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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平羅忠孝愚 元光計高明

  拔若能說道:“不至於吧?”

  “怎么不至於!”

  “你急什么,有話慢慢說。”

  元光按住性子,問道:“阿父,我族與夏人的根本之別是什么?”

  拔若能答道:“夏人務耕種,我族胡夷以游牧為業,此我與彼的根本不同。”

  “對啊!夏人受田地所制,只能定居郡縣;我胡夷逐水草而移,一年數徙,居所不定。是以,盡管我盧水胡早就稱臣中夏,可自秦以今,數百年來,歷代的中夏朝廷對我等卻都不能像對夏人那般拘縛,徒唯羈縻,無法役使、賦稅。可以說,‘游徙’就是我族胡夷矯然獨立的依仗根本。

  “現在府君以牧場為誘,惑我盧水胡諸部的牧落內徙,‘設邑置官’。阿父,這是要弭滅我諸部與夏人的不同,除絕我諸部的根本,欲圖將我諸部當如夏人一樣管束對待了啊!……那些此前內徙到郡縣定居的胡夷們的下場,你沒有看到么?”

  “設邑置官”是莘邇與拔若能密談時,對他說的內容之一。

  令狐奉“收胡屯牧”之令的最終目的是要改變胡牧難以管制的現狀,意在對他們征發兵役,那么就需要建立起如唐人郡縣這樣的行政單位,對他們進行編籍管理,所以等足夠數量的胡牧遷居到祁連山下的牧場后,在那里置一個胡邑,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元光掐指頭給拔若能算內徙胡夷的下場:“賦稅、勞役、兵役,給官府當奴仆、給大姓當奴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任打任罵,被驅使的如豬狗也似,何等凄慘!”

  他用力拍打大腿,叫道,“阿父,府君的‘內徙’此政,若是得行,他們的下場便是咱們未來的下場了!你甘心受唐人的漁肉、侵凌么?”

  拔若能辯解似地說道:“府君并不要求我部遷入。府君對我說了,此次內徙,主要徙其余三部之民,而且完全是‘自發自愿’;至於我部,更加不會強迫。”

  “阿父!而下是什么季節你不知么?正當開春,各部陸續遷入夏牧場的時候!黑河的草場不足,而府君許以上好的牧場數百畝、苜蓿數畝,并及羔羊,又兩年不收租稅。賤種淺陋,只能看到眼前的微利,父親等酋大若不嚴令禁止,只怕‘自發自愿’、接受內徙的不會在少數!我部,也絕不會少!”

  等級的觀念,放眼唐、夷,全然一樣。唐人的貴族把百姓視為賤民,胡夷亦無差別。胡人的單於、酋率等首領世代承襲,血統高貴,部民余眾自是賤種。

  拔若能說道:“府君把寫給大王的上書與我看了:等到新邑開設,任我為率善邑長。元光,咱們胡人的官向來世襲,我當了邑長,這官兒,以后不就是你們兄弟接任,再以后,你們的兒子接任,等於永歸我家了么?和鹿根、圖圖、勒列三部的部民即使盡愿內徙,又有什么關系?最終不還是落到了咱家的帳下?這對咱家,難道不是大大有利的么?”

  拔若能遲疑的地方就在此處。

  元光說的那些,他當然知道,甚至元光沒有明言的,他也清楚。

  “當夏人一樣管束對待”云云,與其說是“除絕我諸部的根本”,不如說是“除絕我家的根本”。帳下的胡牧們如是都去了牧場,他們手底下沒了人,還怎么當“酋率”?可是,莘邇許諾,讓他來當這個新邑的邑長,看起來對他家大為有利,就不能不使他猶豫不定了。

  元光氣得臉通紅,說道:“阿父!府君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拔若能說道:“支勿延不過是個佰人小胡,府君對他且言出必行,何況是我!”問他的弟弟麴朱、長子平羅,“你們說呢?”

  且渠部居隴州數百年,受中原文化影響的程度很深,“累世忠孝”云云,且渠元光只是說說,用來給本家臉上貼金的,拔若能的長子平羅卻是真的以此奉行。

  他正義凜然地說道:“就像元光前兩天對府君說的,我家‘累世忠孝’。因此,我家為一方所歸。寧人負我,勿我負人。莫說府君是誠信之人,便是假話誆我,阿父,亦當從令。”

  且渠元光與平羅同父異母。拔若能有兩個妻子,一個是他的原配,乃平羅之母;一個是他的寡嫂,乃元光之母。草原上環境惡劣,前一刻馬羊成群,一場大雪過后,也許就一貧如洗,故此為了維護宗族力量,保護宗族財產,胡人有“烝母報嫂”的婚俗,即寡居的婦人可由其夫的親屬收繼為婚。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余下的兄弟娶其妻妻之。

  元光與平羅名為兄弟,相貌相異。

  平羅類其父,濃眉大眼,長得不錯。

  元光有點倒霉,吸納了父母外表上的缺點,較為丑陋,粗眉,圓臉,鼻子橫寬,嘴很厚。

  聽了平羅的話,元光哭笑不得,心道:“夏人罵我胡夷反復狡詐,阿父卻怎生出了阿兄這個呆子!”氣急敗壞,從胡坐上跳起來,抱頭跺腳,咧嘴叫道:“阿兄!阿兄!”好似一只山猿。

  眾人至親,從小熟悉,都知道元光情緒失控時會有滑稽的表態,因無人驚異。

  平羅說道:“元光,好好地說著話,你怎么又猴急起來?像甚樣子!毫無儀表。”

  麴朱倒頗為認可元光的話,等他跳完,沉吟說道:“論道理確實是像元光說的那樣。只是……”

  元光問道:“什么?”

