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的時候,羅彬瀚早早從店里走了出來,想找個附近的賓館打理一下。他訂好房間,準備開車過去時,在店內始終靜默的李理說:“您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先生。”
“只是我自己的經驗。”羅彬瀚邊啟動引擎邊說,“可你就真的一點都沒想到嗎?其實我覺得這和你的情況很像嘛。對你來說,物質世界也不存在,不是嗎?那些沒有信號的地方對你就像是不存在一樣,因為你能采集到的不是物質,而是數據。要是一個地方完全沒有網絡,那它對你就像是在其他維度空間一樣,只能在理論想象,但不能感受。”
“不完全是這樣。”
“我對這方面挺外行的。”羅彬瀚承認道。
“您是否意識到,即便是沒有任何光線和信息能夠逃逸的地方——譬如我們所說的黑洞,我們仍然可以依靠種種間接證據得知它存在?我們甚至可以推測它內部正發生些什么。”
“可你也沒法驗證自己的推測到底對不對。”羅彬瀚說,“你永遠沒法驗證,除非你親自進去,可要是你親自進去,就沒辦法再出來告訴其他人了——就跟死亡這件事一樣。”
“您一定要驗證不可嗎?”
“你不會又準備勸我懸崖勒馬了吧?你瞧,這次我是有充分理由的,連店里那個都被我說服了。”
“他有他關切的事。”
“你呢?”羅彬瀚問,“你在乎什么?”
“我有義務完成已承諾過的工作。”
“荊璜把你丟在這兒的。”羅彬瀚說,“那小子想過他會給你惹這么大麻煩嗎?”
李理沒有應答。羅彬瀚沉默了一會兒,說:“嘿,李理,如果我死了,那就讓人把你的匣子……”
“您不應當指望那時還有任何幸存者。”
“會有一些時間差的。”羅彬瀚說,“那花把一切都搞砸需要時間,尤其是它的孢子得從月亮上下來,還得吸引真正的怪物來咱們這里。在那之前,我會安排一個信得過的人拿走你的匣子,把它丟到人類能夠得著的最深的地方去。這樣也許你能留下來,等哪天外頭的人來發現。”
“您想說海底還是地底呢?”
“我沒想好。我記得咱們歷史上最多挖了一萬多米深,估計這和最深的海溝也差不多。你的匣子能防水嗎?”
“它可以在深海的環境下留存數萬年。”
“那就沒問題了。”
“問題是我不愿意這樣,先生。”
“怎么?覺得獨自坐牢幾萬年太難熬了?我還以為你根本沒有孤獨這種感覺呢。”
“實際上我會的。”李理說,“但這并非重點——倘若情況淪落至此,我的存亡已無關緊要。我們應當專注在如何使任務成功上。”
這確實是她會說的話,羅彬瀚也挑不出什么錯來。可當他聽著那個完全由電子合成的聲音時,李理似乎和幾個小時前有些不同了。他覺得她的語速要比以前遲緩。
“李理?”他試探著問,“你覺得有哪兒不對嗎?”
“不……但是謝謝你,先生。”
“謝我?為了什么?”
“為了您純粹偶然的理智忠告。”李理說。她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速率,平靜而近于無情:“現在,我們專注于首要任務。”
“我們得取勝,”羅彬瀚說,“而且得是全勝。”
“您這幾個星期會非常忙碌的。”
“我也不會讓他閑著。”羅彬瀚說著把車開了出去。他在附近的賓館里開了間房,把自己梳洗了一通,倒頭睡上三四個小時。這次他睡得非常淺,腦袋里總是轉著事,到天亮的時候似乎根本沒睡著過,只是閉起眼睛硬躺了一晚。李理叫他可以再休息一會兒,他也只是搖搖頭。
“我一點也不困。”他實話實說,“也不太想吃東西。我快成超人了。”
“這只是暫時性的,因為您有點過于亢奮了。”
“可能吧,我在船上的時候倒確實會餓。你找到合適的地方了嗎?”
“您也有點過于心急了。”
“我相信你的本事嘛。”羅彬瀚說,“況且你也不用睡覺。四個小時能讓你在數據世界里跑多遠?”
