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定西國的王都谷陰向西北,入張掖郡,沿弱水溯流,行約六百里,便是建康郡。
建康不是隴州舊有,而是定西國於三十余年前,為安頓流民,分酒泉郡的表氏、會水和樂涫(guan)三縣新置的。換言之,此郡是個僑郡。郡中的居民既有土著,也有大量的僑民、寓士。
樂涫為其郡治。
春雨綿綿,下了兩天了。
這日,樂涫城的西城樓上,有十余人或坐或立,圍看二人對弈。
對弈的兩個人各據獨榻,皆高冠章服,冠為二梁的進賢冠,佩帶青綬,是二千石的裝束。
此兩人一個是西海郡的太守杜亞,另一個正是莘邇。
擺放在兩榻間的十九線棋盤上,此時白子絕對占優,如十面埋伏,黑子沖突難出,已無生機。莘邇觀局良久,棄下了手中的黑子,笑道:“我認輸了。”
杜亞微笑說道:“手談,小技耳。我也不精此道,此局得勝,僥幸而已。”
坐在莘邇身側的一個年輕人不以為然,反駁說道:“弈者,藝也,怎能稱是小技呢?”指點江山似的,拿模作樣地評點說道,“杜府君太過自謙。我觀君棋藝,差可通幽,雖不能稱尊於隴,亦一方雄豪了。”轉顧莘邇,接著說道,“明公的棋藝未免差勁,守拙①罷了,遠非杜府君的敵手。”
評點的這人面皮白凈,素幘鶴氅,儀表瀟灑,名叫張道將,是莘邇現下的屬官,然而於言辭上卻很直接,當著這么多人,半點不給他面子。
觀棋的諸人多服官衣,冠帶裙履,印綬荷囊,腰劍齊備;亦有如張道將這般自詡風流,綸巾常服,執手版而已的。他們都是莘邇和杜亞的屬官。聞得張道將對莘邇棋藝所作的不客氣評價,莘邇屬官中,兩三人露出不愉的表情。
莘邇不會下棋,能與杜亞對上兩招,還是從記憶里扒揀出來的棋路,聞言倒沒惱怒,笑道:“身已入品了么?”頗有點唾面自干的意味。
守拙固是最低的第九品,可仍有大批的棋手不能定品的。名入九品,總比品外的要強。當然,這個名入九品,只是私下談論時的話,真正定品是需要經過大規模的比賽的。
莘邇穿好絲履,下到地上,踱步到樓欄桿前。
樂涫城的城墻高四五丈,樓又有兩丈多高,憑欄遠眺,可見十余里外的景象。
細雨淅淅,郊野草木蔥蘢。
寬闊的官道由西城門向前延伸。時有披蓑衣的百姓出入城中。將到視線的盡頭,道北矗著座塢堡。道路的南邊,三四里處為一條從弱水引出的溝渠,過城南而止,澄碧如帶。沿渠的農田中,不少農人或徒附們在勞作。極目望向南邊,祁連山巍峨連綿。
到這座城已經快兩個月了。
那日攻下王都后,郭奣指使宮城里的信徒殺掉令狐邕,意欲借獻邕尸體的機會,再刺死令狐奉,然后收“漁翁之利”,不料反被已有防備的令狐奉搶先殺掉。
令狐奉麾軍進城,除少數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悉數降迎,當晚就擁戴他作了新的定西王。
接下來,與令狐邕當初的作為近似,令狐奉亦是殺戮不臣,不過沒有令狐邕殺得那么厲害。
隨之,令狐奉封賞功臣,如他的承諾,給了曹斐中領軍一職,表拜麴碩為侯。傅喬、賈珍各有擢用。到了莘邇這里,他給莘邇了兩個選擇,是愿在朝任大都督府長史,抑或出鎮外郡?
