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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5 此途不返(上)

  羅彬瀚蹲下來,讓視線跟這個叫做袁小莧的孩子齊平。見他忽然湊近,她臉帶猶豫,眼神飄向門邊。羅彬瀚把自己的雙手都擱在膝蓋上,讓她能隨時瞧個清楚。

  “小莧,”他放緩語氣,直視她的眼睛,“你真的很懂星星,講的東西很有趣。我想再向你請教幾點。”

  她有些驚異,繼而難掩得意,又假作淡定地說:“可以啊。”

  “在那之前,我想借用一下你家的廁所,行嗎?”

  “但我家是土廁所……”

  “沒問題。”羅彬瀚說。袁小莧把他領到排屋后方不遠處的一個小單間前。羅彬瀚獨自進去,見里頭環境很糟,但也沒超過李理在東沼島擺的垃圾山。他從背包里找出幾張紙巾,把自己的手機裹好,藏在角落裝雜物的鐵桶后頭,又迅速走出來。

  “我突然又不想用了。”他對滿臉詫異的小孩說,“我們還是接著去看那些星星吧。”

  他們拋下手機里的秘密監聽者,又返回星圖所在的狹屋。羅彬瀚裝出迫不及待的模樣,搶先幾步鉆進屋里。他打眼看見袁小莧原本抱著的平板電腦被擱在桌前,就飛步過去關掉它,緊緊扣上保護套的前蓋,然后才走到秋季夜空的圖景前。

  這時屋主人剛剛推門而入。他用手指在鯨魚座的頸部輕輕一劃——其實這星座的本名并不是指鯨魚,而是海怪——那顆叫做芻蒿增二的星星在他指甲底下掠過。

  “這顆星星的名字很有意思。”他對袁小莧微笑,蹲下來輕聲細語,“你特意把它標出來了,肯定研究過它?”

  “它是變星。”

  “什么是變星?”

  “就是亮度一直在變化的恒星。”

  “這很特別嗎?”

  “它是第一個被發現會變化亮度的恒星。”她如數家珍,“最暗的時候人根本看不見,最亮的時候會變成天上最顯眼的星星。以前我們這里的人不知道它,星官的名字里也沒有它,后來看了外國人的天文書,就把它增進來了。所以,它是奇跡的星星。”

  羅彬瀚點點頭。“很有趣。你能告訴我它為什么會這樣忽明忽暗嗎?”

  袁小莧眼中涌現出一點疑慮。“它就要死了。”她眉頭微皺,自己卻尚未察覺,“它是紅巨星,芻蒿型變星全都是紅巨星,是終末期的太陽。熱脈沖把內部的能量物質翻到表面;那時它就會發亮,表層外殼會崩解,核心暴露出來……”

  “這些是誰教給你的?”羅彬瀚問。

  他問這話時并不激動,語氣也是柔和的。可不知是哪處出了錯,這小鬼依舊嗅出了問題。她忽然警覺地抿起嘴唇,身體往后微傾向墻壁——她終究不夠老道,從旱廁回來后她讓羅彬瀚站在了更靠門的那邊。

  “我只是好奇,”他說,“標注這顆星星的筆跡和其他的都不一樣,像成年人寫的。你仔細瞧瞧這四個字:不管疏密字都一般大,輪廓特別方正,沒有任何傾斜習慣;橫豎筆畫都又短又有力,長勾撇捺卻很圓滑漂亮;這每個字,單獨看時連筆很流暢,字和字之間卻是斷的,這人寫完每個字后都要頓住;最后,我覺得最可惜的一點,他寫字真的很用力,搞得像在紙上雕刻似的。你的字就不是這樣,你喜歡把筆畫寫得圓圓粗粗的,很清楚好認,也很可愛。你寫字時大概很放松,但這個給你標注了芻蒿增二的人不一樣,他寫的字就像他心里壓著什么事。小莧,我覺得他大概處在困境里。你要是經常見到這個人,那應該會發覺這點。他很需要別人幫助。”

  她不能辨別他的話是真是偽,從她明亮的眼睛深處能看出思想在反復掙扎。由此他得以確信,這女孩確實認識寫字的人,盡管這字跡有好幾個月了。他們之間想必相處友好,才能允許生人走進房中,在主人喜歡的星圖前駐足、標注和講解那顆特別的星星;或者他們比他所想象的還要更親近——這女孩對天文學的興趣究竟從何而來?是仰望星夜時自然而發?還是受到外人的啟發?

  他感到胸膛里正劇烈地膨脹,只能屏住呼吸來抑制狂亂的思潮。你想要變成什么樣的人?他在心里問道,你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停下?

