那一大段說明。很難從她的表情里看出她對這件事的想法,但現在羅彬瀚感到自己先前判斷有誤。昂蒂·皮埃爾是和陳薇不一樣,可也不像個會搞郵包惡作劇的人。她把雙手攤開朝上——羅彬瀚估計那是說“沒有”——然后又用食指指向自己,手掌向內側揮動。

  “她承認是她干的?”羅彬瀚問。

  “她說她可以幫忙。”俞曉絨解釋道,“她想去看看我們那個包裹。”

  “她不在原定的謀殺名單上吧?”羅彬瀚說。俞曉絨沖他怒目而視,并在茶幾底下暗踹他的腳踝。羅彬瀚順從地把腳挪到另一邊,心里琢磨著究竟該怎么辦。既然不是昂蒂·皮埃爾,他就完全沒了頭緒,還能有誰呢?隱居山林的神秘劍仙似乎并不怎么喜歡他。要么這是個針對陳薇和昂蒂·皮埃爾的陷阱,來自他所不知道的宇宙罪犯們的可怕陰謀,正是要引誘昂蒂·皮埃爾去為鄰家小女孩打開那個郵包——說實話有點扯淡,但他真的想不出別的理由。

  “咱們還是報警吧。”他莫可奈何地說,“既然這不是鄰居送的意外驚喜,我們就按照標準流程處理:遠離房子,報告警察,然后告訴你媽媽。”

  他下一秒就為自己莽撞的發言后悔了。并不是這個決定有什么可考慮的——有時他會發現自己挺愿意為滿足好奇心冒點生命危險的,但首先絕對不能讓俞曉絨摻和進來——但幾乎是他剛說完話,昂蒂·皮埃爾臉上就露出了明顯的反對神色。萬幸俞曉絨似乎沒注意到,她也忙著提出自己的反對意見。

  “別告訴媽媽。”她說。

  “絨絨,她會從警察那里知道的。你媽媽可比你有錢有勢,她簡直為所欲為。”

  “那我們就不該報警。”

  “我們當然該報警,”羅彬瀚著重音調地說,“而不是讓一個鄰居,而且是完全不認識中文字,也聽不懂中文話的鄰居,去代替我們檢查可疑包裹,對吧?萬一她在檢查時受了傷怎么辦?”

  俞曉絨轉頭去看昂蒂·皮埃爾。但這會兒后者已經聽見了羅彬瀚的提醒,并露出一副懵懵懂懂,全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的表情。她這表情簡直不像演出來的,連羅彬瀚兜開始懷疑她是否聽懂了自己的提示。眼下他真的有點摸不透她。

  場面陷入沉寂。羅彬瀚跟俞曉絨互相覷著臉色,沒有發生什么額外的爭執。很早以前羅彬瀚就知道什么樣的話能壓得住俞曉絨,她身上確有一點道德負擔——要是刺探一樁秘密可能害無辜的人倒霉,她就會老老實實地偃旗息鼓。暫時會的。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同意他們應當報警。

  這時昂蒂·皮埃爾反倒先站了起來。她臉上仍舊帶著那種懵懂疑惑的表情,手里端著半杯橙汁,卻一路走向門口。羅彬瀚和俞曉絨都直勾勾地看著她穿越玄關。她表現得那么自然和放松,就像是準備去拉一把皺起的窗簾,因此他們竟然誰也沒明白她到底要去哪兒。直到他們透過窗戶看見她穿越前院和馬路,眨眼間已經踏進了俞曉絨家的花園小徑。

  “噢不。”俞曉絨說。她站起來拔腿就跑,口中大喊著德語的“停下”。羅彬瀚跟在她后頭,順手拿走沙發上一小片陌生的碎紙。那肯定是原先粘在俞曉絨睡衣后背上的,手感像報紙的碎屑。天知道這小丫頭片子拿報紙做了什么好事。

  他們在昂蒂·皮埃爾進門前截住了她。俞曉絨竭力用一大串德語跟她解釋情況的危險,但昂蒂·皮埃爾只是端著她的橙汁,毫無警覺地朝屋子里張望。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郵包,但并沒走過去,而是閉著眼睛細細聆聽著什么。可實際上房間里并沒有什么可疑的動靜,尤其是水滴、動物爬行或秒針走動的聲音。但昂蒂·皮埃爾聽得那么認真,就像個屏幕上的默劇演員。

  俞曉絨勸說的聲音漸漸停下了,她敏銳地盯著昂蒂·皮埃爾,就好像她真的知道點什么似的。羅彬瀚的心提了起來。他高聲問:“有什么動靜嗎?我們誰去打報警電話?”

  昂蒂·皮埃爾睜開了眼睛。這一次她臉上是純然的好奇,甚至于有點高興。她啊啊地輕叫了兩聲——這還是羅彬瀚頭一次聽見她發出聲音——然后一路小跑著上樓,徑直跑進了俞曉絨的房間里。接著他們便聽到琴弦被撥響,從樓上傳來一段舒緩的旋律。羅彬瀚張著嘴巴看俞曉絨,后者則把雙手抱在胳膊上,帶點挑釁地回望他。

  “我說過,她就這點上迷人。”俞曉絨說,“非常神秘。”

  “非常神秘。”羅彬瀚不得不附和著說。

  他們繼續傻站在門口聽著,直到旋律進入到第二段時,俞曉絨突然松開了自己的胳膊,她也輕輕地叫了出來。

  “是它。”她說。

  “誰?”

  “羅蕾萊。這首歌唱的是羅蕾萊——萊茵河畔的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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