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少女坐在巖頂,
美貌絕倫,魅力無雙,
她梳著金色秀發,
金首飾閃閃發光。
她用金梳子梳頭,
還一邊把歌兒唱;
曲調是這樣優美,
有攝人心魄的力量。
那小船里的船夫,
心中驀然痛楚難當;
他不看河中礁石,
只顧把巖頭仰望。
我相信船夫和小船 終于被波浪吞噬;
是羅蕾萊用她的歌聲,
干下了這種事。
——海因希里·海涅《羅蕾萊》
多普勒·科隆來時把一根樹枝放在肩上,架勢像扛著根警用電棍。他的臉皺得像風干的橘皮,還有雙睜起來也像閉著的小眼睛,叫不認識的人經常覺得他喝醉了。可是他酒量很大,酒品也不錯,而且,在那些退休的老警察里,他已算是喝得相當克制。鎮上的居民大都喜歡他,也連帶著喜歡他那時常因笨拙而惹禍的孫子菲利普·科隆。
“哈啊!”當他看見羅彬瀚時說,“看看誰來了?”
羅彬瀚則說:“你怎么把他喊來了?”
作為雷根貝格最老的居民之一,老科隆唯一能聽懂的就是他的母語。他和羅彬瀚都望著俞曉絨。她正坐在桌邊,眼神繞著那個郵包打轉。羅彬瀚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敲了兩下,她才不情不愿且毫不愧疚地拿眼睛斜瞄著他。
“我還以為你上樓是為了打給警察呢!”羅彬瀚說,“你叫他來干什么?”
“他也是警察。”
“我估計他退休至少得十年了吧?”
“所以媽媽就不會馬上知道這件事了。”
羅彬瀚對此表示懷疑。他和多普勒·科隆沒打過什么交道,只知道這個老科隆住在雷根貝格北面靠近林地的地方。退休以后他就在那里與人合伙經營狗場,主要訓練大型護衛犬,也幫周邊居民對付家庭寵物。他知道這點,因為雷奧的父親就是多普勒·科隆曾經訓練過的獵犬。這老頭在養狗上挺有本事,但即便在他當保安警察的日子里,恐怕也不是個拆彈專家。
“這太荒唐了。”他有點責備地對俞曉絨說,“搞啥呢你?”
“他挺喜歡我的。”俞曉絨鎮靜自若地說,“我經常帶雷奧去他那里散步,幫他給別的狗喂食之類的。如果我讓他別告訴媽媽,他就肯定不會說。”
這個解釋馬上得到了雷奧熱情的證實。多普勒·科隆剛走進客廳,原本意興闌珊的雷奧已經靠過去,在他沾滿泥巴的褲腿上亂嗅。老科隆使勁揉了揉它的下巴和尾巴,夸贊它依然是那么精神。等到雷奧的新鮮勁過去以后,他才輕輕把它推到旁邊。雷奧慢吞吞地走開,又謹慎地偷看了羅彬瀚幾眼。
“那么,”他用樹干點點桌上的包裹,“就是這個了?”
俞曉絨點點頭。
他們沒有談更多細節問題,想必是俞曉絨早就在電話里說過了。多普勒·科隆轉身走出屋子,在前院吹了聲口哨,一只黑背狼犬從他開來的貨車里飛奔而下。它在多普勒面前坐下,邊喘粗氣邊等著主人的命令。科隆用木棍與口令把它引導到桌前,讓它對著那個郵包嗅了又嗅。郵包的氣味似乎叫它覺得沒趣,很快就掉頭走開了。
多普勒又重復了一次指令,它懶洋洋地把鼻子碰上去,又用爪子輕輕把郵包往外推開,眼睛已經盯向角落里的雷奧,不動聲色地輕搖尾巴。不用說它們肯定是老相識了。
“看起來沒什么問題。”老科隆點著包裹說,“不是爆炸物,不是可卡因,不是毒氣。咱們現在就把它打開嗎,好姑娘?”