“我只能在您附近的地方選擇目標,除非您能將他引至國境以外。”
“是不太容易。”羅彬瀚坐在床邊說,“最好能在附近。”
“那么,您只好再等待幾個小時。”
羅彬瀚起床去衛生間洗漱,然后坐在桌前打開電腦,仔細斟酌了一段準備用來安撫小容的話,既能顯示關懷,又影影綽綽地暗示自己正在麻煩里。你先好好休息兩個星期,別擔心其他的事——他寫下最后一句,把它發了出去。
“我找到了。”李理說。她把文件直接發到羅彬瀚的電腦上,讓他自己查看詳細。羅彬瀚讀了重點部分,又倒回去看文件最前頭的地圖和地址。
“真奇怪,”他邊看邊說,“有時你在一個地方住了有半輩子,卻完全不知道它的角落和周邊究竟有些什么東西。”
“如果您允許我直言,那是因為您的生活不必接觸那樣的地方。”
“現在我得接觸了。”羅彬瀚說。他靠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兒。“它是私人的,我們有希望把它直接買下來,但還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我估計這最終得花個幾千萬才能搞定,而且我們還等不起時間。”
“您決意自己一力承擔嗎?”
“我總不好叫你去偷別人的銀行賬戶吧?這事是有點麻煩,但不算是大問題。如果來不及走明賬,我也可以找點私人途徑套現。”
“看得出來您不大珍惜父輩的基業。”
“嗯哼,我們二世祖就是這德行。再說這錢難道花得還不夠正當?要摸著你的道德核心說話,賽博小諸葛,我這可是為了所有人的腦袋而奮斗。”
“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把陷阱地點的布置完全交給我。”
“什么意思?你自己掏錢去買那個地方?”
“是的。還有后續的布置與調整。就如昨夜您自己提出的那樣,若不加以苦心設計,我們這顆星球上絕不會自然而然出現一個合適地點。”
“可你……”
“我不必盜取任何個人私有的資產——您會發現特殊信息優勢帶來的投資效益是很驚人的,我籌集這筆資金的時間并不會比您走關系賣掉一些珠寶或房產更久。實際上,在昨天傍晚,當您拿著激光槍與那位客人談話時,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代理替我執行一些重要投資。”
“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羅彬瀚對著電腦攝像頭贊嘆道,“當我正和那東西拼命時,你還有心情去研究哪支股票會漲?”
“我還購入了一些其他證券。”
“有留給我的分成嗎?”
“我給您找到了一處合適的訓練地點,用于模擬測試和制造裝備,就在舊工業區。交易已經進行到最后階段,但不必把它掛在您的名下。我估計您明天就可以進入訓練狀態。同時我會處理陷阱的布置——這一工程的復雜性恐怕在您的估計之外。我會在您訓練期間設法籌集后續的工程資金。”
“你堅決不跟我分享你的致富之道嗎?”
“這么說吧——再多的金錢也無助于拯救您的靈魂,先生。您的救贖之道在我發送的工作安排里。”
“好狠心的女人!”羅彬瀚說。他拿出包里的創可貼,把電腦攝像頭蓋得嚴嚴實實,然后開始應付各方發來的問候消息。當他絞盡腦汁想著怎么敷衍南明光時,一個新聞彈窗在右下角跳了出來。他習慣性地要把這個溜進電腦的騷擾程序刪掉,接著卻看清了標題。這是一則關于多處海岸地區潮汐異常現象的匯總報道。他剛把鼠標挪過去,彈窗就自己變成了全屏模式,讓他看清具體的地點與受害情況,還有報道發出的時間——幾乎就是十分鐘以前。
“我想,”李理說,“這可能就是您所提及的征兆。”
“下一個階段的特征是什么?”
“你只要在滿月之夜抬起頭就看得見了……啊咦?咱們的神話傳說竟然是真的!因為桂花樹的陰影已經從月亮邊緣露出來了。”
“您估計兩個階段之間會相隔多久呢?”
