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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5 鸚鵡歌(上)

  凌晨四點的時候,羅彬瀚從床上爬了起來。經歷過整個昨天的折騰,他確信俞曉絨這會兒睡得和剛出生的狗崽一樣沉。他不慌不忙地去臥室外的衛生間梳洗穿衣,然后把米菲從衣柜里揪了出來,跟它商量更換棲息地的事。

  作為一種形態靈活的高級生命,生活在水底對于米菲并非困擾,甚至更方便進行物質交換。羅彬瀚許諾它會經常打開電視或智能音箱,好讓它有更多的消遣方式。他甚至退了大大的一步,允許它戲耍和吃掉缸里的觀背青鳉,只是每周僅限一條,以免俞曉絨起疑。

  交易很快達成了。米菲悄沒聲息地從缸邊滑落,鉆進金魚草深處的骷髏頭里。睡在籠子高處的菲娜也悄悄溜過來圍觀。羅彬瀚順手摸摸它,在它鱗片上抹了一大片魚缸水,菲娜便一下子跑開了。它不喜歡水,也許因為那破壞了它的隱匿性。

  “下次不玩了。”他對有點生氣的菲娜保證,“沒有下次。”

  菲娜暫時原諒了他,回到敞開的籠子里繼續睡覺。羅彬瀚則心情愉快地鉆進廚房,準備簡單整點早餐。俞曉絨畢竟是個經常被父母獨自丟在家里的小孩,飲食方面不算難伺候。他沖了兩杯豆奶,蒸了鍋速凍肉包,拌了點蔬菜沙拉,再加上一盤(周雨除外的)人有手就會做的煎蛋餅。這么幾件小事下來竟然花了快一個小時,足以叫人對認真生活喪失信心。不過今天羅彬瀚覺得自己還能頂得住,他心里仍然為“俞曉絨在梨海市”這件事感到新鮮和好玩。當然,理性對他說這很麻煩也很危險,可這里頭又會看到多少有意思的樂子!他回到臥室去讀南明光昨晚發來的幾個同業IPO案例,心里卻已經琢磨周末要把俞曉絨帶去哪兒玩,她可不是那種能靠手機與網絡就在家里安分度日的類型。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等他看完那幾篇長長的證監會質詢,又不得不在昨晚寫的備忘錄上多加了幾個問題,時間便已走到七點半。晨光照得他的電腦屏幕白花花一片,于是羅彬瀚站起身,懷著滿腔幸福去狂敲俞曉絨的房門,直至里頭傳來一連串不宜翻譯的德語咒罵。

  “起來吃飯!”他高興地說。

  “滾開,今天是周末!”

  “才不是。今天周二。”

  “去你的,今天對我就是周末!”

  客房已經極有先見之明地反鎖了,因此羅彬瀚無法溜進去喊一句“太陽曬屁股咯”。他只能遺憾地收拾起東西,穿上外套,打好領帶,出門去面對事務繁忙的一天。適應期已經結束了,他的運氣也到頭了,每個有必要跟他碰碰頭的人今天都來了公司。上午他在行政部坐了兩個小時,同南明光一項一項梳理現在的高層構架,以及本年度待執行的人事安排。總的來說,就同羅彬瀚對陸津調崗的印象一樣,他們正打算換一批血。

  “這活兒可不能我來干啊。”羅彬瀚說,“我才什么身份?”

  南明光依然用他慢悠悠的調子說著他們的計劃。他指出這并不完全是壞事——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在崗位上捏著事情不放。到了他們這個年齡,緊緊粘在手掌上的不見得是成就和名譽,而是給別人的承諾與別人給的期望。只要有順理成章的臺階,有的是人愿意選擇去享受豐厚的年金與假日。說到這里時,他那干瘦黢黑的手指敲打起桌面,羅彬瀚不由地盯過去,心里琢磨這番話到底是不是真心的。他剛知道南明光去年做了一次肝臟方面的手術,還有一個前同事得癌癥去世了。

  “提前退休的事你最好裝作不知道,”南明光指示道,“去把新人的關系抓抓牢,這是你該干的。”

  “行啊。”

  “陸津是你的熟人吧?”

