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周日的上午詹妮婭都坐在書桌前面。她的桌上擺著化學課本和作業,還有兩本日歷。其中一本是她自己的日程規劃,最新標記還停留在她去海邊度假的日子,另一本則是從市政網頁上打印出來的“垃圾日歷”,用來提醒她今天是否該把家中某種顏色的垃圾袋堆到門口去。
不穩定的垃圾回收日向來是異鄉人在雷根貝格生活時的大麻煩,對搞不懂分類規則的外國人更是雪上加霜。她老哥在她小時候還經常犯錯,要么是瓶蓋和瓶身一起扔,要么是把牛奶盒也扔進藍色垃圾桶。他還總是錯誤地把不屬于“其他垃圾”的東西扔進黑色垃圾桶里,以至于垃圾車無視了他整整四個星期。
這不能全算她老哥的錯,因為垃圾分類的事也常常難倒本地人。馬爾科姆倒是總能很精確地給自己制造出來的冷門垃圾分類,但卻經常錯過對應種類的垃圾車會來的時間。他連續錯過了有機廢物和剩余垃圾的回收日,一股可怕的腐敗廚余的氣味就在院子里彌漫了近兩星期,她媽媽為此而火冒三丈。
“這有多難?”她媽媽用尖銳絕望的聲音問,“你只要在前一晚把垃圾袋拿出去!”
但那有時候的確挺難的,尤其在你不能專心致志且作息規律地生活時。她媽媽自己也搞錯過一次,因為臨時出現的重大不利證據而徹夜與客戶爭吵,又把藍色垃圾回收日記成了黑色。詹妮婭基本斷定,當時她媽媽心里想的準是把她那富有而混賬的客戶也塞進黑色垃圾袋里。
詹妮婭自己還沒有搞錯過垃圾回收日。她有時會在前一天晚上忘了,但總能在次日早晨垃圾車經過前及時想起來。可能因為她是家里唯一一個不需要應付工作的人,但她覺得不僅僅如此。她在這方面實在幸運,或者說她有一種踩著關鍵時間點辦事的天賦,像是趕上地鐵關門前的最后一秒,買走商店里折扣的最后一卷紙巾。她總是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能趕得及。
可是光靠運氣是不行的。她也像許多走好運的人一樣,在無人處暗憂自己的運氣是否會突然用盡,像張負債累累的信用卡一樣帶來麻煩。她不能總是靠運氣,否則它遲早會在某個最要命的時刻棄她而去。她必須提前就有所準備。
昨天傍晚,她就非常大意。她早就知道她老哥回來了,卻還是把各種各樣暴露她調查工作的東西留在臥室里。她掛在“偵探板”上的兩張照片,科萊因與“手套先生”,當然一張也不能讓她老哥發現。還有她打印下來的種種神話傳說、梨海市的本地新聞、她老哥長達十多年的社交網站公開信息記錄……她總是把它們用機器翻譯轉成德文,再打印出來,偽裝成筆記帶到學校里研究。以及,這件事當然會耽誤她上課聽講,因此上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抄漢娜的家庭作業。她跟漢娜保證她早晚會補上,反正考試前會的。而且她一點也不為這件事內疚,反正她已經從那些糟糕透頂的機翻德文里發現她老哥過去常抄“手套先生”的作業。
每當她確定某些文件不再有用時,她會偷用她媽媽的碎紙機把它們銷毀,藏到她床下布偶的肚子里,等著下一個藍色垃圾回收日把它們處理掉。可是當詹妮婭從書桌前的窗口望見她老哥盯著院子里的垃圾桶時,她那向來能力挽狂瀾的運氣給她敲響了警鐘。她突然意識到她老哥準是在讀什么東西,某種放在藍色垃圾桶里的文件。可她還沒來得及把碎紙往里頭扔,還有什么能引起她老哥的注意呢?
