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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6 一爝火(下)

  他們穿越隘谷后抵達的區域明顯與先前的盆地不同。山霧變得非常稀薄,成片連綿而平緩的丘地向天際延伸;雖不算是平川坦途,但已沒有高聳到難以逾越的峰巒;此處的風聲也雜亂無韻,呼嘯間喪失了那種奪人心魄的魔力,而山間草色更顯紛繁雜亂。

  這種雜亂印象的形成原因很復雜。起初羅彬瀚認為這不過是草木品種數量的問題,一直等他走到丘地間細細觀察,才意識到問題遠不止于此。這片區域的植物對他而言也是完全陌生的,叫不出其中任何一種的名字,可它們呈現的生長狀態差異極大。有些初萌新苗,而有的早已垂死,在玄黑色的泥土上覆滿枯葉。

  他本不該為這種情況感到奇怪,因為不同物種間的生長時差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可在他剛剛離開的那片盆地里,一切入目的景致都恰好停留在某個生長繁茂的階段,既無任何新生之物,也不見衰敗與枯萎。這種對比更凸顯了那地方的奇異,而似乎也正是萬物的長青使那里顯得幽美和凄清,一個永遠不會有生死輪轉的幻境。

  在隘谷之外,這種違背自然的現象便蕩然無存。他不但注意到草木的枯榮,還發現了許多蟄伏于草木間的鳴蟲。它們的外表各異,大多數都像是某種毛蟲,然而體色常呈暗紅或黑灰,且能發出獨特的氣鳴聲,與他認知里的各類常見鱗翅目幼蟲,譬如家蠶或菜青蟲都迥然不同。不過他在這方面并不懂行,甚至都比不上常年在野外溜達的馬爾科姆,沒準在真正的昆蟲愛好者眼中會鳴叫的毛毛蟲也并非奇事。

  走向遠方丘地的途中他不斷檢查著身邊的環境,想要更深入地了解這片區域。他看到了更多不同的植物和昆蟲,它們至少在外形上并沒有特別明顯的怪異,即便放在他老家也不會驚世駭俗;然而又在種種細節上顯得不同尋常,竟沒有一種能讓他非常自信地指認出品種。到頭來他還是無法搞清楚自己此時正身處何地。他只能確信這地方不是他自己的噩夢。

  如果他能找到個頭更大的動物,情況大概會變得好判斷一些。可他沒能在連綿的山丘地帶間發現任何鳥類,或其他常見于野外的小型動物。當他仰頭眺望天空,只能看見炭灰般濃厚壓頂的陰云,無法分辨太陽或其他天體的位置——倘若此時烏云乍散,其后露出的果真會是他最熟悉的那顆恒星嗎?他不知道。能讓他判斷此時尚在白晝的依據不過是透過云層灑下的微紅天光。

  這段旅途中他倒是并不孤獨。盡管在穿越隘谷前他的老朋友表現出極大的抗拒,聲稱它不愿意來到“外庭”——這似乎是它用來稱呼隘谷外部區域的詞語,在羅彬瀚聽來有點不倫不類——但等到它瞧見發生在他身上,特別是臉上的變化以后,這條死狗便立刻改了主意,開始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不停打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你肯定吃了點什么吧?”它喋喋不休地問,“吃了那條鱗片袋子的同類?還是它下的蛋?”

  菲娜仍然趴在他肩膀,對后頭的東西充滿了敵意。羅彬瀚卻懶得搭理它,更不打算為它答疑解惑。當鱗片剛從肉里長出來時他自己也頗感驚訝,因為過去它們從未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只是在他死而復生后跟著一并復原。他從未有機會意識清醒地觀察它們是如何出現在他臉上的,難免以為它們也跟某些動物的鱗片一樣,是從皮膚角質層里變形轉化而來。他沒想到這些東西竟會如發芽種子似地鉆出血肉,一種更像是牙齒或寄生蟲會采取的辦法;也難怪每次他揭掉鱗片后形成的傷口都坑坑洼洼,而不是露出底下平整的真皮層。

