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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5 審判(中)

  羅彬瀚真心實意地相信自己聽錯了。他站在原地,左手已經伸出口袋,差點要去掏自己的耳朵。但他克制住了這種夸張造作的表態,而是問:“什么?”

  “你有宗教信仰嗎,先生?”

  這可能是另一個新的考察維度,羅彬瀚心想,在試探性地打聽過他的家庭與工作情況后,這警察想知道他的精神世界景致如何,可惜那里也不過就是另一片荒來。

  “不,我沒有。”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沒再開任何關于這件事的玩笑。

  “那么你是個無神論者?還是未知論者?”

  “我什么都不信。”羅彬瀚說,“我真的什么都不信。”

  “啊,虛無主義和懷疑論者。”蓋德·希林咕噥著,好似在對著自己的領口評價,“這些和精神吉普賽人。”

  羅彬瀚忍不住要多嘴:“你英語可真不錯啊。”

  “純粹出于私人的好奇,”蓋德·希林沒搭理他,“對于一個什么都不信的人,他的人生嘗起來會是什么滋味?”

  “就和所有相信的人一樣:奶,水,酒,藥,泥土。”

  “相信的人還將嘗到靈魂的不朽。”

  羅彬瀚想說“我懷疑”,但他意識到那樣一來他就很容易一屁股掉到蓋德·希林為他準備的懷疑論者專屬坐席上。因此他只好夸張地聳起肩膀:“我估計我就是那種品不出永恒的滋味的人。”

  “你決心在生時就嘗盡一切想品嘗的滋味,是嗎?”蓋德·希林說,“死后既無審判,也無來生,因此你可以在生前干盡一切你想干的。這就像是一筆無期限無抵押的免息貸款,任何有頭腦的人都會盡情揮霍。”

  “這說法聽起來怪不禮貌的。”羅彬瀚提醒道,“我們還有人間的道德和法律呢,警官。”

  “那是對一部分人起效。”蓋德·希林眼也不眨地說,“對于有理由去相信這兩樣東西的人起效。”

  又一次,羅彬瀚首先在腦海里幻想自己夸張的表現。他想象自己響亮地吹了聲口哨,然后說:“可真是句執法衛士的至理名言呀!”但現實中,他不過是撣了撣纖塵不染的肩頭,完成了整套動作的最后一步。

  “我想我們現在討論的東西該算是神學話題,”他說,“這真的和你的活兒沒關系。不過,要是你想問我一個不相信神的人要如何相信道德,我的看法就是,這是關于教育和體驗的問題。就算是無神論者也有家人和朋友,然后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愿意蒙受損失的。我可以向你擔保,警官,這個過程未必需要神參與。”

  “有意思,可我記得你自稱是個什么都不信的人。”

  “但那只是我——那只是我,不是別人。犯不著讓別人為我的觀點承擔代價,這就是我對自己不會殺人的動機辯護。”

  當他說話時,蓋德·希林盡管表現出了傾聽的模樣,卻還在不停地喘氣,有些像是孝喘發作的前兆。羅彬瀚皺起眉頭看著他,考慮是否該叫屋里的俞曉絨去聯絡醫院。但蓋德·希林抓著他的手依然十分有力,毫無虛弱的跡象。這人一直沒松開他。

  “要是有一天你發現神存在呢?”這警察不依不饒地問,“如果你發現自己是錯的,你辜負了他,而且死后還要為生前的事付賬,那時你打算怎么生活?這能讓你開始相信一些東西嗎?”