報紙,肯定是報紙。她馬上想到了多普勒·科隆拿來墊在椅子上的那一份。像老科隆這種年紀的人不喜歡對著手機屏幕讀那些閃光眩目的小字,他們還是會在早餐桌邊讀報紙,剪下他們感興趣的部分保存起來,剩下的拿來墊桌角或是擦車窗。
她沒有留意那張被老科隆踩在腳下的報紙,因為當時她滿腦袋里都是匿名快遞的事。可是真的會那么巧嗎?會是她貼在“偵探板”上的那一張?不無可能。那是份區域性報紙,正是本地老人們愛看的那一類,何況老科隆曾經是保安警察,他是會監獄塌陷事故多看一眼的。
不過,她知道她老哥看不懂太復雜的文章,那篇報道里又沒刊出倫尼·科萊因的照片,而是披露了另外兩名更有爭議、更富盛名的殺人犯照片。相信自己能從兒童身體上吸取壽命的純粹蠢貨顯然已經過時了,報紙青睞的是那些更時髦的政治議題,像是因為厭煩了護理而給病人注射過量藥物的“死亡天使”,或者因為種族歧視而在街上持刀殺人。這些議題眼下肯定要比戀童癖時髦,還可能會被當作下次地方競選的素材。
這些被埋在塌陷監獄里的著名殺人犯并沒有讓俞曉絨覺得煩惱。她不認為這些人全都能像倫尼·科萊因那樣逃出來,而寧可相信他們是真的埋進了廢墟底下,給監獄外的所有人都省了心。但她真的不能保證她老哥不會從這些人身上聯想到倫尼·科萊因——他在某些方面其實要比看上去精明。
于是詹妮婭采取了最果斷的行動。她把那些處理過的碎紙條從玩偶肚子里取出來,然后飛奔到院子中,用這堆碎紙蓋住那張或許會泄露天機的報紙。她老哥似乎被她嚇了一跳,這是個好跡象,說明他并沒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么。她接著就把他的注意力從垃圾桶旁引開了。
當時,她不擔心她老哥能從她扔掉的碎紙里發現什么。她媽媽的碎紙機能把紙條切得很細,足以讓她老哥去雇一百個小孩拼上三年。可那張報紙還完整無缺地躺在碎紙片底下。她不敢在夜里偷偷摸出去,因為客房的門就正對著客廳的窗口,透過那扇窗戶,前院里的景象將一覽無余。她也沒忘記她老哥有著糟糕的睡眠質量,不想因為意外而弄巧成拙。
回收廢紙的垃圾車下周二就會來,帶走那張報紙與所有的碎紙片,但詹妮婭還是感到不太穩妥。她有點擔心她老哥會真的去翻那些碎紙條,確認是不是她的家庭作業。如果她沒能把所有的信息都碎干凈呢?文字不會出問題,可是還有照片和圖片,要是某張碎紙條上恰巧留下了半張人臉,她老哥能認出來嗎?可能性很小,但她總想更確定一點。
她監視了前院一個上午。做這件事不必鬼鬼祟祟地摸下樓去,只需在桌前稍稍伸直脖子,就能從窗口望見樓下前院里的藍色垃圾桶。整個上午她老哥沒有靠近過那兒,而是在廚房里忙活做飯。俞曉絨能聽見他開動絞肉機,或是把鐵鍋從櫥柜最深處挖出來的動靜。他大概是想弄點新鮮的飯菜,雖然詹妮婭覺得根本用不著。這是她媽媽和她老哥都有的一種古怪觀念,似乎認定黃油面包、果醬罐頭、白香腸和冷沙拉還不能算是嚴肅的一餐。這很莫名其妙,不過對她并沒壞處,她反正是不介意多來些嫩滑多汁的烤肉片或茄汁咖喱飯,更別提還能讓她老哥的注意力遠離那個垃圾桶。
但愿她老哥會出門采購或者探訪鄰居,讓她有機會把那張舊報紙掏出來確認一下。還有那幅畫——想到那幅畫便叫詹妮婭心緒難平。她覺得自己知道那是誰寄來的,并且確信那是寄給她的。可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個玩笑?一種警告?或者一條線索?她出神地想著那幅畫,沒有寫一個字的作業,直到快中午時她老哥來敲她的房門,讓她下去吃飯。
“我等下得開個視頻會議。”她老哥說。
“和誰?”
“公司里的人,我得先和他們打個招呼。等下我會把房門關上,如果你有急事找我就敲門。知道了?”
