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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基業苦不易 逢疑召唐艾

  陳蓀出了內史府,沿街北行,進入宮城。

  宮城名叫四時宮①。

  令狐氏稱王以久,歷經數代興建,今非昔比,已甚有王室規模,不復初期以刺史身份主隴時的起居、理政都在刺史府內,隨著稱王和谷陰逐漸被擴為五城,其居寢、辦公早已分開。

  現下,王室起居的寢宮靈鈞臺②在舊城內,升朝聽政的處所則就在此個位處中城的四時宮。

  四時宮營造於令狐奉的祖父時,與靈鈞臺隔著兩城間的過道相望。

  整個定西國中,數這兩座建筑最為奢華壯麗。

  靈鈞臺修筑的較早。

  修筑的起因是源於一次刺殺。

  令狐氏不是本地人,家本朔州安定,其主政隴地的前期,隴州地方的唐人勢族、部落強盛的胡酋大率眼見海內凌遲,頗有野心之輩,或自恃本土豪雄,不甘臣服外來之姓,或有心效仿入侵中原的六夷,亦妄圖建國,曾經數次作亂,造成較大影響的有兩次。

  第一次在令狐聞時。

  令狐聞即是令狐氏在隴地的初代始祖。

  時於西唐末年,天下將亂,朔州、隴州③相鄰,令狐聞了解隴州的地理,知道這個地方在大河之西,南臨祁連山,北為大漠,地勢險固,足可守御,遂陰保據河西。

  筮之,遇泰之觀,乃投策喜道:“霸者兆也。”於是求為隴州刺史。

  到任之后,他尊朝廷,占大義,以為號召,因為深知欲得隴地之穩定,非要依仗河西的著姓不可,所以極力籠絡土著士族,不惜崇禮卑辭,甚至屈駕枉顧,受拒於柴扉而不悔。

  他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族望敦煌的麴、宋等姓的子弟最先接受了他的辟除,給予了他強大的支持,繼而氾、張、陰、索、皇甫等姓也相繼從附。

  同時,他安定老家的一些姻族、朋黨,或從朝中,或從州郡,掛印攜族來投。

  借助這兩方面的力量,令狐聞在隴地站住了腳,并先后挫敗了胡、裴等姓的分裂割據圖謀。

  后來,令狐聞年老患病,其子令狐連代政。

  隴州有一豪強程茂,趁隙起兵,移檄廢令狐聞,與令狐聞的軍中重將結黨,由此將上表,舉他為隴州刺史。

  到底不是隴州本地人,令狐氏那時根基尚淺,令狐連又年輕,威望不夠,一時間,境內響應程茂的郡縣不少,包括平時素得令狐聞重用的一些土著士人也紛紛叛變投敵。

  令狐聞患的是風痹,偏癱在床,不能用兵,於是,既是試探臣心,也是以退為進,索性對府中的本地士人自言“我棄貴州,如棄屐耳”,給朝廷寫了上表,準備辭職。

  好在忠義士還是有的,他的長史排門而入,搶過他的上表,將之折斷,說道:“唐室多故,人神涂炭,實賴明公撫寧西夏;程氏兄弟敢肆兇逆,宜聲其罪而戮之,不可成其志也。”

  這位長史名叫宋元,即宋閎的曾祖。

  主簿氾獎是氾寬的族祖,當時唐室尚未左遷,氾獎馳詣朝廷,割耳盛盤,陳說“刺史之蒞臣州,若慈母之於赤子;百姓之愛臣(令狐)聞,若旱苗之得膏雨。……今戎夷猾夏,不宜騷動一方”等辭。