在羅彬瀚淺薄的德語詞匯儲備中,“爆炸物”、“可卡因”與“毒氣”恰好全在其中,全要感謝俞曉絨的豐功偉績。而當老科隆把樹枝點在包裹表面,頗為期待地望著俞曉絨時,他也就完全明白了最后一句是在問什么。
他輕輕碰一下俞曉絨的胳膊:“那只狗?”
“它叫德里克。”俞曉絨說,“你走前一年它被送到了科隆這里。在它受傷退役前一直為海關工作。科隆特別喜歡它,為它治腿花了不少錢。”
“啊,這么說來,又一個退休的條子。”羅彬瀚說,俞曉絨立刻偷瞧了他一眼,“但這不算是萬無一失吧?它也可能沒聞出來。”
“德里克很可靠。它能從幾百斤水果里聞出密封的干粉。”
“你確定它也能聞出所有的爆炸物?”
“它以前也對付過藏在機場里的定時炸彈。”
“這可不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吧。”
俞曉絨不置可否地扭開了頭。她和老科隆對了個眼神,后者就擅自抓起郵包,往外頭的院子里走。羅彬瀚聽見他說“最好還是別在家里”以及“雜物”、“濺開”、“飛蟲”之類的字眼。他有點頭痛地轉頭去看樓梯上的昂蒂·皮埃爾——她一直在那兒觀察下方的動靜,還百無聊賴地把下巴擱在那尊寇伯小雕像圓圓的腦袋上,根本沒為郵包的事心生煩惱。羅彬瀚不禁懷疑把她叫來或許是個錯誤的決定,可往好的方向想,這個包裹里藏著某種超自然詛咒的可能性大大減小了。昂蒂·皮埃爾好歹是陳薇的徒弟,他反復拿這件事來安慰自己。
他跟著俞曉絨走進院子,用手把她按在門邊,好阻止她跑到老科隆身邊去湊熱鬧。俞曉絨瞪了他一眼,羅彬瀚也只假裝沒看見。在這會兒工夫里,老科隆已經從貨車里搬出一只極舊的深藍色排爆桶,桶邊令人震驚地沾滿碎肉末與黑棕色的濕狗糧殘渣。接著又是一根長長的的高枝剪,平時恐怕是來給關在籠子里的不馴惡犬料理點瑣碎事的。
多普勒·科隆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把郵包放進了排爆桶里。他也許很信任那只名叫德里克的狼狗,可畢竟再虔誠的人過馬路時照樣左張右望。昂蒂·皮埃爾也悄然地走下樓,站在羅彬瀚身后張望。老科隆轉頭發現了她,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揮著手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他實在過分開心了,很難讓人覺得他還不知道發生在自己孫子身上的悲慘遭遇。
“你好啊姑娘!”他說,“去幫我搬把椅子來!”
昂蒂跑回客廳里搬椅子。老科隆則從他的駕駛座上掏出半個裹著舊報紙的香腸面包卷。他把面包卷幾口吞下去,然后用舊報紙墊在俞曉絨家的椅子上,這才把自己的靴子踩上去。他舉起高枝剪,緩慢傾斜地伸進防爆桶里,去剪開快遞的一個邊角。這期間羅彬瀚一直沒忘記按住俞曉絨,就像按住一只想要溜出去撒歡的獵犬。他自己卻也沒法把視線移開,讓呼吸順暢。盒子不再密封的一刻就是最危險的一刻,他們都明白這點。鬧鐘炸彈如今已算是小孩把戲,而光敏感應器和氣體感應器都太容易買到了。剪開一個小角,這未必能比直接拆開安全多少。
老科隆終于把剪刀合上了。大概兩三秒的時間他一動不動,凝視著排爆桶里的景象。德里克蹲坐在貨車旁吐著舌頭,老實巴交又分外恬淡地凝望自己的主人。它或許是全場最有信心的一個,絕不會在腦中構想出排爆桶內轟然巨響,把旁邊的老科隆炸得血肉模糊的景象。不,應該不至于。排爆桶足以應付小當量的炸藥,這快遞包裹并沒有多重。
“看來沒什么問題。”十秒鐘后老科隆說,“至少不是爆炸物。”
他又招呼德里克上去聞聞情況。這會兒時間里雷奧也從客廳里鉆了出來,晃著尾巴溜向德里克。羅彬瀚不再按住俞曉絨,他們都慢慢地圍上去,查看排爆桶里的情況。包裹已經被剪開了一角,里頭黑洞洞的,似乎非常空。老科隆沒有讓他們伸手去碰,而是耐心地用剪子擴大那個洞口,再用小型手電筒照進去觀察。羅彬瀚站在他的腿邊,隱約看到包裹里頭空蕩蕩的,只有最底部一層有東西。
“像是板子。”老科隆說,“你怎么看,詹妮婭?”