詹妮婭答應了,但沒完全相信。等客房的門關緊以后,她悄沒聲息地把耳朵貼上去,偷聽里面的動靜。她聽見了幾個人用中文寒暄的聲音,其中一個在介紹她老哥時叫他“小羅總”。他們還提到了職位和部門,似乎的確是些商業事務。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除非她老哥是在里頭播放錄音。
她悄悄撤開,跑去前院的垃圾桶邊。在確認四下無人以后,她把手伸進藍色垃圾桶里——萬幸里頭只有廢紙——摸索著把那張多普勒·科隆踩過的報紙拿來出來。她只匆匆瞧了一眼,便把它揉成了一個紙團,等著拿到沒人的地方處理掉。這可能最終是白費手腳,但她還是得盡量晚一點讓她老哥知道倫尼·科萊因的最新消息。他要是歇斯底里起來真的挺吵。更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信息差越大,她就越可能挖出更多的秘密來。
雷奧從房子里鉆了出來,撒腿奔到她身邊。它肯定逮住了詹妮婭剛才翻垃圾桶的事,因此吠叫聲中帶著興奮與歡快,還用潮濕的鼻頭去頂詹妮婭手里的紙團,催促她來玩一場拋球游戲。詹妮婭命令它安靜坐下,它才不情不愿地把屁股擱在草地上,尾巴猛烈地掃蕩著草尖。
她摸摸它的腦袋。“我們馬上就出去散步。”她向它保證。雷奧一直都能聽懂這句話,并開始猛舔她的手心。
它看起來那么開心,使得詹妮婭想起它昨天中午時的樣子。狗不是種深沉或遲鈍的動物,即便是馬爾科姆帶著一身濃重的柑橘味突然闖進門,它也會用最響亮的嗓門來傳達出自己的好惡。它昨天為什么那么安靜地盯著她老哥呢?那既不是高興,也不是敵意,有點像是迷惑。
當時,那顆小小的,屬于嗅覺敏銳的犬科動物的腦袋里,一定轉著些詹妮婭想象不到的念頭。她真希望自己撫摸雷奧腦袋的手也能探及它的思想深處,去碰觸那些雷奧沒法告訴她的秘密。她甚至想起了一本美國小說,講的是一個語言學家試圖教會自己的狗說英語,以此弄清亡妻死于家中的真相。這份妄想當然沒有成功,而最終的真相其實也平淡無奇:一些陰魂不散的童年記憶。一份日日為死者粉飾顏面的工作。一個逐漸在日常生活下發狂的抑郁癥患者。爬上蘋果樹然后一躍而下——自殺。
詹妮婭給雷奧套好了牽引繩。她牽著它走出庭院,沿著街道大步往北面的樹林去。周日,商店全部都打烊歇業,她出來的時間也比雷根貝格居民們習慣的散步時段早了一些。路上閑人不多,只有幾個鄰居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詹妮婭和他們打了招呼,告訴他們她哥哥昨天來了。
“太好了。”鄰居們紛紛這么說,表現出禮貌的驚喜,可他們其實應當早就知道了。這里畢竟不是什么大城市,任何進出的生人都是在鄰居們的眼皮子底下。但他們可能還不清楚匿名快遞的事,因為昨天她在電話里就請求多普勒·科隆保密。至于昂蒂·皮埃爾呢,人們沒法從她指頭縫里掏出任何有意思的消息來。她連自己都還是個謎團呢。
“詹妮婭!”