  “只是朝廷兵馬精良。十余年前的夷亂,偌大的聲勢,僅僅數月,就被平定下去了。當時領兵的,可就是今天的大王。內徙我族,我料定非府君之意,必為大王的命令。……元光,你所說的覆族是在以后了,咱們要敢違背王令不從?只怕覆族就在眼前。”

  令狐奉大兵臨城,朝中群臣出降;平亂一戰,余威震懾胡夷。

  說到底,德,可以不服;威,不服不行。

  拔若能深以為然,問且渠元光,說道:“元光,你只叫我不從令,然而你叔叔說的,你考慮到了么?萬一招來了朝廷的大軍,咱們該怎么辦?”

  元光卻有辦法,說道:“此有何憂!”

  “你有什么對策?”

  元光侃侃而談,說道:“我盧水胡遍布五郡,與北山鮮卑混居。阿父可以秘密遣使,與他們聯絡;以‘朝廷將要收我等胡夷入戶籍,征發賦稅、兵役,奴役如夏人’的說辭嚇唬他們,號召他們一起反抗。我部本來就是盧水胡的名部,如此一來,我料他們便會尊從阿父。大王即位未久,外有強秦,焉敢大興兵戈?這樣,甚么‘收胡屯牧’,不就無疾而終了么?”

  “北山鮮卑”指的是游牧在黑水以北,張掖與建康兩郡間合黎山、馬鬢山、龍首山一帶鮮卑部落的總稱。隴州境內的胡夷主體由三個部分組成,盧水胡是其一;黑水以北、以東張掖、武威等郡的河西鮮卑諸部是其二;其三是東南部與蒲秦、冉興接壤地區的西夷諸部。

  三大支胡夷的族源不同,活動地區不同,但隴州就這么大的地方,各支間并非消息阻絕,也是時有往來,乃至混雜居住、結為婚姻的。

  元光蒙對了令狐奉的打算,他勸拔若能“嚇唬”盧水胡、鮮卑諸部的言語,實正為令狐奉的所欲。只是在元光看來,令狐奉“即位未久,外有強秦”,猜他必然是不敢“大興兵戈”的,所以他只想到,“誘胡設邑”應是單純針對他們盧水胡的,因勸其父用此“虛言”相嚇。卻沒料到,令狐奉膽大至斯。

  他的這番對策說罷,就連麴朱也覺得他太激進了。

  麴朱說道:“你說大王不敢大興兵戈,如果大王敢呢?又如果盧水胡的別部、北山鮮卑不從我部的召喚呢?”

  元光說道:“要是大王果敢興兵、諸部不從,咱們就順弱水北上,襲掠西海,引柔然入境!”冷笑說道,“柔然侵北,強秦在東,我等胡夷內亂隴境,哼哼,他還敢‘誘胡設邑’么?”

  平羅駭然,連連搖頭,說道:“不能如此!你這是在為朝廷招致亡國之禍!不可,不可。”

  元光怒道:“又不是我胡夷的國!亡了又如何?甚么禍不禍的?與我族何干?有何不可!”

  拔若能說道:“元光,你從小就膽大包天,我知你是個狼崽子,可不料你膽大到此等程度!”

  令狐奉和且渠元光,可謂兩個熊膽。

  元光的話,想想就令拔若能心驚肉跳。

  大戰一起,刀槍無眼,可是不分胡夷的,就算定西為此亡國,或者元氣大傷,他們胡夷難道就能獨得保全么?也將傷亡慘重。而且,柔然、蒲秦皆是強大的部族、國家,引了他們入主隴地,且渠部、盧水胡不一樣還得俯首從屬?莫非還能有什么不一樣的好處?

  拔若能索性不再問他,重拾起麴朱的話頭,問他道:“如此,你是贊同遵從府君之令了?”

  麴朱說道:“先看看吧。”

  “先看看?”

  “看看形勢,然后再做計議。”

  議了半晌,拔若能決定采納麴朱的意見。

  相比元光的激進、平羅的盲從,這個意見,似是最老成的。

  元光大怒,可沒有辦法。

  他出到室外,心道:“我族將覆!我家將覆!”焦急如焚,決不能坐以待斃。

  他盤算對策。

  圖圖部的大率粗莽無謀,勒列部、和鹿根部也各有暴躁的小率。

  思及此,他有了主意,想道:“等回到部中,我就分別遣人,挑動他們,叫他們對抗郡令!”

  圖圖部的大率現在郡中,然郡里是莘邇的地盤,於莘邇的眼皮子底下,他“好胡不吃眼前虧”,不敢挑撥。

  只有等到回去后再作行動。

  且渠元光私心期盼,最好能引得郡府發兵,打上幾仗,望能以此改變他父親的心意,聽從己計。

  接連兩天,莘邇夜夜設宴。

  第三天,他召見四個酋率,對他們說了令狐奉“收胡屯牧”的命令,對他們講:朝廷仁德,憐憫黑河的草場不夠胡牧用,準備拿出五十萬畝肥美的牧地,任隨胡落徙入;凡是自愿內徙的,不許各部阻攔。如有違背,嚴懲不貸。

  除了拔若能,其余的三部酋率之前都不知此事,聞言各有驚疑。

  莘邇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機會,當天就命他們出城回部了。

  胡人們百馬奔馳,離城北去;三四輛牛車,吱吱呀呀地進了東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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