  “割耳盛盤”,這是胡人的風俗,割掉耳朵,表示己言之真誠。氾獎以隴州名士的身份,作出這樣的舉動,固是受胡風的影響,從中卻也足可見其意之懇切。

  在宋元、氾獎等的支持下,加以隴地民心思定,百姓不想打仗,令狐聞以其子令狐連為帥,督軍討伐,大敗程氏。經此一亂,穩固了令狐氏在隴州的統治。

  第二次在令狐連時。

  隴州地方,近代以來,諸夷之中,實力最強的是鮮卑人。

  令狐連時,繼西唐初年的大規模叛亂之后,河西鮮卑再次造反。

  令狐連遣司馬麴邈擊之。麴邈是麴碩的祖父,世代將門,知兵善戰,三戰而斬其胡酋,俘數萬口。定西國軍隊中,目前所擁有的胡騎,大部分就是這些俘虜的后人。

  這一場仗雖然打贏了,但在河西鮮卑作亂的時候,隴地的豪強郭摹認為早前流傳於隴州的“手莫頭,圖隴州”之歌謠說的是他,竟趁機生事,勾結了令狐連的左右親侍,將他刺殺於寢室中。

  令狐連的兒子小,他的從父令狐興平定了郭摹之亂,吸取教訓,為了王室的安全,遂修筑了靈鈞臺。

  此臺周長一里半余,地基高六丈余。其內除了國王、王后、嬪妃等居住的宮殿外,另有許多供作玩賞的堂宇。去年澤邊時,令狐奉許諾曹斐,等回到王都后,帶他看閑豫池的水中彩龍,此池所在的閑豫堂即靈鈞臺中有名的勝景之一。

  四時宮修建於令狐奉的祖父時。

  由令狐興起,定西國的王位落到了令狐興這一脈。令狐奉的祖父令狐咨是令狐興的兒子。

  令狐咨即位的時候,經過其父祖對地方豪強、胡夷的數次鎮壓、殺戮,令狐氏在隴州的統治已經比較穩定了。令狐咨倡導文教,與民休息,府庫充盈,適時邊境也無戰事,他便大興土木,在舊城南邊的戈壁灘上修建了“中城”。

  并在城北造了四時宮。

  四時宮之得名,是因為依照四時方色,共有四座廂殿分處於主殿的四面。四座廂殿的底色、器物色,包括大臣在各殿上朝時穿的朝服色都依方色。故是得名四時。

  主殿、廂殿皆有名字。

  每座廂殿的左右又各起一座分殿。

  主殿通常不用。日常的朝會務政,按季節、月份的不同,輪流在四座廂殿和它們的分殿中,比如春季正月,便在宜陽青殿的左分殿中,秋季九月,便在刑政白殿的右分殿中。

  這些都是儒禮的講究。

  四時宮外有宮墻,宮墻內,除了四時宮,主要的建筑有兩類,一類是建於四個廂殿旁邊的直省內官寺署,這些寺署的公廨與四廂殿一樣,亦各按方色;一類是自令狐奉的祖父起,歷代定西王於五殿附近興建的堂宇樓閣,內中較為常用的有新堂、宣德堂等幾處。

  新堂是小宴群臣的地方,宣德堂則多用於接見臣下。

  陳蓀進入宮中,內宦一面引他到宣德堂暫候,一面趕到賓遐觀,報與令狐奉。

  賓遐觀是令狐咨建的一所樓閣。賓遐者,遐賓之意也,意思是遠來的客人。這個遠來,說的是西域。

  西唐末年以來,隴地要么抗外侵,要么擊叛亂,戰事不停,與西域的聯系斷絕;令狐咨時,境內安定,便遣兵西涉流沙,征伐龜茲、鄯善等國,盡攻降之。鄯善王貢獻女子,號為美人,咨見之心喜,即筑賓遐觀以居之。自茲以后,賓遐觀就成了定西王室豢養西域美女的地方。

  每當理政之余,令狐咨及后繼的令狐奉之父、兄,常來此處玩賞。

  令狐奉與傅喬相同,亦有寡人之疾,雖說他不在乎女子的長相,但審美之事,人共其情,牛唇、豆眼的看得多了,難免也有點吃不消,十分需要洗洗眼睛,是以,這條“祖宗故事”當然得繼承發揚,并且是只可“揚”,不可“棄”,幾乎每日,他都會來此快活一番。

  得了內宦的上報,說陳蓀回來了,令狐奉披上大氅,隨便系住,便就坦胸露腹的,踢沓著木屐,來入宣德堂。

  宣德堂雖是個不大的小殿,亦富麗堂皇,飾以金玉,窮盡珍巧。

  令狐奉落座,叫陳蓀也坐,問道:“都誰去了?”