有人在后頭叫她,詹妮婭回頭張望,看見咖褐色頭發的瑪琳·尤迪特正氣喘吁吁地向她跑來。她的手里也抓著一根牽引繩,拴著正齜牙咧嘴的斗牛犬“虔徒”。
虔徒。詹妮婭一直覺得給狗取這種名字的成年人可能已處于喪失理智的邊緣。瑪琳·尤迪特幾乎是被這只狗拖拽著前行。她太瘦弱,也太膽怯,根本控制不了“虔徒”。當它向詹妮婭逼近時,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主人快要被它拽倒,口涎從它張開的嘴里流下來,在馬路上留下一道幾乎是連貫的水痕。
雷奧已經從她腳前折返到身后,前身壓低,利齒綻露,從喉嚨里發出陣陣低吼。“虔徒”的出現讓它一下子就進入了警戒狀態。詹妮婭拉緊牽引繩,也一動不動地盯著“虔徒”。這只血統可疑的法國斗牛犬頭顱扁平,眼神兇惡,肩頸異常寬闊有力。在它總是瞪向前方的眼睛里,似乎前方只是團渾濁不定的迷霧,沒有任何明確的意圖和靈動的情緒。
這種眼神曾令多普勒·科隆感到疑慮。他有一整個狗場要照看,因此沒去多管鄰居的閑事,但在暗地里他卻對詹妮婭直言相告:最好遠離那條狗,至少時刻警惕那條狗。即使尤迪特一家說它是只純種法斗,多普勒·科隆卻懷疑它混有比特犬的血統,而且來路不明,可能沒有正規登記。它也許患有某種與生俱來的精神疾病,平時尚且聽命于主人,但當精神上的痛苦與狂躁驟然爆發時,那股藏在基因缺陷里的嗜血沖動會讓它毫不猶豫地咬斷主人的手腳,再狼吞虎咽地吞吃入肚。
詹妮婭不愿意去想瑪琳·尤迪特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樣子。但她幾乎能聞到那股熏人的血腥氣——就在去年秋天,虔徒帶著它那種漫無目的的眼神跑進樹林里,最后叼出半只血肉模糊的鹿類。他們認不出那具體是什么品種的鹿了,幾乎就是團碎骨爛肉。“虔徒”把這可憐東西一路叼回尤迪特的房子,碎肉與血就撒了一地。尤迪特家的孩子在學校里幾乎交不到朋友,學生們都謠傳尤迪特一家肯定殺過人。他們是從異國番邦搬到此地的狂人,會在餐桌上生食血肉。若和他們放在一處,昂蒂·皮埃爾的怪誕也會相形見絀。
那是些很有趣的故事,但詹妮婭估計它們都不是真的。尤迪特家的五個孩子,除了極端的自大和膽小,在心智發育與生活習慣上與常人大體一致。他們的家庭也許是可怕的,但至少瑪琳·尤迪特不是怪物。她只是營養不良,精神緊張,時刻恐懼被父母責罵。瑪琳是個可以放心交往的對象——但,她父母不是,她牽的那條狗也不是。
她盡量情緒穩定地盯著“虔徒”看,既不顯露膽怯,也不過分挑釁。要讓狗感受到你的自信,老科隆會這么說,要讓它們知道你是掌控局勢的人。狗不會在乎你有多少錢,或者你有多棒的口才,它們會直接聞出你的恐懼與軟弱。這就是它們的超能力。
“虔徒”在距離雷奧兩三米的地方停住。它混沌的眼睛掠過詹妮婭的臉,仿佛沒聽見瑪琳·尤迪特哀求般呼喚它的名字。過了幾秒后,它終于慢吞吞地從旁邊走開了。雷奧的肩頸也松弛下來,但腦袋依然跟著它轉。
瑪琳·尤迪特的臉上算是汗水,她穿著件過寬大的戶外沖鋒衣,在這樣的時節顯得有點厚重。衣服可能是她哥哥或姐姐穿過的,而她又特別矮小枯瘦,像棵嚴重缺水的樹苗。當她在近處和詹妮婭對話時,甚至需要把頭朝上仰起來,才能跟詹妮婭保持禮貌的視線交流。她們談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可每當瑪琳像個低年級小孩似地望著自己時,詹妮婭也總是不自覺地更想表現出成熟穩重的面孔。
“詹妮婭,”她細聲細氣地問,“你,你聽說了嗎?”
她額頭的汗越來越多,不知是因為悶熱還是激動。從瑪琳奇怪的問法里,詹妮婭意識到她不是在說自己老哥的事。但詹妮婭不知道還有什么新鮮事讓瑪琳這么激動,可能是某個明星的丑聞吧,她已經好幾天沒關注娛樂新聞了。
“怎么了?”她問道,盡量表現出足夠的好奇。
瑪琳用超出手腕的衣袖擦了擦汗水,有點結巴地說:“樹、樹林里的尸體呀!”
詹妮婭本能地低頭去看“虔徒”,幾乎要用眼神向那畜生問一句“是你做的吧”。瑪琳·尤迪特的臉騰地紅了,可憐而徒勞地往后拽了兩下韁繩。
“不,不,”她慌忙說,“不是狗咬的——我聽說是被人殺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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