  他又習慣性地揭下了幾枚鱗片,查看它們是否有所變化。在外形上它們仍和往日一致,只不過邊緣沾有少許血漬和皮肉,料想是破開皮肉時所沾。如今他已不太在乎這些鱗片對他形貌的影響,只是奇怪它們出現的時機。剛好是他走出隘谷時它們便冒了出來……這又意味著什么呢?探索丘地的途中他總是不時思考這個問題。

  不過,從純粹效用的角度看,這對他并非壞消息。與鱗片一樣失而復得的還有陰影之力。他在穿越一簇簇烏青干硬的草團時順手試了試,讓陰影從尼龍漁網般糾結而堅韌的草根部位切過,這些刺人的危險路障就此被清除了。他也試著指揮影子去吞噬草葉間會發出鳴聲的艷麗毛蟲,其結果一如當初他讓影子去吞噬濕地里的蜜蜂。沒人告訴他這些被影子吞噬的小生物去了哪兒,他默認它們是死了。

  這力量仍然和他啟動牽引井前一樣好用,甚至他還覺得自己變得更得心應手了。他的新變化有著立竿見影的收益,那就是一直對他口頭騷擾路弗在實際行動上做出了兩項改變:第一,它再也沒有試圖襲擊他;第二,它開始主動和他保持距離,并且留在他視線看不見的后方。

  它的退讓令他稍感順心,可從另一個角度也令他更加警覺,因為他并沒忘記自己眼下是在一場魔鬼的游戲里。按照他以前玩游戲的經驗,如果游戲設計者突然塞給他一種特別便利的新能力,那他很快就得在后續關卡里用上它了。什么樣的關卡必須得依靠影子才能渡過?上一個這樣級別的難關叫作李理。

  他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也許這片丘地和它表面看上去同樣無害,唯一的特色不過是會促進鱗片生長。他繞著丘地蜿蜒的輪廓走了很長一陣子,估計離隘谷處已有數里之遙,途中并未遭遇任何險情,唯有風吹時愈發凄厲,自遠方拂來陣陣淡紅的細砂。他發覺原本熱鬧的蟲鳴又變得稀少了,而植被卻變得單調惡劣起來;與山中盆地內相似的芳草秀樹漸漸不見影蹤,取代它們位置的是那種有著漁網般堅固根部的草團,而就連它們也從偏綠的烏青變成了焦炭一般的深黑色。

  這種植物在羅彬瀚眼中也是完全陌生的,有點像是螺旋燈心草和黑麥冬的雜交產物。他其實也不能肯定它算是草本植物,因為它很難區分出莖葉或枝干,而且通體都非常堅硬,觸摸的手感近似于脆化后塑料制品,唯有潮濕柔韌的漁網狀根莖深深扎入地下,證明它們并非人為鋪設在地面上的工藝制品。這種植物的可憎之處不僅是難以清除的堅韌,更在于它虬結扭曲的生長姿態和灌木叢式的密集。當它徹底將其他秀美柔嫩的草木取代后,望去簡直如漫山遍野的蛇腹形鐵絲網,完全封鎖了通往丘地外的道路。假如一個凡人沒有長達數米又鋒銳無倫的影子開道,單單要靠一把短刀或特別結實的褲子走出去,那付出的代價將是難以承受的。

  羅彬瀚暫時還能應付這種情況,但他考慮著用更效率的方式解決問題。他挑中了一處背風的丘腳,確保風勢無法干擾他的試驗,然后把一小片空地上的黑草連根帶葉清理了出去,露出下方銹紅色的砂塵狀土壤——發覺這里的土質變化也令他吃了一驚,不過除了顏色,這些土摸起來仍然很正常,他只能猜想這地方的土壤里混雜了大量鐵質礦物。他沒有理會這個小變故,而是用影子切出一小束黑草棒,把它拿到打火機上焚燒。這種草除了根部外都非常干燥,無法擠出一絲汁水,遇火時如同沾了酒精的塑料袋那樣危險易燃。