“這我不知道。不同的品種差異很大,總之不會超過一年。”羅彬瀚笑了一聲,“但……我估計那畜生不會給我們一整年的。他會把時間掐得剛好。”
“留在月亮上的朋友也會替我們爭取一定時間。”
羅彬瀚只是搖頭。“那花很難處理。老莫他哥告訴我的……沒有合適的裝備,他們對付它就像是要一個人徒手去拔光一整片竹林。而且那里有靈場波動,他要對付就不止是乖乖不動的植物了。”
“這更意味著我們應當周全行事。”
羅彬瀚沒有提出異議。他已經自己試過了,并且差點就搞砸了,所以是時候輪到李理來安排了。他們必須耐心,必須壓在進度條見底前最后那一小截上,才有希望準備得足夠充分。
“我們要抓緊。”他只得說。
抓緊。這兩個字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中如魔咒般縈繞在他腦中。當他不得不坐在辦公室里給文件簽字,當他和南明光解釋行政部的宮斗謠言是如何無風而起,當他甚至要跟周溫行待在同一張酒席上嘻嘻哈哈,嘴里扯著那些狗屁不通的賬目問題,他腦海深處一直有種持續不斷的噪音,像壞掉的電風扇頭在那兒嘎吱亂擺,扇葉卻根本不轉。他心里怒吼著我才沒時間管你們這些破爛鳥事,身體卻坐在開著空調的茶室里替來訪的老董事倒茶。
他感到自己浪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給地獄的業火添柴,李理卻能以絕對精準的記錄表明,兩周以來他待在公司里的總時長只有七小時零三分十二秒。他已經用偽造的醫療證明使旁人相信他得了較為嚴重的病毒性心肌炎,為此不得不在家修養,所有浪費時間的文件都由李理替他審閱處理;面對俞曉絨和石頎,他又假裝自己忙得連家也顧不上回。實際上他卻在舊工業區深處一個不見天日的工房里,讀著些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要碰的設備說明書。
到了晚上,他幾乎不再睡覺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槍花”。他并沒有費很大功夫就搞定了蔡績,讓這個周妤撿來的便宜小弟愿意配合他的絕大多數測試要求,雖然其中一些是純粹的折磨,而另外一些則使蔡績有機會給他一頓好揍。因為被迫等待的壓力,他幾乎有點沉迷于這種測試,直到李理叫停了他。
“這不是格斗訓練。”她說,“我們只是想在壓力環境下尋找對手的行為特征,不是為了加劇您的健康磨損。而且,您現在的協助者和我們真正的目標是很不一樣的。最好不要形成固定的應對習慣。”
“我們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羅彬瀚問。
“工程還沒完成。”
“快兩個星期了。”
“我正在指示施工團隊加快進度。”
他知道李理真的已經盡了全力,全世界再沒有哪個活人能比她現在做得更多了,而他搞不好只參加了其中不到一成的內容。即便如此,他們之間也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容易起沖突。在又一次勉強收住的爭執后,羅彬瀚不得不向她道歉,李理則把他們這種境況戲稱為“電荷積累”:只要兩邊輕輕一碰,靜電就會開始噼啪亂炸。
羅彬瀚本來也想說點什么來緩和氣氛。他已經醞釀了一個關于學習成績和眼前境況的自嘲玩笑,可是最后卻說不出來,因為他真的有點身心俱疲了,連幽默感也進入了枯竭期。“不是針對你,”他只得對李理說,“你知道,是那些新聞的原因。”
有關潮汐與海洋的新聞在半個月的時間里漸漸多了起來。起初是李理從網絡世界的犄角旮旯里搜羅來給他看,漸漸地就用不著她主動追蹤了,連小容都會在試圖發消息跟他修復關系時提一嘴大量魚群自殺和快速升級的海嘯。還有一回他去和審計師們吃飯,正好聽見他們在討論氣候異常與近期海嘯多發的因果關系。那個有糖尿病的胡經理援引了某個專家的看法,羅彬瀚擠著笑跟他碰杯,心里卻想著去他媽的專家,坐你旁邊那個實習生才是真正的專家哩!