  “在銷售部認識的。”

  “沒事就和他多聊聊。”南明光說。對于陸津他就提了這么一句,不過在羅彬瀚看來這差不多是給未來的行政副經理下了定論。沒準還會有變數,但計劃的雛形一定有了。

  他們又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陸津的前任。羅彬瀚一直覺得齊妮娜的名字很有股時代特色,但和她本人卻不太搭調。這人處理具體事務要比處理人際關系更強(倒也不是說后者就做得很糟糕),管什么都很細致,很少出紕漏,也很少跟下屬們走得近。南明光評價她是個指揮型的領導者,一個任務導向者,“什么人在她手里都是一樣的用法”。

  “那你把陸津給她干什么?”羅彬瀚不由地問,“你不覺得他們兩個的風格差太多了嗎?”

  “我正想看看能不能磨出點新意來。”南明光說,臉上掛著一絲看斗狗比賽似的笑。羅彬瀚覺得這不見得是個好主意,但這話跟對方說是沒用的。他想起來自己剛到這兒時看到過一份文件,是綜合管理部要一個美工崗位,結果卻莫名其妙地把計劃書遞到他這兒來了,于是就把這件事跟南明光提了提。

  “是老宋的一個侄女。”南明光輕描淡寫地說,“畢業實習要點材料而已。”

  “怎么把資料送我這兒來了?”

  “事是用你的名義辦的,算是你的人情。”南明光往椅背上靠過去,拉開距離瞧著他,“老宋當初是你謝阿姨介紹進來的。”

  “這真的還要緊嗎?”羅彬瀚問。他有點莽撞地指了指南明光的肚子,那個去年在手術臺上被切開過的位置。南明光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一個學醫的怎么跟我爭?”

  “也未必只有這一個。”

  南明光也許知道點什么,羅彬瀚忍不住想,也許只是想刺激刺激自己,就像把齊妮娜與陸津放進一個籠子里去。南明光的確挺喜歡他,可那究竟是對子侄晚輩的喜愛更多,還是對一只優良斗犬的喜愛更多,他始終掂量不出來。不過南明光一定會拿他和某人去比較,從相似的地方與不同的地方,就像他也會比較俞曉絨和她媽媽的差異。

  “你的手還是放得太松了。”南明光說,“想得太多,準備得太少。”

  “還有人說該拿鞭子抽著我走呢。”羅彬瀚說。南明光差點就要放聲大笑了,但這時齊妮娜抱著一堆文件走了進來。

  南明光一邊簽字,一邊叫她讓另外幾個行政主管去茶室里坐坐。他們在那兒跟羅彬瀚正式地碰了頭,過一過必要的禮儀程序。其中有兩個已經是老資格了,恐怕正被南明光策劃著送走。羅彬瀚恭恭敬敬地給他們沏茶,還說了幾個關于非洲旅行的笑話。中午時他又繼續陪南明光出去吃飯,還捎上了齊妮娜與陸津。

  “小羅總去非洲旅游了?”齊妮娜笑著問。整個上午以來,她是第六個問這句話的人。羅彬瀚已經習慣了,并且養出了一套標準的回應流程。“是啊!”他說,“去玩得有點久,底下都說我跟人私奔了。”

  “你要是真帶個對象回來倒也好。”南明光說,“咱們算是在非洲辦成了一個大項目。”

  “我不好搶在韻瓊姐前頭吧?”羅彬瀚替他點煙,“她要是從法國帶回來一個該怎么說?”

  南明光揮手把他趕開。所有人都開始笑。飯局上都是熟人,沒談多少工作的事,只好扯些無關緊要的家常閑話:齊妮娜有個五歲的孩子,目前正由家里的老人帶著;陸津的女朋友在讀化學專業研究生,可卻碰到一個很難伺候的導師;南明光又有一個朋友進了重癥監護室,是因為特發性肺纖維化。

  他們的話題已經遠離了非洲,再安全不過。羅彬瀚便開始抽空偷瞄手機,想看看周雨或莫莫羅是否可能在線,南明光突然轉頭對他說:“聽說你妹妹來了?”

