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斜靠在詹妮婭的書桌前,一只手支著頭顱,姿態優雅地沉思著。她用筆尖輕輕撥弄詹妮婭的“垃圾回收日歷”,仿佛是在考慮本地居民最重要的日常問題——明天該扔什么類型的垃圾——但當她從桌前站起來時,目光里閃爍著精明狡黠的神采。
“詹妮婭,”她以蓋棺定論的口吻說,“我認為你是對的。”
坐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詹妮婭打了個激靈,她的意識從莫里哀對古典主義戲劇的重大貢獻回到她最好的朋友眼前。
“什么?”她茫然地說,腦袋里仍舊飛舞著那份長達十三頁的演講大綱,字里行間盡是漢娜與阿爾萊特對滿分的執著。她自己是不在乎成績,但也不能讓朋友們的努力因為她而付諸東流。
漢娜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當然,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人是可能在不專心的時候忘了一些事情的,而且他也許是在心里想過,卻沒有說出來。這樣就成了個禮儀方面的問題。不過他當時一點反應也沒有,我認為他是真的不知道……”
“漢娜!”詹妮婭見怪不怪地叫住她,“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哦……”漢娜眨眨眼睛,露出促狹輕快的笑容,“我是說,猴面包樹的問題。”
“猴面包樹怎么了?”
“我問你哥哥是否在熱帶雨林里見過猴面包樹,”漢娜沉思著,用手指撥弄臉頰邊的金發,“可是,詹妮婭,你也應該知道,猴面包樹是不會長在熱帶雨林那種濕熱地區的,它們應當在草原上或者更干燥的叢林里……”
詹妮婭突然精神起來。她已經完全明白了漢娜的思路。這的確是個出其不意的視角!她立刻丟開手里的演講大綱:“他怎么說的?他順著你的話說熱帶雨林里有猴面包樹?”
漢娜十分惋惜地搖頭:“他沒有那么說。他的所有回答都是模棱兩可的,不肯給我一句落在實處的話。可我想如果一個人聽到了某種明顯違反他常識的說法,他是多少會做出反應的。也許不會真的反駁,可他總會在眼神上露出點什么。我認為你哥哥真的對猴面包樹的事毫無感想,詹妮婭,他完全不在乎猴面包樹的生長區域。當然,這不能百分百證明他沒有進過熱帶雨林,不過就我的經驗而言,要是他沒有什么秘密,就不需要那樣小心翼翼地說話。所以我想,詹妮婭,你的觀點是對的,你哥哥在這件事上撒了謊。”
她突然咯咯地笑起來,語氣帶著幾分得意:“說真的,詹妮婭,我認為你哥哥有點怕我。要是他有得選,肯定一個字也不會跟我說了。”
詹妮婭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攤開雙手躺在床上。“我肯定他在說謊,”她盯著天花板無精打采地說,“我百分百是對的。”
“但這到底又有什么關系呢?”漢娜問,“就算你哥哥在他的行蹤上撒了謊,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呀。只要他不是去犯罪——但他本來就很有錢,不是嗎?我想他并不是那種為了追求刺激而犯罪的人。那么他盡可以隱瞞自己的行蹤,而那也是他的個人自由呀。要知道,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撒謊,這樣社會才能運行下去。”
她頓了頓,思考著自己說的這句話,又自言自語地補充道:“事實上,我發現最廣受歡迎的人往往都精通撒謊,而且即便人們知道這點,也不影響他們繼續受歡迎。”
詹妮婭虛弱地看了她一眼,想到自己眼前這位正是學校里廣受歡迎的甜心淑女。她呻吟著把臉埋進枕頭里。
“我恨社會。”她木然地說。
“別這樣嘛,詹妮婭。”漢娜以萬分天真的腔調問,“您難道不愛我嗎?我們難道不是天生一對嗎?”