第三個星期開頭的一天,一艘貨輪以離奇的方式遭遇了海難,但沒有引起很大的關注。當天人們集中討論的話題是“最亮滿月”。世界各地的人都反應昨夜的滿月看上去比平時更亮,簡直有點刺眼,可又不是“超級月亮”。于是他們忙著為這件事找解釋,從沖日浪效應一直解釋到大氣能見度的影響因素。
羅彬瀚抱著頭坐在那個叫他憎恨欲嘔的秘密工房里。“海難。”他說,“李理……天啊,那場海難。”
“我們不確定它是否真的有關。”
“你知道它是有關的。”羅彬瀚說,“風平浪靜,沒有遭遇其他船只,沒有發求救信號,船上的人全沒了。”
“昨晚的月相沒有發生實際變化,亮度改變是一種集體錯覺。我們也沒有在月亮邊緣找到多出來的陰影。還沒有到第二階段,先生。”
“已經有東西提前被招過來了。”羅彬瀚說,“這是……是有可能發生的。可能它還沒有完全過來,只是一根觸須之類的東西。但已經有東西注意到花了,等到靈場值足夠高的時候,它馬上就能過來。”
噩夢正在化為現實。從那個傍晚輕若無物的言語,變成了自他頭頂慢慢壓下來的萬鈞鐵壁。第三個星期時他開始覺得這件事很荒唐:讓他這么一個人去扛如此重負,簡直就是試圖用一根頭發絲充當起重機的吊索。兩個星期以前他所下定的決心也顯得可笑起來,像個小學生在畢業紀念的時光膠囊里寫下將來要拯救世界。
這件事不再是他和那東西的私人恩怨,不是他個人成長史里的精彩一頁,或者一次打怪升級的困難關卡挑戰,而是徹頭徹尾的浩劫。于是他最后一次調動自己的理智,還有越來越搖搖欲墜的常識,對李理說了他可能早就應該說的話。
“也許我們應該把這件事公開,”他無力地笑著說。
“向誰?”
“向所有人啊。政府,媒體,互聯網……任何會被卷進這樁倒霉事里的人,讓他們在事情發生前有捍衛自己的機會。我難道還能比軍隊、炮彈和智庫更有用嗎?”
“一個有趣的推演結論。”李理說,“若您同時具備瞬間移動和一次性殺死多人的能力,再加以適當水平的智力與充分的情報,您大可以通過一系列巧妙的博弈徹底統治這顆星球。”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在回答您剛才的問題。是的,在應對具備上述特征的威脅時,您比此地全部的軍隊與熱武器都更有用。”
“為什么呢?我身上又有什么東西?”
“您有我的協助。”
羅彬瀚終于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也是沙啞變形的。等他笑夠以后說:“李理,你的原型準是個非常傲慢的家伙。她病死了怪可惜的。”
“我不過陳述事實。”
“那咱們就繼續干下去吧。”羅彬瀚說,“但,如果這次我還是搞砸了——這次我準會把命也賠上的——而你又不愿去這世上最深最孤獨的地方,那就再找別人去協助吧。任何想逃走的人,想嘗試反抗的人,或者想發出求救信號的人。你就試試救走我妹妹,或者周雨,隨便哪個無辜的倒霉蛋。把你的建議和傲慢都向他們施展去吧。”
“我現在就有個建議。我們在行動中徹底取勝,不必把這一榮譽留待后人。”
“我不能說我很有把握。現在我們倆的態度反過來了。我越來越覺得這件事辦不成,你倒挺像個職業殺人魔的。”
“我的信心具有堅實而客觀的基礎:斗獸場已經進入驗收階段,現在您應該去親眼看一看。”
于是羅彬瀚就親自去了。往返行程花了一天一夜,但最終結果是值得的。此前他不過是提出了大略構想,而如何實現卻完全依賴于李理的運作。他知道她在全球網絡上沖浪,在資本市場里興風作浪,還到處穿針引線組織人力,在道德與法律的邊緣試探又摩擦,摩擦又翻滾……可他還是為那個地方震驚了,難以置信這是在三個星期里建出來的東西。
“你怎么做到的?”他不由地問,“這用的是我們這里的技術嗎?”
“不會比一般市場標準先進超過三十年。”
羅彬瀚沒再說什么,只是繞著邊緣地帶大致看了一圈,最后在岸邊坐了下來。濤聲將液壓系統與引擎的嗡鳴輕輕掩了過去。“我在想,”他說,“荊璜那小子還挺放心我的。”
“這是在責備他讓您落到眼下的處境?”
“不,我是說他竟敢把你直接丟給我。”羅彬瀚說,“他倒不擔心我拿著你的匣子當球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