俞曉絨轉身進門,又拿著厚厚的防化手套走出來。這一次羅彬瀚沒再阻止她,而是拿一柄小剪刀替她把紙箱又剪開了幾圈。穿進洞口的光線已足夠他們看清里頭:紙箱里只躺著一個特別扁平的東西,被膠帶和防水布層層包裹著。膠帶上還貼著些特別兒童化的卡通貼紙:有幾顆彩色的貝殼和海星,一條獨木船,一個做著鬼臉的印第安人,一只裹著老夫人圍巾的狼,一只深紫色的幾乎翻著白眼的章魚。
羅彬瀚對這幾張貼紙沒有任何頭緒。他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俞曉絨已經莽撞地伸出手,把那塊扁平的東西取了出來。突然間她變得異常大膽,甚至直接從羅彬瀚的手里搶過短剪刀,近乎兇暴地割斷上面膠布。羅彬瀚既吃驚又緊張,卻沒法裸手去碰那個可疑物體。
“你生什么氣呢?”他莫名其妙地問,“吃槍藥啦?”
俞曉絨板著臉,抖開厚實的防水布。一顆灰蒙蒙的鵝卵石率先從里頭滾落出來,砸在羅彬瀚的腳上。羅彬瀚準備墊著外套口袋去撿,昂蒂·皮埃爾卻先他一步把石頭攥進手中,然后直接藏到背后。羅彬瀚抬頭瞪她,她只是滿臉無辜地回望。他沒去跟她追回,因為防水布里顯然還有別的東西。
俞曉絨一把扯掉了防水布。放在里頭的東西雖不說令人失望,可也完全不值得他們如此大費周章:不過又是幅裝裱好的油畫。畫中的背景是一片彌漫幽霧的深林,一條銀白的河流從中穿行而過,一個穿著白紗的女人正赤足走在河面上。它帶著某種神秘幽遠的氛圍,令羅彬瀚第一時間去看昂蒂·皮埃爾的反應。結果昂蒂根本沒在看那幅畫,她專心致志地把玩著撿來的灰色卵石,眉目間透著明顯的喜歡。
“啊,只是一幅畫。”老科隆說。他盡量表現得是欣慰,但口吻和神情里透出來的卻是失望與無趣,“我想是你爸爸的朋友送的吧,他總是有很多怪朋友。”
“是的。”俞曉絨說。她的臉卻紅得有點奇怪,乍看像為自己的小題大做不好意思,但羅彬瀚在解讀她的微表情方面可謂是爐火純青。他能從她兇光暗露的眼睛看出她其實應該是把臉氣紅了。
多普勒·科隆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招呼和雷奧挨頭碰臉的雷克多回到車上。臨走前他拍了拍俞曉絨的腦袋,又沖昂蒂·皮埃爾露齒一笑。
“別太在意菲利普的事,姑娘。”這老頭樂呵呵地說,“以及,要是你樂意,再給他個機會。”
昂蒂·皮埃爾也沖他微微一笑,非常迷人,但意義難明。她也許根本不清楚眼前這個老頭與曾經送花給她的菲利普·科隆有什么關系。最后羅彬瀚從屋子里出來,拿了一只帶有馬犬圖案的瓷杯作為謝禮。老科隆拒絕了禮物,只是饒有興趣地打量了羅彬瀚幾眼。他讓俞曉絨替他做翻譯。
“我們以前沒什么機會說話,”老科隆說,“聽詹妮婭說你去了非洲?看來你也是個閑不住的人,就跟她爸爸一樣。有空來我這兒坐坐吧,或者我們也可以出去喝一杯?”