“去和萊曼那個傻蛋說吧。”詹妮婭陰沉沉地答道,“我不吃這套。”
漢娜快活地笑了起來。但當她注意到詹妮婭依舊癱倒在床上時,那副總是愉快宜人的神情便收了起來。她壓低眉頭,甩開臉頰邊的碎發,用更嚴肅些的語氣說:“你得告訴我你為什么這么關心這件事,詹妮婭。我一向認為男生缺乏自我洞察的天賦,他們會做出各種荒唐可笑的事,自己卻搞不清理由。像萊曼的腦袋就轉得很慢,雖然有時那會讓他顯得挺可愛的,但我也承認他并不聰敏。可不管怎么樣,詹妮婭,你哥哥是個成年人了,他早就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了——而且,我要說,他也比萊曼滑頭多了。”
“是啊。”詹妮婭沉悶地說。
“到底是什么令你這樣擔憂呢?”漢娜堅持不懈地問著。她坐到床邊,用手掌輕輕蓋住詹妮婭的胳膊:“你最近一直很焦慮,詹妮婭。可是如果你不說出來,我就沒法幫上忙了。”
詹妮婭終于把視線從天花板上移開。她郁郁地盯著墻上的偵探板,試圖理清自己此刻為何如此沮喪。她感到緊迫的壓力,可同時又是那么無力,就像在越來越深的沼澤里跋涉,去逃避一只背后追趕的鱷魚。
“我沒法解釋,漢娜。”她沉沉地說,“有些……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告訴你。我直覺這樣對你并不是好事。而且,即便我一五一十地說了我所看見的,那也只會讓我們兩個都變得糊涂起來。”
漢娜又飛快地眨動眼睛。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差點就進不了詹妮婭的耳朵:“如果你真的覺得你哥哥干了什么危險的事,我們可以檢查一下他的行李。要知道,我叔叔經常亂放他的安眠藥瓶……”
“不,”詹妮婭立刻說,“不是這樣的。問題不在他身上……我覺得有危險要發生,漢娜,有一種圍繞在我們這里的氣氛。但那并不是我哥哥帶來的,我想,那確實有關于他,但關鍵并不在他。”
“噢,”漢娜自然地接話,“那就是今天傍晚來的那個男生?”
詹妮婭驚奇地望著她。漢娜點點頭,用她一貫愉快平和的語氣說:“當然,我不知道那個男生有什么問題,可我很了解你呀,詹妮婭。今天傍晚他剛出現的時候,我只要瞧你一眼,就知道你不喜歡這件事。不,你們肯定不是初次見面了。可要是你跑去過你哥哥那里,我應當會知道的。所以,我想是他曾經來過咱們這兒。但那又怎么樣呢?我可猜不出下文了。他也許是個危險人物吧,雖然在我看來,他是個挺平淡的人。你跟他交往過嗎?”
她的問題叫詹妮婭嗆得咳嗽起來。漢娜心平氣和地幫她拍背順氣。“看來沒有,”她幾乎帶著失望地說,“我本以為這里頭會有些類似的展開呢。”
“漢娜,”詹妮婭按住她的手,“你一直是個天才,但你必須控制你過度活躍的想象力。”
“是呀,是呀,”漢娜托著下巴,出神地繼續說,“我確實想東西很快。有時我的眼睛看見一張畫面,腦袋里就會冒出十幾個不同的念頭來。從實際情況來說它們當然是有次序的,人沒法同時處理這么多信息,因為我們的大腦結構不允許這么做。但對我自己來說,它們的確就像是同時呈現出來的,能讓我在做作業的同時研究別的問題,或者在照顧妹妹的時候算幾道題目。這樣當然不壞,可是詹妮婭,有時它們確實也很困擾我,因為我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分散……我甚至不太記得那個男生長什么樣,因為我忙著琢磨他到底在看什么。想必你也發現了,他會無緣無故地朝空曠的地方瞧。非常有意思。當時我想他也許有眼睛方面的問題,像是虹視,或者飛蚊癥。但也許他只是在緊張,他正小心著什么東西……”