  這簡直就是胡攪蠻纏。這不是他第一次在雷根貝格被別人問起信仰。志愿者會上門來宣傳和贈送經書,鄰居們也會在拜訪時好奇地探問。那些問題有時顯出了信徒們對于自己生活方式的篤定,這又是另一種生存原則,可他們說話的態度大體上都是友好而體諒的。迄今為止還從沒有一個人曾像劉玲咒罵的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到他面前,也著眼對他說:你知道吧?等到審判日到來的那一天,像你這樣愛叫喚的蠢賤人就得滾下地獄去了,那時可有得你受的,所以別當自己有多了不起!蓋德·希林倒是沒這么跟他說,不過在羅彬瀚聽來也差不了多少。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在乎,可事實并非如此,他發現自己在滿心膩煩中突然又冒出一絲怒火。

  “當然了,等到哪天它自己跳到我面前來,我就相信它存在。”他冷冷地說,“要是它不愛管我的閑事,我沒準會把它請進自己家里住呢。”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蓋德·希林說,語氣里帶著輕蔑和同情,“因無知而無畏的人才會這樣口無遮攔。你不懂得敬畏崇高偉大的事物,才敢用這樣的語氣談論高于我們的世界。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的確不敬畏。羅彬瀚心想。他也的確是無知的。不過沒什么要緊的,無論他失去的是什么東西。當然,荊璜、莫莫羅或阿薩巴姆肯定都不是蓋德·希林想向他描繪的那種神。一個崇高偉大的神總不至于被巨大的鵜鶘夾走,或者變成一根掛在天上的打狗棍。他也知道對方想給他炫耀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形象,而到頭來那種極盡心思去描繪的光輝形象——令他油然生出一股惡意。

  “這想必令你很得意吧?”他背著二樓的燈光,傾過身輕聲細語,“侍奉著你那最崇高最偉大的東西,想象自己是那條最忠誠的狗,那個最孝順的兒子。這不禁使我想到:那些個盡善盡美的主啊,甭管具體是哪一個吧,有了這種造物品味可不是件上得了臺面的事。”

  當他極盡所能地拋出這番惡言時,羅彬瀚已經能想出對方怒氣沖沖地跟他扭打起來的樣子。這樣做并不能說是得體合宜,可另一種更響亮的噪音已然蓋過了他的理性之聲。那聲音不是一句具體的言語,一首耳熟的歌謠,或者某個人的嗓音,而更像是斧頭砍入肉里的噗噗悶響,蚊蚋飛行的嗡嗡低鳴。在他視野的邊緣,庭院夜燈宛如一團鼓動不息的火焰,又像周圍的黑暗正在涌動擰縮。明暗交錯的幻象之間,蓋德·希林非但沒有顯出怒意,反倒亢奮地咧嘴微笑著,一邊喘氣一邊微笑。有什么事情正讓他洋洋得意。

  “這就是你真心想的嗎?”蓋德·希林反問道,把每一個音都拉得很長。

  羅彬瀚往后退了一小步。他茫茫然地想著自己為何要跟這么個警察說這些。對方是非常粗魯,可他自己似乎也說得太多了,尤其那并不全是些場面話。當他克制不住地釋放仇恨時,部分真實的想法就這么從嘴里透露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幾乎能聽見俞曉絨憤怒的聲音在腦袋里罵他蠢貨。她會叉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閃著兇光——你就這么告訴他了?你憑什么這樣信任這個混賬東西?他根本就是在耍你!

  “啊,好極了,”他面前那張咧開的嘴低聲說,“你有怨恨,好極了,好極了。你怨恨有信仰的人。你怨恨那最忠誠的獵狗,最孝順的子孫,是不是?但那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其中必有因由。是什么讓你這樣怨恨?你覺得誰辜負了你?說吧,說出來,讓我們知道你的輕蔑是否貨真價實。這是必要的展示,因為若無魔鬼與殉難,世人便不了解神跡顯化。”

  “去你媽的。”羅彬瀚本能地說。

  “怨恨!”對方低吟道,“什么使你怨恨?”