  火焰蔓延的速度之快完全超出他的預計,差點就燎著他握住草束的手指。他連忙把這團火球丟到空地上,再使勁踩熄向外飄散的火星。菲娜因火光驚嚇而跳下他的肩膀,躲進了旁邊茂密的黑草叢中,遠遠吊在后頭的路弗也為他的狼狽而尖聲大笑。不過隨著最后一縷火星黯去,這場即將爆發的巨大山火還是被他及時遏制住了。

  他心有余悸地站在緩了幾秒,環顧周圍望不見頭的烏黑草地,慶幸自己點火前所做的那些預防措施——但那到底也還是太粗心大意了,就算他有影子的保護,菲娜可未必能從這樣一場可怕的火災里脫身。他謹慎地握緊打火機,抬起腳看了看火熄后的殘骸。草束已經焚燒殆盡,留在地上的只是一片漆黑的焦痕。他用手指往冷卻的焦痕上使勁一按,指腹就沾上了薄薄的黑灰。

  這次燃燒測試的灰燼產量有點不盡如意,不過反正原材料儲量充足,只差人力去收集搬運,再挑個安全妥當的位置點火。這差事雖說麻煩,他卻沒什么可多抱怨的,因為它說破天也不過是種方式原始的農活,就跟過去的人拾柴燒炭沒什么區別。而當他邁出那間噩夢般的屋宇時,他甚至以為外頭等待自己去焚燒成灰的會是一堆嗷嗷待哺放聲大哭的嬰兒。事實證明周溫行對他兄弟的理解是正確的,那東西大約真的不喜歡鑼鼓喧天的血祭場面。

  他決定就拿這些黑草的灰燼回去交差。但在動手以前,他必須找到一個足夠寬闊且避風的焚燒地,最好是這些黑草與水源或荒地的交界處,這樣他就不必頭疼如何清理出足夠寬闊的防火區。因此他又繼續往前走,準備再探一探丘地前方是否還有更多變化。他對此期望不高,因為身前肉眼所望見的區域里都是烏黑虬曲的草叢與連綿起伏的丘地;腳底紅銹色的沙礫土壤又令他想到了故鄉的戈壁灘涂,也如他眼前的世界般荒涼貧瘠。這里可能再也沒有其他事物了,只會是無窮無盡延伸出去的紅沙地與黑草叢,等他花費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行至大地盡頭,迎接他的將是獄火或虛空。

  以當前的形勢,他不準備在這趟旅途上花費過長的時間。比起探索外部世界盡頭,他眼下更需要了解的無疑是他出發的地方,以及那個命令他出發的人。因此他給自己立下了一個大致的時限:他用影子在手背上劃一道血痕,每當發現傷口完全愈合時就劃上新痕;如此重復二十次時則要停止漫游,預備往回折返。按照他過往的經驗估計,這樣做所花費的時間大約是在半小時至三刻鐘之間。

  這辦法是他在關押馮芻星的山洞里發明的。他是想試試影子能否在他尚未死亡的前提下為他治愈傷勢,就像阿薩巴姆曾經做到的那樣;最終他沒能掌握竅門,也許他得到的力量本來就不具備這方面的性能。這是完全可能的,畢竟磕爛腦袋的羅得不也沒法復活嗎?他說不上自己得到的結果是不是比羅得更強些,不過他自身的恢復能力倒是也略有提升。雖然沒法平白長出斷肢,或是把折斷的頸椎自個兒掰回去,不過在應付皮外傷上已頗為便利。

  用傷口的愈合效率來計時,這辦法確實有點笨拙,但在任何看不見天日的地方都很好使,也用不著像數呼吸或脈搏那樣時刻上心。他可以把大部分精力用于觀察環境,只偶爾瞄一眼手背上的痕跡。當他數到第十六次時,遠遠跟著他的路弗突然溜著小步跑到他腿邊。

  “你干嘛還不放火?”它的腦袋怪異地四面亂晃,“這里到處都是能燒的東西。”

  羅彬瀚斜睨著它。他不認為它是來好心提醒的,沒準是覺得這段路太過平淡無聊,又想伺機給他找點樂子。“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準是那魔鬼叫你干的,對不對?”路弗亢奮地說,“他想干什么?對這個又干又熱的臭地方?把這兒的一切通通燒死!”