大都督者,是令狐氏自領的一個官職。
令狐氏雖然稱王,然為凝聚隴地的士民心,一直以來仍奉唐為主,所以稱王以后,為不使“定西王”徒有王爵虛名,又自領了好幾個官銜,全稱是:使持節、太尉、大都督、隴州牧、護羌校尉、定西王。分別通過這幾個官銜掌領隴地的賞罰、軍、政、撫諸夷等各項權力。
此數個頭銜中,最重要的是大都督和隴州牧,一個管軍,一個管政。
大都督府的最高長官是定西王本人,次為左右長史,再次為左右司馬,再次為諮議參軍及諸曹掾屬等。
左右長史和左右司馬這四個職位,依照朝廷官制的話,都督府實際上只能各設一員,但令狐氏仍稱唐臣,只是為了不致引起士民的反彈,以對抗外敵罷了,其起居儀仗,已與帝室相近;所置的百官僚屬也久以超出了法定置吏的范疇,多依仿中央,只是微改其名,或增其員,其大都督府的長史、司馬就是如此。
左右兩個長史,左長史主管全府庶務,并兼管駐扎在王都的“中兵”事務;右長史則主要負責王都外的“外兵”事務。一中一外,也是為避免某人權柄過重。
都督府長史,品級不高,權力很重,雖不掌兵,整個定西國所有軍隊的后勤、兵額、訓練、部署、調動、軍官的升遷貶黜等等,卻盡歸其管,并且是定西王的直接下屬,常從左右,參預軍機,可謂親信重臣。
莘邇經過考慮,沒有選擇這個職務。
出於兩個緣故。
首先,在他看來,都督府的權責,似乎類近於后世軍委許多部門的綜合體,不管前生今世,他都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沒有經驗,如果強要去做,做的還是“長吏”的話,只能兩個結果,或者被下屬架空,或者因為沒把事辦好,被令狐奉處罰。
令狐奉絕非仁主,而長史此任又是如此重要,一旦不能讓他滿意,后果可想。
其次,目睹過令狐奉種種的權術手段和殺伐殘酷,莘邇打本心來說,也實在想離他遠點。
所以,他選擇了后者,懇切地請求,他愿意像麴碩一樣,為令狐奉出鎮地方,以安王都,——麴碩在被表拜為侯后,很快就返回了唐興,依舊坐鎮州東,以防秦國趁亂來攻。
令狐奉即任命他為鷹揚將軍,假節,督西海、酒泉、建康三郡諸軍事,兼建康太守,加從事中郎。給其步騎三千。因為見令狐樂對他的外任戀戀不舍,又使他領了世子友的官兒。
莘邇原只是令狐奉富平公國的侍郎,九品職,鷹揚將軍和太守俱是五品,比麴碩的本官鎮東將軍也只低了兩級,一下擢升四等,火箭般的速度了,“超遷”不足以形容。
這且罷了,重要的是給了他“假節”、“督三郡軍事”的權力。
本朝以來,盛行給出征或出鎮在外的將帥加官“都督”的制度。
都督分三類,“都督諸軍”為上,“臨諸軍”次之,“督諸軍”為下。
麴碩是“都督隴東諸郡軍事”,為三類中的最高者;莘邇此前沒有單獨掌過兵,資歷太淺,“都督”是沒可能的,但能得一個“督”已是可見令狐奉對他的重用了。
“假節”,節指符節,代表主君,是權力的象征。給將帥們節亦本朝慣例之一,按照權力大小也大致可分為三等,“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使持節”得殺二千石以下;“持節”殺無官位人,若軍事,得與使持節同;“假節”唯軍事得殺犯軍令者。
可以說,“督”和“假節”比莘邇的本官鷹揚將軍,及兼的建康太守的權力要重得多,有了此二頭銜,莘邇就可以像麴碩一般,除了管領本部軍馬外,對建康、西海、酒泉三郡但凡與軍事有關的事務亦有了管轄權。
至於從事中郎,是個表示恩寵的加官。此職是主君的近臣,凡有此官者,可出入王宮,理論上能對朝廷的政務提出建議。世子友,是世子府的官職之一。
林林總總,莘邇目前的任官不少。
看起來挺威風,在建康郡的這兩個月,莘邇卻深覺束手束腳,仿佛陷到了泥淖中,怎么都不痛快。乃至有時他會想,尚不如在澤邊時過的舒坦。
就比如那個張道將,是莘邇到郡上任后,親自從本地冠族里辟除的,任了其作郡府主簿。可這個家伙仗著家族的勢力,明明是個屬官,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從他適才對莘邇棋藝的評價之語,就可看出他毫無尊重上官的覺悟。
莘邇非小肚雞腸的人,乞大力戰場上不救他,戰后還說瞎話,莘邇不也沒收拾他,連戳穿他都沒有么?因是,下屬眼高於頂,也不太要緊,勉強尚無所謂。可問題是,不止一個張道將,本地士紳不論,僅得他辟用在郡府的士人中,便有少半皆是此類的,這就讓人很不舒服了。
屬下不聽話,歸他節制的西海、酒泉兩郡文武也不怎么配合。
因為軍務的事情,莘邇分給兩郡去文,請兩郡的太守來建康郡商議,杜亞遲遲方至,而酒泉郡的太守氾(fan)丹卻至今未到。今天得了氾丹屬僚的傳信,說氾丹約在上午可達樂涫,莘邇就請了杜亞同來迎接他。眼看快中午了,倚欄眺望,氾丹的蹤影仍未見到。
①,通幽、守拙:近代以來,圍棋早非小技,越來越得到士大夫們的推崇,風行宇內。尤其本朝,“天下唯有文藝棋書”,圍棋與文學、玄釋義理、書法等類已然并駕齊驅了。
棋手的水平高低,原是沒有明確的等級規定的,本朝初年始給弈者定品,按其棋力,借用“九品中正”的九品之名,也將之分成九品,通幽是第四品,守拙是第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