  這如同吐息的沙啞低語有一種穿透力,如灼熱的蒸汽噴在人臉上,滲入穴竅與毛孔,炙燒顱內的空間。羅彬瀚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霎時間已在眼球后頭沸騰了,血管與神經如赤地中焦枯的死根。他的怒火并非由心而起,而是由這股奇特的熱量而起。現在他需要將這炙熱的怒火宣之于外,因而要迫切地張開嘴噴吐言。

  他咬住牙根,然而聲音還是一點點往外擠:“我、沒有、怨恨——”

  “哦不,你有。”

  這里有一些事不對勁,那個殘留在他腦袋里的俞曉絨的影像說,但她已然快要湮沒在彌漫呼嘯的蒸汽中。羅彬瀚不由開口說:“我發現……發現……都是些小事……不重要……”

  “說下去。”對面的人低語道。

  又是一股致人疼痛的炙熱包覆住他的頭腦。此刻羅彬瀚聽得更清楚了,原先縈繞在他腦中的那種噪聲,那斧鉞入肉的噗噗悶響已經化為蒸汽的嘯鳴,而庭院夜燈曾經盛亮如焰,此刻卻漆黑如煤,自其中放射出陰影與黑夜。他想要退后并且離開,然而對方的話語與手爪都已將他抓縛。那五根指頭如鐵環鑲嵌在他的血肉中,而寒冷的濡濕深入骨髓——可他認識這股濕潤的寒氣,如同識得冥河的愁霧與獄火的殘灰,他浸入影中的左手亦如是。

  “什么樣的小事?”那人柔聲問道,“那對你真的只是小事?難道我們不能從小事中悟出啟示?”

  “啟示?”羅彬瀚反問道。肩膀上的那雙手在把他拖得更近,他踉蹌著往前傾,靠近噪鳴聲的源頭。他的嘴巴似乎也不再由他自己掌控:“你問我能悟出什么樣的啟示?這里頭能有什么狗屁的意義,這一切——”

  炙熱已經從他的口鼻耳眼中往外流溢,內蘊的痛苦轉化為了將之宣泄的渴望。他凝視著對面男人的面孔,時而在光中流露出血色,時而則黑暗得僅有輪廓。在顱內火煙的掩蓋中,此人的相貌猶如他自身的鏡像。他死死地盯著對方,對自己說別去聽那個聲。想想俞曉絨。想想她失望的眼神。想想她怒氣沖沖地朝他嚷嚷的聲音。

  突然之間,羅彬瀚望進了蓋德·希林的面孔深處,就像從一只麻袋的扎口窺見它內側的紋理。他看見了兩張完全不同的面孔。這兩張面孔都長在蓋徳·希林的脖頸上,既非左右并排,也非上下疊放。它們全然就是在同一處,卻又能同時為他所見:其中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傲慢且帶有傷疤,目光空洞渾似死尸;另一張則焦枯衰老,皺皮薄透如黃紙,其下可見骨骼,而童孔深處射出尖銳駭人的亮光。

  羅彬瀚使勁甩開那只寒濕的手。他頭痛欲裂地瞪著站在他面前的東西。兩張面孔重疊交錯,時而彼此融合,時而錯亂拼接,最后原本自稱為蓋德·希林的那張年輕面孔如海市蜃樓般消散了。當他帶著透徹骨髓的寒冷與驚懼觀看時,站在那里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眼放尖光的蒼老怪物。它穿著警察的服飾,卻并非合身的尺寸,頭上毛發稀疏,嘴唇沾滿鮮血。曾經被他當作庭院夜燈的倒影正來自此物童中,似冥府深處的幽光。它說話時音色刺耳,正是他不久前當作喘息的噪聲。

  “你……”那東西的咽喉鼓脹,“你的……”

  羅彬瀚勐然伸手揮出一拳。

  所有合理原因似乎都是行動之后才被想出來的。在那一刻,羅彬瀚其實分辨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產生了想法。他沒有往后退,而是往前撲去,要把那個正在發聲的東西打倒在地。他先是給了那東西的臉上一記重拳,然后清晰的念頭才浮現出來:見鬼,他不能讓這個東西進到屋里。