  “可惜他要的只是一捧灰。”羅彬瀚說,“拿這么點東西倒也不用把這里都燒掉。不過我還缺一個裝灰的容器,照我瞧,你的腦殼大小就正好。”

  他知道路弗其實并不在乎自己現在的威脅。這東西盡管在挨打時也會象征性地鬼叫,但那從來都不是痛苦——他在得回陰影之力后愈發確認了這點。這具腐軀也許能體會到擊打和碰撞,甚至真的存在某種意義上的痛覺,但對魔星之魂而言這一切不過是好玩,哪怕令它暫時挫敗的部分亦是如此;四分五裂或筋斷骨折,這在它的觀念里與恐怖或死亡恐怕都毫不相關,大概更接近人無聊時扯下一兩根自己的頭發。

  “他不可能真的只是要一捧灰,”路弗懶洋洋地說,“你該心里有數的,凡人。以前你腦袋里也有關于它們的故事。它們為你辦事可不會收低價。假如你發現標價特別便宜,那就是昂貴的部分在后頭。”

  “可你還是一門心思地想找魔鬼嘛。”羅彬瀚說,“你當初盯上我不就是為了這個?我看你現在也沒后悔。”

  魔犬的尾巴高高翹著。“我跟你們可不一樣,”它特別得意地宣布說,“我聽得出這個魔鬼的基調!他可騙不了我!但凡他要的價碼,對我都是小菜一碟!”

  羅彬瀚沒太聽懂它的前半段話,但能體會出它的自信。不過對于這份自信他的態度卻半信半疑,畢竟他還記得當初這顆星星是如何狼狽地被趕出了老家。如果路弗現在非要宣布這是它逃跑計劃的一部分,他也唯有尊重和順從。

  “不管怎樣,”他說,“我還是準備找他要一樣東西,至少先聽聽他開的價碼。所以現在,我得替他弄一捧灰回去。”

  他已準備好迎接路弗的新一輪嘲笑,并且趁這東西最得意時一腳把它踹進最密集的黑草叢里,結果路弗竟然沒再折磨他的耳朵。“嗷?”它只是興奮地問,“你想跟他要什么?”

  羅彬瀚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發現計時用的傷口早已愈合了。“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他在路弗瞧不見的死角處劃上新傷,“我可不會讓你壞我的事。”

  “我干嘛壞你的事?說來聽聽嘛,凡人!”它喘著氣說,“咱們可是老朋友了!難道不該更相信對方嗎?我可以幫你估估價!”

  這種論證在羅彬瀚聽來根本毫無道理。就算拋開他與路弗的事實關系不談,他也已經從過去人生的重大錯誤里得到了血淋淋的教訓:笑里藏刀又手段兇殘的敵人固然應該小心提防,但那些你自以為熟悉可靠的老朋友才是真正該死的反對派。

  不過,從收集情報的角度看,他也得承認魔星之魂說不定會對他有用處。他在片刻思量后終于說:“我想復活一個人。”

  “哇呀!復活!”路弗又發出一聲分外高昂的尖笑,“又是復活!”

  “我以前聽說這類愿望非常危險。”羅彬瀚說,“沒人告訴我具體是為什么,只不過大伙兒都愛這么說,所有傳統的故事都愛這么寫——至少是會把復活這件事寫得非常難辦,比發財或治病難得多,通常都得是絕無僅有的神跡。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愿望到底難辦在哪兒?”