  “小莧,”他又一次問,“你很熟悉這個人嗎?”

  這一次女孩回答得很快。“不熟悉。”

  “他在你的星圖上寫了字。”

  “他是買東西的客人,我不認識他。他自己進來看到就寫上了。”

  她的語速很快,目光緊張,雖然懂得警惕,撒謊技術卻太青澀。羅彬瀚又繼續問:“他經常來?”

  “只來了一次。”

  “肯定不是來買小擺件的吧?”

  “買家具的。”

  “是最近幾天的事?”

  “半年前了。”

  “他是一個人走來的?沒開車?”

  “嗯。”

  “他住在附近嗎?”

  “不知道,沒見過。”

  他每問一句,女孩都會快速而簡短地回答,這種配合想必是出于對他此時神色的恐懼。她無暇構思一套經得起盤問的完整假話,即便如此也盡量不向他透露多余的信息。羅彬瀚低頭看看腕上的機械表。距離他放下手機已經過去好幾分鐘,采取行動刻不容緩。他丟下受驚的小孩,去旱廁里拿回手機。

  旱廁后方有一小片空地。那里草木稀疏,堆放著遭人丟棄的各式雜物,有張瘸腳開裂的松木椅橫倒其間,已被艷陽曬成淡黃色。他走過去扶起它,搖搖晃晃地坐在上頭,一會兒前仰,一會兒后合,全靠撐地的雙腳保持平衡。他一邊沉思,一邊看野地間的蝴蝶在陽光下翩躚嬉戲。不遠處是通往袁小莧家的街道,她還沒有從家中逃跑,可能是覺得他已經走了。

  手機在他衣袋里響了。羅彬瀚把它拿出來放在膝頭,攝像頭依然用紙巾裹住。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手機里那位似乎認為她已經盡了禮數,自己就終止了語音呼叫的鈴聲。

  “先生,剛才發生了什么?”

  “什么也沒發生啊。”羅彬瀚說。他把背包放在草地上,從里頭翻找需要的東西。

  “您剛才不在設備附近。”

  “噢,我上了個廁所,不想被你聽見而已。”

  他知道李理不會相信這樣的答案,就算他丟開手機的時機還不夠可疑,袁小莧用的平板電腦可不會無緣無故被關掉。而即便關掉了電源,他也不敢打出包票,斷定李理當時不能通過某種后門利用它的收音設備。她仍然有可能聽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沒關系,她現在掌握的并不比他更多。

  “您打算離開這里了嗎?”她不露聲色地詢問。

  “差不多了。”羅彬瀚說,“李理,石頎現在怎么樣了?”

  “她正在查詢一些術后療養的信息。如果您現在決定立刻聯系她,我想還算是個合適的時段。”

  “現在可不行。她還在生我的氣呢——說到這個,你肯定偷看過她的日記,知道我具體是因為什么事才把她惹火了嗎?”

  “她沒有在日記里寫得太清楚,只是籠統地說前天發生的事讓她對您有了更深切的了解。”

  “她的原文該不會是‘我終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吧?”

  “我可以告訴您比這要溫和一些。”

  羅彬瀚頓了一下,又繼續手上的動作。日光在他裸露的皮膚上積聚熱量,讓那些部位的肌肉和血液也變得更活泛。他把玩著手中的小盒子,仰頭打量天上的巨大火球,他們這個小世界的生命之源。眼下它正要散發出季節轉變前最后的威力。    “李理。”他問道,“你當初為什么不把我們的行動全告訴周雨?你要聯系他再容易不過了。”

  “我并非隨時都能聯系上周雨先生。他絕大部分時間都處于睡眠狀態。”

  “整整一個多月?他總有醒著的時候吧?我看見過他這一個月的日程表,他不可能一次都沒有上過網。而且你的射擊教練——那個叫拉杜莫斯的——他就被你的原型安排在周雨身邊。他替你去周雨面前傳句話難道有這么難?”

  “這是我的疏失。“

  “這確實是。”羅彬瀚說,“但不是你忘了通知周雨。你不可能有這樣的錯漏。出于某種原因,你和蔡績一樣想要繞開周雨解決問題。那小子胡思亂想我并不奇怪,可你向來是喜歡準備周全的。你愿意瞞著周雨跟我一起干這事兒,說明干掉周溫行對你也很有誘惑力,而且是一種讓周雨知情后就不再有的好處。蔡績覺得那是在幫他的恩人避險。那你呢?你不會也覺得這是為了周雨好吧?”

  “因為我需要做驗證。”

  “驗證?”