“我知道你是這樣的。”詹妮婭嫻熟地輕拍她的臉,把她從無邊無際的想象世界里喚醒,“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你有剛才那樣的想法。”
“我的確不擅長在眾多想法里找到正確的那個,畢竟每一樣看起來都說得通。”漢娜惆悵地嘆息,“這是你的特長呀,詹妮婭,你能像獵犬一樣對著正確目標咬住不放。”
“而且我也不會喜歡一個像萊曼那樣悶不做聲的男孩。”
聽到這話,漢娜睜大她翠綠的眼睛,又咯咯地笑起來。
“天啊,詹妮婭。”她柔和地說,“你真的不擅長和內向的人打交道。不,不全是這樣,我想你是不擅長注意那些真正老實安分的人。”
詹妮婭沉重地點點頭。她實在無可反駁。
“就我看來,”漢娜繼續說,“咱們新來的那一位和萊曼完全不是同類人。萊曼只是笨拙和害羞,詹妮婭。他確實沒辦法同時處理兩件事,而且和別人說起話來也總是慢半拍,但要是你讓他安安心心地坐下來辦自己感興趣的事,實際上他也能做得很好。你看過他為復活節慶典仿寫的十四行詩嗎?詹妮婭,我想你從來注意不到萊曼,因為他是個缺乏復雜性的人,換句話說,是個無趣的好人。”
“你說得我好像只關心惡人。”詹妮婭語氣微弱地抗議道。
“可你確實是這樣的呀。”漢娜理所當然地說。她從床上站起來,走回到桌前,越過窗戶望著前院。
“我一直認為邪惡是有趣的。”她心不在焉地繞著金發(詹妮婭在她背后翻了個白眼),“那就像是鬼故事的作用一樣。好人就像一杯蛋奶酒與挨著火爐的沙發,會令你自己覺得舒適和安全。可是惡人,詹妮婭,接近惡人會使你自己變得鋒利和敏銳。這更像是一種對抗運動,或者……一種狩獵。是的,我想狩獵是最合適的說法。你正是一只王牌獵犬呢,詹妮婭。”
“而你現在聽起來真的非常邪惡,漢娜。”
“我覺得我是有一點。”漢娜承認道,“萊曼也說我有點女妖的脾氣呢(詹妮婭第二次翻了白眼)。有時我的確覺得,在合理的尺度內,趣味要比道德更吸引人。我一直很喜歡那種角色,你知道,那些站在邪惡王座旁負責給魔王出主意的軍師。那是個多好的職業呀,既不用承擔任何實際的資產損失,又能盡情把自己的偉大計劃實施在羊群頭上。”
“在現實世界里,”詹妮婭插嘴說,“我們管這類人叫政客和高級管理人員。”
“我猜從政也是一條出路。”漢娜思考著說(詹妮婭在床上發出哀嚎),“不過我們現在不是在談論職業規劃呀。說回到你哥哥的朋友,我認為他和萊曼并不是一種人。不錯,他們有些表象上的相似:儀表斯文,衣著簡樸,不愛說話,總是聚會里最容易讓人遺忘的那個。但這都是些流于表面的東西。你不能靠這些就了解一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萊曼的沉默是因為他是個羞赧的人,只要落在人群里,他就會心中無數,唯恐冒犯到別人。他信奉著‘他人即地獄’這句話,詹妮婭,既害怕別人會傷害他,也害怕他的無知會傷害別人,因為他從出生起就活在那些漂亮的玫瑰色石墻后頭,他所懂得的人不過是些書本里的描述罷了。”
詹妮婭瞪著漢娜在床尾徘徊踱步,出于友誼的體諒而把自己關于厄米亞·萊曼的意見吞回肚子里。
“但你哥哥的那位朋友,”漢娜又想了想,不太確信地說,“他不像萊曼那樣害怕人群,雖然面對你媽媽時他顯得很遲鈍,但那并不是畏懼。從他的舉止里,我感覺到的不是畏懼,而是不關心。他站在這里,但又好像并不在這里……是的,我認為他的沉默是缺乏畏懼的表現。”
“你難道還要夸他勇敢?”