  “難辦?”路弗說,“我沒覺得這愿望有多難。找到魔鬼就為了復活一塊不值錢的臭餅干!這真是個最最最最最沒勁的愿望。”

  它意興闌珊地耷拉下尾巴,緊跟著羅彬瀚的腳步也減慢了。羅彬瀚沒能從它的反應里看出明顯的撒謊跡象。他用余光繼續觀察它,心里則思索著自己剛才提出的問題:讓某個人死而復生當真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愿望嗎?一個人,或者干脆推廣到一切個體生命,在這宇宙中都渺小如芥子,其死生來去理應是無關緊要的。難道復活一只螞蟻帶來的影響竟能比毀滅一個星系還要大?這從他的常識上也是說不通的。

  不過,他所擁有的常識也終歸只是鼠目寸光的凡人見識,沒準會令那些真正有毀星滅日之力的人笑掉大牙。也許復活并不只是關乎個體的獨立事件,而是某種更普遍規則的體現,就如再輕的羽毛也終究受到重力的牽引……而且,不管他嘴上是否愿意承認,心里卻明白他需要從懸崖下撈起來的絕不會是一根輕盈的羽毛。荊璜與法克待周雨的態度都頗為特別,就連魔鬼都對這個書呆子青眼有加。其中原由他尚未完全想明,但這恐怕不是一件幸事。

  他潛心思索著自己這個愿望背后的意義,差點就忘了手背上的人肉計時程序。當他后知后覺地補上第二十四道割痕時,路弗忽然又從后面追到他腿邊,低垂的尾巴重新高翹起來。

  “嘿,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它興高采烈地說,“你干嘛非要復活誰呢?何不干脆造幾個新鮮玩意兒!咱們可以把你想復活的家伙當作基礎模板,再給它上頭多加點變化,怎么樣?你懂我的意思嗎凡人?給普通的餅干加點料!這肯定比找回一塊發霉變質的舊餅干有意思多了!”

  羅彬瀚瞅著它,好脾氣地問:“你想給他加什么料呢?”

  路弗已然發出了它那招牌式的刺耳笑聲,隨之而來的想必不會是什么好聽的話。羅彬瀚正等著聆聽它的驚世高論,再借機發作過一把腳癮,結果那狂笑聲卻自己戛然而止了。他眼見路弗突然嘴巴大張,整具身軀直挺挺地往旁邊的黑草叢一倒,接著便像具真正的尸體般毫不動彈了。

  羅彬瀚停下了腳步,但沒有立刻靠上去察看。當初面對黑星噩夢的經歷讓他首先懷疑這是某種新花樣的騙局。他把幾根影須伸過去試探,來回翻動那具僵硬不動的犬尸。

  “真死了?”他不無期待地問,心里卻不大相信。正當他考慮著要把尸體切成臊子來驗驗真偽時,菲娜又攀到了他的肩膀上。這會兒它嘴里伸出來的絲須數量不減反增,簡直就像是長了一把會炸毛的白胡子。

  “我認為這可能是地點的問題。”米菲說,“剛才,就在它倒下去的時候,你們走過了最后一座山丘。”

  它的提醒終于令羅彬瀚注意到了環境的變化。就在他被自己的心事和路弗的言語吸引了注意時,影子仍在替他開辟前方的道路,讓他于不經意間繞過了最后的丘地。眺目前路,視野所見驀然明亮起來——并非濃重云層后的天色發生了什么變化,而是丘地外的黑草叢變得略為稀疏了,裸露出底部銹紅色的斑斑沙土。如廣袤荒漠般的平川遙接天際,直至交界處都不見一絲人蹤鳥跡。此處果然不是他一度尋覓的亡者之城,但也不像是他在井底時所見的夢幻風光。除了不知品種的奇特黑草,這里更像凡世的人煙荒涼之處。

  他打量了一會兒,沒有看出丘地外的這片沙土平原有何特別,竟能讓魔星之魂突然暴斃。他剛想問問米菲是否了解得更多,這位貨真價實的老朋友已經主動提出了它的見解。“你可以試試把它帶回剛才的地方,”它說,“我認為那可能會讓它復蘇。”

  “你怎么知道?”