很難對一個幫了如此大忙的人出口拒絕,羅彬瀚只好表示他有空就會去狗場看看。他目送多普勒·科隆上了車,回頭去看院子里,發現昂蒂正把玩著那顆卵石,而俞曉絨則忙著瞪那幅油畫。他們都挺自得自樂,只剩下他滿心疑惑。
“好了,”他一半是問俞曉絨,一半是在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就是一個惡作劇吧。”俞曉絨冷冷地說,“我也有些愛開玩笑的朋友,也許我什么時候告訴過他們你要來。”
“他們還會給你寄寫著漢字的包裹?”
“他們只需要上網點點翻譯軟件,再把查到的符號描下來。或者再簡單點——我的學校里就有從你們那兒來的交換生。”
羅彬瀚開始揪自己的頭發。經歷了漫長的飛行旅程和一場有驚無險的快遞危機,他多少有點疲倦了,這可能是他此刻頭暈腦脹的部分原因。他心里裝著梨海市的事,荊璜的事,莫莫羅的事,還有雷根貝格的事,以至于一個來源不明的包裹就讓他千頭萬緒。他同樣想不明白俞曉絨此刻的反應,但他決定暫且到此為止。夕陽已然西落,不管這幅畫還要折磨他們多久,是時候吃了晚飯再說。
“我們最好還是先找個箱子把這玩意兒封起來。”他有氣無力地對俞曉絨說,“小心炭疽桿菌,對吧?”
俞曉絨答應了一聲,眼睛還是注視著那幅畫,根本沒把羅彬瀚的警告放在心上。羅彬瀚強烈地感到她對這幅畫的興趣已經超出了合理的范圍,可卻沒能從那張畫里看出點什么。畫中的女人——顯然是某種非人的事物——有著窈窕誘人的身段,然而卻又完全地失真。她披著的衣物既像白紗,又像一層扭曲的霧。頭發和林木的陰影融為一體,仿佛整片幽林都被她牽引著。她的面孔朦朧而濡濕,如同在云中裁開兩個細長的黑洞……但并不顯得丑陋。整幅畫盡管線條扭曲、色彩紊亂,卻是一位富有經驗的畫家所作。它傳達出了那種些微令人不安的美感。河妖。水的仙女。寧芙。羅蕾萊。
“我希望這上面沒什么詛咒。”羅彬瀚木然地說。他原本只是在腦袋里想想,但卻脫口而出了。好在這在他們家并不是句特別引人注目的話,俞曉絨只是白了他一眼:“你在非洲看見過巫毒教了?”
“沒有。”羅彬瀚堅持地說,“非洲現在可好了。”
“這幅畫就是個玩笑,我確信。”
盡管俞曉絨這么說,羅彬瀚覺得她的表情并不真摯,反倒暗蘊著某種危險的興奮。他已趨疲憊的神經抽痛起來,回憶起往昔那些叫人心臟驟停的時刻,像是她媽媽打電話告訴他學校里的語文老師被警察逮捕了,或是他聽到她那個倒霉前男友在被送去警局的途中中彈身亡——像雷根貝格周邊這樣的鄉下地方竟能有這么多禍事供她發掘!不,或許禍事四處都在發生,只不過俞曉絨自己就像根小磁針似地到處轉悠,精準奔向最容易制造災難的磁場。而且她是有一陣子沒交男朋友了。
“你沒有瞞著我什么吧?”他近乎有點恐懼地問俞曉絨。
俞曉絨又挑起半邊眉毛,眼睛里那種危險的光已經消去了。但這并沒讓羅彬瀚好過多少,因為他可是見慣了俞曉絨怎樣撒謊騙她媽媽。
“你為什么覺得我瞞著你?”她反問道,“難道你瞞著我什么事?”
“什么?當然沒有!”
“那我也沒有。”俞曉絨斬釘截鐵地說,然后抱著那張畫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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