  陳蓀沒有坐,恭恭敬敬地侍立著,回答說道:“麴中尉、氾治中、小宋長史。”

  “老張和老孫沒去么?”

  張是張渾,孫是孫衍。

  孫衍、陳蓀兩人的祖上與令狐聞是鄉里朋黨,其家原籍也都是朔州安定郡。

  孫衍現為牧府別駕從事。

  陳蓀答道:“沒有。張大農遣了一吏旁聽。”

  令狐奉哼了一聲,心道:“老孫持身謹慎,從不與朝臣結交,不好摻和事,他不去也就算了。張渾這老家伙倒沉得住氣。張金父子到都兩天了,我叫審案的使勁打,聽報說,兩人都被打得不成人樣了,這老家伙竟是終無一書上。參議又不去。哼哼,以為這樣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別駕與治中,一主外,一主內,并為牧府的兩個首吏。

  別駕號稱萬里綱紀,“任居刺史之半”,論其地位,又略高於治中。

  孫衍任此職已有數年,向來不與貴臣、名士來往,日常還家,閉戶謝客,至門可羅雀。

  他沒興趣摻和這等事體,并不奇怪。

  卻那張渾,是令狐奉抓住機會,一定要削其族勢的。便是對張金父子的受刑充耳不聞,宋閎召集的會議張渾也不親至,然令狐奉既然念已至此,自然不肯放過,不會因此就饒過他的。

  令狐奉問道:“宋閎幾人怎么議的?可有結論?”

  陳蓀的記憶非常出眾,過耳不忘,把宋閎等人在會議時的原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了令狐奉。

  令狐奉聚精會神地聽完,仰臉看向殿頂,手指無意識地敲打案幾,思索想道:“我在給宋閎的令旨中,說的清清楚楚,‘我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可這宋閎,卻與氾寬一個腦袋,替張渾、張金開脫。他兩人這下聯手保張家,我卻是不好用強了。”令道,“召唐艾來。”

  堂下的內宦應諾,急忙出堂去尋唐艾。

  令狐奉轉眼間,瞧見陳蓀局促不安地扭身低頭,像是不敢看自己似的,頓時生疑,心道:“這廝有什么瞞我的么?”

  正要問緣故,一陣風從堂外吹進。

  他感到下體微涼,低頭看去,原來是他未著襦裙,只穿了條脛衣,腰帶不知何時松開,露出了襠內之物。

  搞明白了陳蓀緣何這般作態,他拈衣掩住下身,哈哈一笑,說道:“老陳,此物我有,你亦有,你起模作樣的作甚?有什么不好意思看的?我便不信,你閨房樂時,也此等拿腔么?吮拈撥挑,料不可少。何必於這時假裝!”

  陳蓀訕笑兩聲,應道:“是。”心道,“大王令召唐艾,是因見宋、氾二公偏袒張家,故此召他過來問計的么?”

  又想道,“先時白駒兵敗,被俘者,大王雖未盡誅,然大多亦未再加任用;獨此唐艾,卻怎么先被擢任侍郎,繼而不久,又遷督府右司馬,凡有疑難,大王常常召之問策?真是不知,他如何對了大王的心思!”

  唐艾為何對了令狐奉的心思?原因很簡單,打壓勢族的建議就是他給令狐奉提出的。

  是以,當面對宋閎、氾寬的聯手保張之時,令狐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唐艾。

  ①,四時宮:“殿四面依照四時方色各起一殿,一年之中按時節分居四殿”,“東曰宜陽青殿,以春三月居之,章服器物皆依方色;南曰朱陽赤殿,夏三月居之;西曰刑政白殿,秋三月居之;北曰玄武黑殿,冬三月居之”。

  ②,靈鈞臺:著名的以臺為名的建筑如楚國的章華臺,曹操在鄴城修建的銅雀等三臺。

  ③,朔州:如把隴州比作涼州,朔州可以比為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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