  “在你出現以前發生了點情況。”米菲說。

  羅彬瀚暫時不想多問,也并不特別急切地想得到魔星的見解,盡管它在許愿的話題上也許真能說出點什么。他把犬尸暫時拋在原地,繼續向著黑草稀疏的平川前進。到這時他已不必再讓影子時時開路,只需繞開團簇聚生的草叢即可。這種新變化對他收集灰燼的任務大體是有利的,因為不必再人為地制造和清理防火帶;但也有不便之處,主要是難以找到足夠寬敞的避風所。于是他轉而向側邊探索,避免讓點火時的風向波及到他的來路。

  他在平川上行進了數百米,再不曾發現任何新鮮事物,只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暢,精神也逐漸恍惚。他懷疑是這次外出太費精力,或者這漫天風沙對他的健康有害,于是決定讓這趟短途旅行暫時到此為止。是時候放一把火,然后帶著灰燼回去復命了。

  放火點最終被他選定在一片完全獨立的草地邊緣。這片簇生的草叢地恰好長在緩坡的背風面,他目測估量的面積大約有四至五畝,并且與其他的草叢區域保持著至少五米的間距。他離路弗的尸體也已很遠,中間隔著數片光禿禿的荒地,而風向是基本平行的。根據剛才那場燃燒測試的經驗,羅彬瀚自認為已經預留了充分的余地,足以保證意外發生時能夠及時反應。但在正式點火以前,他還是把菲娜從肩頭拍了下去。

  “你們最好躲到空曠點的地方去。”他叮囑道。于是菲娜很快就低頭鉆進草叢,靠著滿身鱗甲擠開刺人的草葉,一路溜到上風處的空地里。它行動時還是一如既往的敏捷靈巧,這些路障般的黑草叢對它反倒成了天然的掩護。

  一切都準備好了。羅彬瀚蹲下身,把打火機湊到一根分外突出的草莖旁。他心里仍然有點緊張,因為見識過這種植物是多么易燃,難免會擔心過量的燃料會導致更劇烈的反應,甚至可能會引發爆炸。繼而他又說服自己這其實沒什么可怕的;只要還有陰影之力傍身,他就算被卷進一場核戰爭也沒道理害怕。他不想再落入這種境地主要是過去的陰影導致的。不久前他剛體驗過烈焰焚身之苦,即便是以他的閱歷,這種事的疼痛等級也顯著高于普通的皮肉之傷,無怪乎火刑成為了古人報復異見者的經典手段。

  他深吸了口氣,拇指用力扣下點火按鈕。點火器傳來清脆的咔噠聲,可是他預想中的火苗并沒有躥出來,只有噴口上方的空氣微微扭曲。他愕然地連按了兩下,正要看看油倉里是不是空了,一股鉆心的炙燙迫使他從草叢邊縮回手。他沒有松開打火機,而是攥著它往后猛跳了兩步,睜大眼睛尋找那燒傷他手指的熱源。

  那絕不是打火機本身在無故發燙,可他也沒有發現一絲橙紅或幽藍的火光,所見的只是一團團扭曲翻滾的透明氣流。這氣流在草叢間爆發性地四散蔓延,其毀滅性的熱力與尋常烈火并無差別,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令無數黑草在其中蜷縮變形,轉眼化為飛舞的殘煙。透明無色的烈火裹挾著煙氣,在他的注視下越升越高,簡直要將整片天地都籠罩在扭曲空氣的焚風中。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情況已極度危險,連忙狂喊著讓菲娜趕緊遠離,隨后自己也轉身向丘地狂奔。在他背后,升騰至頂點的無色焚風遽然爆發,朝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將整片曠野都籠罩在鑠石流金的致命高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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