  他握拳的手碰到了那層皺起的皮膚,觸感如同發酵的薄面皮,內里的骨骼也像是空的,毫無分量可言。這顆極不像人的頭顱因他的勐擊而變形了,可是他卻沒有受力的感覺,仿佛打中了一只飄舞的塑料袋,兩只童中的光亮仍然一眨不眨地對著他。碰見這種事的下一步是什么?也許該是把武器掏出來。但他并沒帶任何不屬于地上的東西,他把它們留在了梨海市的公寓里,就像出去度假的人懶得帶上辦公室的門卡。現在想來,這或許不是個聰明的決定,甚至將會是個愚蠢的決定。

  那東西的頭顱在他拳曲的指頭底下變形了,但沒有露出一點疼痛的跡象。兩條手臂如僵尸般搭住他的肩膀,指頭嵌進了肉里。它想把他的手臂卸掉,而羅彬瀚從肩關節劇烈的疼痛意識到,如果換成一個普通人,這東西真的能靠十根指頭做到。它指縫間散發的潮濕寒意已浸染入他的血肉,暗示著巨大的危險和不祥。

  這時他終于想到了呼救。他應該喊更多的人過來幫忙,或者至少發出警告,才能確保在這么一個奇怪的東西面前全身而退。旋即他又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無論他怎么喊叫,最先趕到的必然是十五號里的成員。假如這怪物把它指頭的力量施加在俞曉絨的咽喉上——那是根本不容假設的情形。于是他低頭朝對方勐撞過去,把對方按倒在草叢里。這個過程中他的肩膀仍然被鉗得緊緊的,令他的手臂難以挪動。

  “傾聽……”那東西含湖不清地說。它的眼睛因為臉部變形而錯位,幾乎連在了一起。童中之光卻愈發耀眼。它的容貌與聲音里又混入了蓋德·希林的幻象。當羅彬瀚壓在它身上,試圖把手指插進它的眼眶里時,那雙眼睛竟然在面孔上蠕動起來。它的嘴巴打開到了常人的兩三倍,里頭的牙齒是尖的,牙齒之后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空洞。當那顆腦袋以著駭人的頻率搖晃抽搐,而臉上的每一個孔竅又都不停地變換著位置時,羅彬瀚無法保證不會把自己的指頭送到對方的嘴里。

  那東西試著主動伸頭咬他。羅彬瀚便使勁把頭朝后仰,用膝蓋頂住了它的腹部,至少是某些爛泥般柔軟而深陷的東西,然后伸手去掐它的喉嚨。他發覺這東西可能會呼吸,要么他也可以試試把它的腦袋掐下來。但他剛一使勁,那雙掐著他肩膀的手順勢滑落下來,交叉著扣住他的臂彎,把他的上半身往底下拉扯。羅彬瀚發覺自己的臉離那兩排森森利齒有多接近,馬上就后退施力,想從對方交叉的臂鎖下鉆出來,立刻又在肚子上挨了沉重的一腳。

  他從對方身上滑脫了下去。這東西練過格斗,他在閃念間想到,它真的練過——但它真的是蓋德·希林嗎?它又怎么會冒充起一個有名有姓的警察?像這樣的怪物他以前并未見過,或許又是沖著荊璜或者法克來的。他應該把莫莫羅找來。可手機還留在房間里充電,更別說遠水救不了近火。如果他要找人幫忙,最好是就在雷根貝格的范圍里挑。

  只有一個人最適合對付這件事。他在地上伸出右腳,把那剛剛站起來的東西又絆了一跤,隨后挺身跳起,抓住那東西的兩只腳踝,高舉到自己的胸口。他幾乎把它整個兒倒提起來,讓它的背嵴對著自己身前,只把那顆恐怖的腦袋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如此一來它就沒法咬到他的手,也不施展不出太大的力氣,只能用揮舞的手臂去抓他的小腿。

  羅彬瀚一邊躲閃著那東西的手臂,一邊把它往花園外拖。他知道這樣做肯定會被二樓的人發現,甚至客廳里的人也會透過窗戶瞧見,但他可沒把握挾持這么個東西繞遠路。他只能速戰速決,帶它去找整個雷根貝格唯一有可能幫上忙的人。那就是陳薇的徒弟昂蒂·皮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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