  “那個詛咒,先生。所有試圖殺死‘凍結’的人都注定失敗,且會橫遭不測——但您曾有可能是這條規則的例外,難道您沒想過這點嗎?依照周雨先生提出的條件,與夢境之主有關的力量不能夠危害您的生命,這不僅限于它的從屬者,也理應包括它自身的意志。”

  “你覺得那個詛咒也算在里頭?它不能夠害死我,即便我要去殺周溫行?”

  “我正是想弄明白這一點。”

  “這對你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是我必須為之奮斗的工作……我還不能向您解釋這一點,可弄清楚如何打破一個已經成立的愿望,這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我必須抓住任何機會去做嘗試。”

  對于這段解釋本身,羅彬瀚沒有什么想法,只是對她這段突然的坦白感到有些意外。他對她原型的了解都僅限于只鱗片爪,更別提如今這個匣中之物的欲求了。可現在她卻告訴他,原來她還有個重大的目標要去追求(也許這就是昨天晚上她想對他說的話?)。看來他們和周雨果然都是各干各的。

  “我們都失敗了。”他平心靜氣地指出,“我不是那個詛咒——我其實都不覺得它應該叫詛咒,你明白嗎?只是對我們這樣的倒霉蛋才算是詛咒,對周溫行來說那可是祝福啊——不管怎樣,我不是它的例外。它輕而易舉就解決了你期望中的那個悖論,雖然不能直接干掉我,卻也一樣能報復我。你對這個結果怎么想?”

  “我不能說我非常吃驚。”

  “可你還是要嘗試。我理解。我猜對于所有未知領域,除了不斷試錯也沒什么好法子。”

  “先生,這并不是我唯一的——”

  “前天夜里,”羅彬瀚繼續說,“當我還在野地里躺著的時候,我一直忍不住去思考這件事,李理。我們都說不要去計較沉沒成本,因為你不可能把打翻的牛奶裝回去,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做假設:如果當初你或者蔡績選擇了更簡單的辦法,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把我正在干的事告訴了周雨,事情會怎么樣?他只要往我的公司里走一趟,實習生小周就得收拾鋪蓋滾蛋。甚至他連周溫行都不用管,只需要動動他的神奇小魔法,給月亮做點除草工作,再讓你來勸說我老實呆著別動,事情就迎刃而解了,不是嗎?我們本不需要走到如今這一步。事情原可以好得多。”

  “您真的這樣想嗎?”

  “我看不出那種選擇會有什么壞處。我們如今什么也沒有得到,如果當初我們選了另一條路……”

  “是我。”李理說,“并非我們。您是當時唯一不知道還有其他選擇的人。”

  羅彬瀚什么也沒說。他想澄清自己不是準備來問罪的,然而又如鯁在喉,心結難開。他勉強擠出聲音說:“至少周雨本來可以活下來……”

  “然后呢?”李理問,她的聲音里忽然帶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色彩,那種語調近乎于急切,“您真的相信如果我們避過了這一次,后面將是平川坦途?我不愿在眼下這樣的時刻去傷您的心,我們可以稍后再討論——”

  “現在就談吧,李理。”羅彬瀚要求道,“別管我愛聽或不愛聽,把你想說的立刻都說出來。我們都應該這樣做。畢竟今天我們還能一起說話,誰又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

  李理停頓了一會兒。“我只向您提出兩個觀點。”她快速地說,“第一個觀點是,周雨先生不會像您認為的那樣活下來。避過這一次?是的。可您是否注意到吸引他踏入致命陷阱的關鍵是什么?不是一個敵人偽造出來的死訊,也不是他對您的信任——我猜這是周溫行試圖讓您相信的理由。可您自己也明白,周雨先生并非因一無所知而中計,他有他自己必須去的理由。難道我們躲開了這一次,這個理由就消失了嗎?”

  “在我回來以前,他們也沒動手啊。”

  “因為馮芻星需要最好的時機!可如果這個時機不幸錯過了,您覺得他接下來就會什么都不做?我們做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假設:如果馮芻星從未將您卷入這場計劃,而是直接向周雨先生提出要求,要求他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另一個人的安息,您覺得周雨先生會怎么做?他的確有可能會先拒絕,然后嘗試順著信息渠道尋找馮芻星,但如果情勢不利,您不認為他最終會重蹈覆轍嗎?”

  “可事實是馮芻星并沒這么做。”羅彬瀚說,“他費勁周折把我拉進這個計劃里……”

  “把您拉進來的是周溫行。”

  “這有什么區別呢?”

