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大力從且渠元光的部中僅僅召到了四帳胡落。
不是因為他口才差,而是氣氛不對。
“誘胡”此事,在乞大力看來,關鍵在偷摸二字。
他以前是他們種落的小率,深知小率、大率們的心理。
帳落的多寡關系到小率、大率在草原部落間的地位和利益。未見有帳落稀少而卻能獨占豐茂草場、稱霸一方者。故此,絕不會有大、小率樂見自己的部民被人糊弄走。
而元光的這個別部才從上一個游牧地徙至此處,還沒有給部中的小率們分配好他們各自種落放牧的路線、草場,以致當下滯留此地的小率頗多。
乞大力出沒其間的這幾天,時常感到似有人在監視他,陰森森的,渾身不自在。
出於謹慎起見,為免激怒某個小率,挨頓悶棍,他沒敢太過放肆,這就導致了收獲不是很好。
他與禿連樊不謀而合,也是用“兩年后你不樂意繳稅,大可一走了之”的言辭忽悠胡牧。
哄到了四落后,他的危機感越來越強,背脊森涼,深覺此地不宜久留,當機立斷,見好就收,便即帶著他們趁夜悄走。
乞大力召來的這四落,是一個“阿烏爾”。
“阿烏爾”是胡語,可以理解為牧團,通常由父系近親家庭組成,類似唐人的“家族”;是胡人政治層級中,種落以下、家庭以上的一個中間單位,也是胡人放牧時的基本單元。
唐人耕種不易,胡人放牧也難。
草原的生活條件嚴酷,不僅旱、雪等災說來就來,并且不同部落間、甚而相同部落間亦時有小規模的劫掠、偷盜發生,遼闊的草原上,單個的胡人家庭難以生存。
因此,為了對抗天災、人禍,胡人像唐人那樣,也組成了家族這樣的互助群體。
日常放牧、游徙、居住,胡牧都以“阿烏爾”為主;對外,與別的“阿烏爾”分區劃片,內部,成員互相依賴。
艱難的生活條件下,同個“阿烏爾”內的牧民很團結,用“相依為命”形容他們不為過。一些大的“阿烏爾”里邊,有外來的、非本家族的牧民,但當危禍當來時,全都齊心協力,比如受到劫掠,哪怕劫掠方是外來牧民的近親,他泰半也會將之當敵人對待。
因是之故,不樂管束只是胡人不好召誘的一個困難,他們的牧團,或稱為家族凝聚力也是一個難點。
單個的胡人家庭太難說動了。
乞大力、禿連樊深知胡情,明白此點,由是,他倆這次來入盧水胡,沒把單個的胡人家庭當做說服的重點,主要的精力皆用在了說服“阿烏爾”的頭人上。
正如唐人的家族有富有窮,有貴有賤,胡人亦然,“阿烏爾”也是有富有窮。
富裕的阿烏爾至有羊馬畜類數千,團中除了本家族的人,亦一如唐人富貴大姓門下有佃農、徒附相似,還有畜主雇傭來的幫工,或依附來的破產阿烏爾,擁落多者,或有帳百十,牧民數百。
此類的阿烏爾,縱是莘邇親至,吹個天花亂墜,也沒法說動。
禿連樊、乞大力也不行,所以他倆專挑瀕臨解散邊緣的赤貧“阿烏爾”下手。
“阿烏爾”一旦解散,依附到其它的牧團去,團中的牧民就無復自由,唯任主家驅使,形同唐人的徒客了。這種情況下,禿連樊、乞大力的一番忽悠,他們為求保自由身,一些便愿內徙。
禿連樊召到了四五十落,乞大力在元光部沒能放開手腳,召到胡落的不多,但在別處召到的不少,合有六七十落,強過了禿連樊。
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的這個牧團,四個帳落加起來,羊馬三二十頭,幾近於無,一個帳落也養不起,落民平時唯以給別的牧團打工、討口飯吃為生。
日子過得苦難,不過他們的家當少,搬家卻很方便。
連夜趕路。
春深草長,跌跌撞撞地行出十余里,沒見人追,乞大力才放下心來。
他叫隨從幫胡落們暫安頓下來,等天亮再走,一個人溜達到邊兒上,蹲到草叢中方便,順道檢討此回在元光部的得失,想道:“碰著個沒有分開的大部,那群小率、頭人防賊似的防我,呸!有些不美,但也沒所謂。鄙諺云:‘有羊不愁往山里趕。’反正盧水胡就在這里,黑水不移,他們就跑不掉,早晚都是我的羊,且容他們幾時,等他們分開了,我再來趕!”
他與召到的胡落約好了三天后會合,為防夜長夢多,決定先將他們帶回郡中換錢。
出郡已有小半個月,盤算下來,這一趟能入手十余萬錢,搖身一變,儼然中產之家了。
乞大力竊喜心道:“果然人無外財不富!不枉我半月來跋山涉水、蚊咬蟲叮。”
想到了錢,春風吹拂,不免心神蕩動。
出完了恭,他隨手拽片粗草,胡亂擦了兩下,提褲站起,心道:“……樂涫‘市’里的女閭,鶯鶯燕燕,勾得我魂都飄了,往日在那門外,我來回踅摸過好幾回,奈何囊中無錢。而今本軍侯是個殷實的富戶了,稱得上有權有錢,總算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去,當回貴人了!”