  “啊?”羅彬瀚說,“噢……對,來我們這兒玩幾天。”

  “不帶她出來見個面?”

  這倒是個羅彬瀚從沒預料過的問題。它完全跨越了他多重生活之間的藩籬,簡直就像荊璜在問他今天的股市表現如何。羅彬瀚不由停頓了兩秒,然后才擺出笑容:“她比較內向。”

  “怎么?害怕見生人?”

  “她可膽小了!”羅彬瀚說,“中文也懂不了幾句,看見外人就直往我身后躲,一天到晚不肯出門。”

  “小羅總還有個妹妹呀?”齊妮娜說。她的語氣就像順口一問,不過羅彬瀚估計她對羅驕天的事早就一清二楚。

  “一直住在國外呢。”他繼續唉聲嘆氣地說,“剛生了場大病,身體不大好,她媽媽讓她休學來我這兒散散心。”

  沒有人對他的話表示質疑。羅彬瀚估計他們已經在心中勾勒出一位憂郁、病弱、沉默寡言的異國少女,從來不會在工作日早晨七點半咒罵親哥。他總算是在這頓飯局里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樂趣,好去面對一個更漫長的下午。飯局結束以后,他先在辦公樓外吸了根煙,做做心理準備,然后才進電梯去了財務部的樓層,開始著手處理那份財務評估報告的事。

  和這事關系最密切的內審部門主管姓禰,也干了好些年,只是羅彬瀚沒怎么打過交道。他倒是熟悉他們的財務總監和總會計師。總會計師是個不可不提的女人,大約有五十歲了,寒暄客套時敷衍得不行,從沒給過羅彬瀚好臉。羅彬瀚曾因不信邪而去問南明光,終于確認自己沒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真相很叫人著迷,那就是泠蕃對誰都是這個臭臉,連南明光也逃不過。她仿佛就是整個財務部門對薪資與賬目的怨氣的具象化身。當著她的面時,手下們會喊她“泠老師”,可背地里的綽號是人盡皆知的。羅彬瀚堅信一定有人不小心在她面前叫錯過。

  “冷老師,”羅彬瀚笑容滿面地說,刻意模糊了第一個字的發音,“好久不見呀!”

  他熱情地要去跟對方握手,總會計師的表情就好像快要上斷頭臺。財務總監王霽升與內審經理禰勃是兩個戴著厚重眼鏡的中年男人,比她的社交屬性要強點,不過也強得有限。照羅彬瀚的看法,全公司的社恐人士都已經塞進這個部門里了。王霽升之所以能坐上財務總監的位子,搞不好就是因為他是這個部門里唯一能在敬酒時把祝酒詞說利索的。

  跟這三個人過禮數既簡單又有娛樂性,羅彬瀚表現得越熱情,他們就回應得越警惕。當羅彬瀚請他們一起來開個小會時,泠蕃簡直恨不能把他從鍵盤聲狂響的財務室里趕出去。禰勃倒是要比她反應得好點,畢竟那份評估報告是以他的名義交上去的。而當羅彬瀚在他的筆記本上打開年度財務報告、財務整頓評估報告,以及他自己批注的疑難備忘錄時,他們三個看上去都有點茫然。不是因為他羅列出來的那些數字問題,而是因為這些問題竟然是他在提。

  “南總的意思是讓我來對接財務整頓的事。”羅彬瀚解釋道。對面三個人的表情說不好是震驚還是痛苦,反正叫他開心了起來。“我看報告上的意思是要先找機構?需要這么早就開始嗎?不能找我們自己的法務先看看?”

  禰勃向他解釋這其中的必要性。他所說的內容其實不過是把報告里的分析復述了一遍,又強調他們自己的法務部在賬目整頓和企業改制方面是多么無用。他們是負責跟客戶或友商打官司的,簡直就是隔行如隔山。羅彬瀚不覺得意外,他只不過要挑這個話頭,好接著一項一項地問數據:關聯交易的數字怎么會變得這么多?為什么現有的加盟酒店收入確認時點必須往后改?投資公司運作的金融資產估值為什么正在往低里調整?報告期內的月度采購費用波動大點又有什么不妥?