“這怎么會是一回事呢,詹妮婭?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勇氣,毋庸置疑是只能出現在懂得畏懼的人身上的。這就像是出生與死亡,勇氣是在與恐懼斗爭的過程中產生的。要是你真的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那么你也不會是個勇敢的人……我想,那倒是會讓你變成一個愚蠢的人,要么就是危險的人。”
漢娜的目光又飄忽起來,詹妮婭知道她腦袋里的思緒準是在無數條岔道上高速奔馳。
“邪惡……”漢娜沉思著說,“缺乏敬畏與邪惡本身是極其接近的。如果一個人不害怕任何事,還能一直不被野獸吃掉,那么他也許同樣是只野獸。”
“這說法過于戲劇化了,漢娜。”
“噢,可是事實如此,不是嗎?”漢娜輕描淡寫地說,“不懼怕牢獄之災與道德準則的人會很輕易犯罪,只要他們認為自己足夠聰明。而且他們可能也真的很聰明,否則就沒法融入一個表面上宣揚秩序的文明社會。你知道,在你根本沒有敬畏之心的時候,要對社會地位高于你的人表現出足夠的尊敬可沒有那么容易。”
俞曉絨張著嘴,直勾勾地瞪著她。
“天吶,”漢娜心有靈犀地向她眨起眼睛,“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呀,詹妮婭。要知道,我待你完全是發自真心的,既關心又敬重呢!你從小就是那么的神秘和敏銳,到處橫沖直撞,富有行動力……”
“我就當這是夸獎。”詹妮婭將信將疑地說。
“可你說你哥哥的朋友帶來了危險的氣氛。”漢娜好似沒聽見般繼續往下說,“我總是相信你能嗅出正確的道路,那么當然了,我們應當假定他是個危險人物——雖然我還完全不知道他有什么危險的地方,我想他不是那種會害怕別人帶給他傷害的人。他是個醫學生,對吧那么你覺得他傷害過別人嗎?也許他曾經給病人下慢性毒藥,或者依靠自己對人體結構的了解從背后捅死一個人……”
“我擔憂的不是這類事。”詹妮婭有氣無力地辯解道。
“可他看起來像個適合放在仇殺故事里的角色。”漢娜掰著指頭細數,“一個懷著殺親之仇的孤兒,一個愛人被搶走的心碎男孩,或者一個被最好的朋友出賣的犧牲品……”
“我相信我們正在遠離正軌,漢娜。”
“和朋友愛上同一個女人?”漢娜揣測道。
詹妮婭如一只老練獵犬般沉著地指出:“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哥哥,如果不是唯一的朋友的話。”
“噢,那么,你哥哥非常了解他嗎?也許他對你哥哥懷有某種隱秘的惡意?比方說,嫉妒?”
“不,”詹妮婭遲疑了幾秒,然后用更清晰有力的聲調重復道,“我覺得不是這樣。”
漢娜又開始嘆息,聲音中懷著深深的失望。
“我多希望他還有別的有機會出賣他,或者被他出賣的好朋友。”她滿含遺憾地說,“要是我能猜中一次就好了。而且我也喜歡看這類朋友反目的故事,那會多么富有戲劇性呀!不管怎么樣,你想從他身上打聽點什么嗎?我想我可以幫你去和他聊聊,因為,你知道的,大多數人對我的防備心都很低。”
詹妮婭緩慢而凝重地把自己縮進被窩里,就像一名潛水員徐徐沉入深海。她已經想要躲開這個過于喧囂熱鬧的世界,但當漢娜滿懷期待地重復詢問時,她還是硬著頭皮同意了。唯獨這件事是鐵證確鑿的,她暗暗想到,你的確可以是一個人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同時又對她或他腦袋里運轉的東西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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