  “這是天壤之別!”李理的聲音越來越響,就像一個人越說越激動時的樣子,“您不能原諒自己在這場悲劇里扮演的角色,不愿意承認它是必然的結果,即便您自己也分析得出來——這是周雨先生自身個性的結果!如果您認為自己有縱身一躍的權利,為何旁人就沒有?”

  羅彬瀚無言可答。過了一會兒后他說:“這是不一樣的……這不是正確的辦法……”

  “因此我才懇求您,我反復地懇求您做正確的事。周雨先生自身的選擇導致了他的結果,而周溫行——這就是我要向您提出的第二點——出于和幫助馮芻星無關的目的,故意將您牽扯進這整個事件中。他希望您認為自己負有責任,希望您相信是自身導致了眼下的結局,這樣您就會做出他接下來希望您做的事。”

  “他希望我做的事,”羅彬瀚重復道,“無論他希望我做什么,那條路都已經被周雨堵死了。”

  “真的嗎?如果現在讓您發現了一條看似可行的隱秘小路,您能夠向我保證不會立刻踏上去?我請您再好好想一想所謂的復活是什么。我們不必從神話傳說里找參考,就從我們知道的那個例子來看。您親眼見過周溫行的復活給此人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我指的不僅僅是肉體,而是精神和意志。他生前絕非如今之面貌,而這就是您所寄望的那個意志所能做到的一切。這就是它會帶給您的復活!難道您真的還要重復這個錯誤?”

  “是啊,”羅彬瀚喃喃地說,“如果我在那兒,知道最后得到的結果,我也只會做和它一樣的事。”

  “先生!”

  “你知道前天夜里,當我看著夜空時想到了什么嗎?”羅彬瀚自顧自地說,“我真的感覺到了命運。這么說有一點玄乎,其實我只是對先前的所有遭遇好好地做了個復盤。說實話,李理,我為你感到不公平:你幾乎為所有的事都盡了最大努力,處處細節都留心,可每到關鍵時刻你的運氣總是不好。你已經在懷疑周溫行曾停留在蝸角市,可我卻先打開了匣子,找去了洞云路;我們在濕地的時候,是你先意識到菩提樹的謎底,而我卻撞見了一只染血的蜜蜂;還有在這里……這里真是個觀星的好地方,對吧?不過我的運氣也沒那么好。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經把那本筆記放在燭火上,威脅周雨要把它燒掉,如果當時火苗往上跳動一下,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你看,在前進的道路上我們總是被微小的巧合絆倒。”

  “這些細節都不影響必然結果。”

  “聽起來你還是在認可宿命論。”

  “和您所想的那種不同,先生。我還是堅持舊觀點,這不是冥冥中的意志的問題。”

  “那你認為是什么?”

  “是人,是我們自己的本性——人的宿命是敗于自己的弱點。”

  “可是運去英雄不自由啊。”羅彬瀚輕聲說,“我們已經極盡所能地試過了。我們的本性,還有我們這個小世界所能盡的一切努力,所有的血汗和苦思都不能抵消那個詛咒。那么現在,讓我來替你試試別的吧。”

  “先生,您到底想做什么?”

  “幫我多照看一下石頎好嗎?我覺得你提出的那個歐洲計劃很不錯,不過無論她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另外還有我妹妹,可別把她給卷進來。最后,我還是得再說一遍。李理,你的確是個很好的朋友……”

  李理忽然把他手機的音量調到了最大。她那憤怒而失望的聲音響徹四野,再沒有任何一刻的她比眼下更像個血肉之軀。羅彬瀚仿佛已看見她身披深紅如血的外套,雙手撐著桌面俯視向他。她巨大的呼喊聲如雷霆撕裂浩宇,使他的心靈為之震顫,那幻想中的形象面色冷峻,目露痛楚。她說:

  “難道你以為我不想試著救周雨嗎,羅?我也是他的朋友!我看過他全部的醫療記錄!他已經開始服用一種用于恢復知覺的高能神經刺激劑,而這種藥最初是為我的原型研制的——在她開始生病的時候!她服用這種藥物后不出三年就死了,你認為周雨還有多少時間?你認為一個活人每天睡二十個小時以上是正常情況嗎?讓他能再多堅持三年、五年或十年的時間,最終卻徒費光陰,心愿難成……所有人都難逃一死,可我們活在這世上不是只求長生久視,而是想要有所作為。我懇求你——”

  那一瞬間羅彬瀚心中唯有驚奇。這是她的真情流露?或是她巧用人聲模擬技術的新策略?他專注地思考著,把手機遠遠丟到草叢里。黑匣子在他腿上等待多時,他終于將它打開。雷霆的幻象霎時遠去,蝴蝶在沉靜陽光下翩躚起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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