  他每提出一個問題,三位專業人士就得輪番上陣跟他解釋,從最基礎的法規準則一直到最新發布的政策調整。他們是在盡量讓對外的數字好看,可謹慎性上起碼也要說得過去。說到費用入賬的規范性時泠蕃激動得根本停不下來,只差指著他的鼻子罵市場部。禰勃與王霽升一起把她按住了,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地談起人手問題。羅彬瀚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只顧勤奮地敲打鍵盤,整理他們說過的要點。這活兒其實不該他自己干的,他順手又在文檔上補充:叫陸津給他找個能做會議紀要的助理來。

  “辛苦,辛苦,”他笑瞇瞇地說,“真是麻煩三位老師了。”

  對面三人以極大的克制同他客套了一番。擺在會議室桌上的瓶裝礦泉水已經全被喝完了。在這漫長的三個小時里他們備受文盲兼法盲老板的折磨,還有當年市場部混亂的發票管理所導致的深刻積怨。為了不讓總會計師在這個年齡段上憤而離職,羅彬瀚開始信口開河地允諾要增加人手。當然要加!他信誓旦旦地說。像理賬和改制這樣重大的事,增加的工作量絕不是現有團隊能應付的,他會立刻去向綜合管理部要求制定招聘計劃——不過南明光會不會當真就跟他沒關系了。有多少財務部的段子都是他從南明光那兒聽來的啊。

  “我們得先找哪些機構?”他趁著泠蕃臉色稍緩時問,“律師?評估師?審計?”

  相比起財務數據,這個問題不算敏感。他們籠統地談了幾種選擇,財務部里不缺有這方面門路的人,羅彬瀚自己也信得過泠蕃的推薦(她可是在財務室里對南明光擺了十幾年臭臉啊),不過像這樣的事情終究得在董事會層面上過一過,所以也沒什么能立刻操辦起來的。最后羅彬瀚終于把這財務部的三人組放生了,并且提醒他們這周之內還要就費用的規范性問題再開幾個小會,琢磨琢磨整頓方案,再理理過去幾年的賬目。說完這句話他馬上就抱著電腦開溜,以免被總會計師刺死在會議室里。

  他步履如風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血紅的夕陽已經落到一棟棟高層辦公樓中間。無數扇落地窗如同細密的鱗片,其上倒映出支離破碎的天空。羅彬瀚望著這一幕,想起失蹤多日的莫莫羅來。他拉上窗簾,埋頭整理下午所做的記錄,逐條研究財務部給出的答復,再查找對應的法規準則與同業數據,粗略估算這些調整究竟要花費多少成本。

  這種估計無疑是極不準確的,但他至少得給南明光一個程序上的交代,把財務部覺得重要的問題提上去。他專心致志地敲打鍵盤,只想在下班前忘掉除此以外的所有雜事,可等他終于搞完這一切時,卻發現窗外徹底黑了。

  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他趕緊給俞曉絨打了個電話,問問她是否已經吃過晚飯。從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電視聲,俞曉絨顯然是度過了極其悠閑的居家一日,正躺在沙發上跟菲娜一起享用外賣。她被城市生活馴化腐蝕的速度實在令人心痛。

  “可別一個人出門亂跑。”羅彬瀚叮囑道,“有陌生人敲門就先給我打電話。”

  “加你的班去吧。”俞曉絨說,嘴里不知在咀嚼些什么。羅彬瀚不無幽怨地掛了電話,開始沉思他這一天究竟都做了什么。似乎都是正事,又似乎都毫無意義。他又開始強烈地想找周雨聊一聊,想要回到那種脫離凡塵自說自話的氛圍里。他從包里掏出那個陪伴多時的銀質打火機,一下一下地摁動,凝視著紅花的熄滅與復現。突然間,他想到了一個去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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