他系好褲帶,往襠下掏了一掏,嘆道,“阿父貪圖陪嫁,給我覓了個丑妻,豈料我也有發達之日?老弟,這些年苦了你了!現下咱們有了錢,怎也不能虧待你,到女閭快活幾日,咱們再出來吃苦罷!”
等到天亮,趕到與召到胡落們約下的集合點,等了兩天,諸落到齊。有幾個“二級落”召來了“三級落”,總數卻非六七十落,計有百余落了。乞大力歡歡喜喜地引他們返回樂涫。
莘邇聞訊,親自接見到郡的胡落。
禿連樊休息了幾天,奮作勇氣,重振旗鼓,雖已於前日出城,復往胡中了,但他先前召到的那些胡落會否改變主意?他此趟又能召到多少?尚未可知。
乞大力引來的此百余落,實為“誘胡”之策付諸實行后,到來的第一批胡牧,莘邇相當重視。
接見的地點選在了兵營。
之所以不在郡府,一來是因為府中沒有這么大的院子;二來,選在兵營,也是為了顯顯郡府的“強大”,方便日后對這些胡牧進行管理。
莘邇特地挑了五百壯實的唐人步卒在校場上操練陣列;空出了鄰高臺的一半,給胡牧們站用。
百余落,三四百胡牧,擁擁擠擠地站著。
那邊步卒操練時發出的喝咤聲,吸引住了胡牧的注意力,不時有人畏縮地觀望。
郡尉傅喬、將軍長史羊馥、郡府功曹史亮、主簿張道將、督郵黃榮等吏和蘭寶掌、乞大力等軍官的簇從下,莘邇登臺。
他往臺下看去,只見場中的胡牧們衣衫襤褸,污體垢面,一些孩童光著屁股,想是無衣可穿;青壯為少,老弱居多。
莘邇稍微失望。
先期能召到的胡牧定是窮人,此是無疑的。
卻老弱的數量,超出了莘邇的預計。轉念想想,這種情況也屬正常。但凡青壯多的,勞力多,日子再窮,勉強亦能果腹,只有老弱為主的阿烏爾,才會混到破產的地步。
他給自己鼓勁,心道:“‘誘胡’之策方行,大力能給我召來數百胡牧,已是不錯。青壯雖少,也不打緊,便如我那‘取信’之法,老弱越多,才能越顯出我的真誠。”
如果對老弱都十分厚撫的話,那么對愿來的那些青壯胡牧當然會更加優待。
羊馥不通胡語。
郡功曹史亮代他上前,對臺下的胡牧說道:“鷹揚將軍、建康郡守莘君駕至,你們快快下拜。”
胡牧們張皇拜倒。
莘邇精心準備了一篇“演講稿”,可只說了兩句,就發現臺下的胡牧要么戰戰兢兢,要么心不在焉,沒幾個認真聽的。
戰戰兢兢的他知緣故,肯定是懼怕自家的“官威”,抑或害怕那邊的唐人甲士;心不在焉的他只當是胡人難馴,卻不知真正的原因,實乃是禿連樊、乞大力忽悠胡牧們的那句“兩年后可走之大吉”的說辭,既是只待上兩年、騙些羊馬,然后就要逃走,對莘邇的演講,他們自就興趣不大。
傅喬在旁邊搖頭,說道:“胡人粗野,不知王化。幼著,你熙熙令音,唯是對牛彈琴啊!”
莘邇的“演講稿”請他看過,他對之并有潤色。眼見胡人不聽,他不免明珠暗投之嘆。
莘邇隨機應變,既然胡人不聽,索性也就不再說了,吩咐乞大力招呼他們排成隊列,使通胡語的郡吏下去,先按照“阿烏爾”的單位,一一登記每個烏拉爾的名稱,內部牧民的名字,以及彼此間的家族關系,接著給他們分配牧場;有借羔羊的,立下字據,作為憑證。
少數單個家庭來徙的,根據他們的自愿,當場組成新的“阿烏爾”,亦記錄在簿。
取出帶來的銅錢,給那些召來“三級落”的胡落,發錢兌現;不要錢的,留待到了牧場上,給以等值的羊羔。
較以“令音”,還是“牧場、財貨”誘人。
胡牧們的情緒一下高昂起來。
來之前,對乞大力的話,很多牧人本就半信半疑,愿意內徙,無非窮困潦倒之下,姑且試試罷了,到了校場,見竟有數百的唐人甲士在此,呼呼喝喝的,明刀明槍,於是膽小的,便以為郡府是要殺掉他們,嚇得不輕;結果臺上的那個唐人大官兒沒講幾句,就開始派人登記他們,真的給他們分起牧場,分完牧場且踐行承諾,又真的給他們發錢。
忐忑的不再懷疑;得了牧場的歡喜滿面,拿到錢的不可置信地數了再數。
老人遍布皺紋的臉上綻出了笑容,婦人皴裂的嘴唇向上揚起。孩子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調皮的跑到唐卒操練的場地邊兒上,看個不休。
不知為什么,莘邇忽然想到了“分田分地”。
拋掉政治上的考量,單從眼前的沸騰場景來說,他好像是辦了件好事。
欣慰的心情沒有停留太久,目光轉到身邊的郡吏身上,一件未決的事兒使他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