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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莘邇堪為敵 宋閎蓄勢撲

  莘邇講的這個“鐵券”,便是“丹書鐵券”。

  在原本的時空中,此物始於漢高祖劉邦,在莘邇到來的這個時空中,此物則源自秦朝中葉。那時,出現了宗室的叛亂,在名臣、智將的輔佐下,才繼位的秦帝歷經數年,終將叛亂平息。平息了叛亂以后,為酬功臣,仿照先秦時期的“盟誓”,結合“符節”,遂有了鐵券的誕生。

  秦帝將鐵券頒發給立下平亂殊功的文武,與之建立近似盟約的關系,當做表彰和信賴。

  自茲而后,鐵券就與玉璽等物,一起成為了皇權的象征。

  如何才能“一勞永逸”地盡收鮮卑義從胡之心?

  黃榮提出的,就是以定西王的名義,與北山鮮卑的諸部酋大約盟。

  鐵券這東西,不但可做褒獎頌德的工具,也可做安撫胡夷、藩屬的政治工具。

  那么,又該如何用鐵券這個工具來安撫北山鮮卑,或者說,莘邇該與之約盟什么內容?

  探究北山鮮卑也好,其余的諸部胡種也好,之所以不怎么樂於臣服夏人的政權,其重要的一個緣由不在別處,正在與他們不樂於接受夏人政權強行施加給他們的各種剝削和壓迫。

  成朝末年,本朝開國皇帝的祖父,后在本朝得謚號為高祖的,時為成朝的權臣,當時海內兵亂,他鎮守關隴。關隴之地,以現今蒲茂一族之先人為代表的幾個戎胡部落實力不弱,為了與敵方爭奪他們,本朝高祖便與蒲茂的祖上以鐵券盟約,“約不役使”,從而籠絡到了他們。盟約的結果是:蒲茂的祖上領數千家歸附之,——這也是蒲茂一族內遷的肇始。

  黃榮建議:可以效仿本朝高祖的行跡,從“役使”上入手,剖鐵券,與北山鮮卑的諸部相約,從今往后,朝廷只收取正常的賦稅,不再對他們增加額外的雜稅。此條之外,又相約:只要北山鮮卑諸部能夠服從兵役,那么對他們的部民就不再調派任何的勞役。

  是為定約兩章。

  定西只是王國,沒有權力使用鐵券,但不要緊,一來,定西已等於獨立,有私設官職的前科,二者,與江左朝廷也已幾乎音訊斷絕,連令狐樂繼位的奏報至今都還沒辦法送到江左,那么,臨機應變,為了境內“唐民”的大局,“借用”一下朝廷的名義,自然也是沒甚不可。

  莘邇的這道“鐵券”奏議一上,立刻就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風潮。

  單以阻力相比的話,前幾天奏請創建僧官、度牒兩制時遇到的那點阻力,與這個沒法比。

  宋方第一個出來,激烈反對。

  上次莘邇奏請大赦的時候,氾寬沒有表態,這回也委婉地表示出了不支持的態度。

  不過令宋方、氾寬沒有想到的是,上次堅決反對“開山澤園囿之禁”的麴爽,這回卻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支持莘邇這邊。

  其實也沒什么出人意料的。

  麴爽手底下亦是有胡騎的,麴碩的帳下也有胡騎,麴球的部曲更全是盧水胡,可以說,在怎么才能得到胡騎可靠忠誠這一問題上,麴家與莘邇是天然的同一陣線。

  盡管莘邇在此道上奏中,僅僅提到了北山鮮卑諸部,但誰又能說,不可以隨后把盧水胡、西戎等部也列入其中呢?

  再加上莘邇預先已然暗示過麴爽,他的這道奏議如果能夠在朝中得到通過,他愿與麴爽聯名并署,共作此議的首倡之人。誰能在這道奏書上署名,誰就能得到受益者的擁戴,這是明擺著的事情。若能把自己的名字聯署其上,不僅對麴家掌控部下的胡騎會大大的有利,而且也會進一步地抬高麴爽在麴家的政治地位,麴爽對此不動心才怪。

  宋方反對的再激烈,五個顧命大臣的態度才是關鍵。

  氾寬反對,麴爽贊成。

  余下三人,此議是莘邇所提,他不用說。

  孫衍和陳蓀兩人。

  孫衍也知權力的基礎是軍事,加上素與羊髦親近的關系,以及莘邇屈己尊人、頗討他喜的謙虛作風,還有大家同為寓士的出身,他近期與莘邇來往甚密;莘邇與他,已然初步形成了“半盟友”的關系,基本達成了羊髦此前提出的“結盟”目標。

  他從國家財政的角度分析,一直以來,朝廷對胡人的各部都沒有能形成垂直有效的管理,胡部的那點賦稅、那點勞役,有沒有,對定西國都不會造成大的影響;而從另一方面來看,鐵券如果能被頒布,於穩定國內的唐、胡關系上會起到積極的作用,得出結論,贊同莘邇此議。

  三個人的意見一致。

  陳蓀的本心是不贊成的。

  他心道:“鐵券一頒,諸部胡夷勢必感激莘邇,或會增其兵勢。然目下情形,不止孫衍贊成,麴爽也贊成。莘邇此議,於孫衍無損,對麴家有利,我即便暫且將之強行壓下,不免他們以后尋機卷土重來。與其如此,我還是靜默為善,權且觀之。”

  陳蓀不支持、不反對。

  “鐵券”此議就此通過。

  自有相關部門準備,然后召集胡夷的各部酋大,進行頒發的儀式。

  宋方下朝到家,氣急敗壞。

  奴仆們看他臉色難看,不敢驚擾他,服侍換衣、捧茶送水,都是輕手輕腳。

  還是有個倒霉的,收拾茶具的聲音稍微大了點,這個奴仆當即感覺不好,跪下請罪,卻是半點用也無。宋方怒火沖頭,指著他,大聲喝令門外的壯奴:“拖出去!打死!”

  那奴仆驚駭求饒,早被壯奴拖出,棍棒亂下,不多時便被打死了。

  國家盡管有法規明令,禁止殺傷奴婢,可宋家權勢滔天,打死幾個奴婢,又有誰敢來管?

  宋方出去,親檢查了一下,見那個奴仆趴在地上,從臀到頭,俱是傷痕、血跡,果是已然氣絕,這才出了口氣,令道:“扔出城去,不許埋,喂野狗吃了!”回轉室內。

  坐了好長一會兒,因為憤怒而導致的青筋跳動才慢慢地平復下來,宋方閉上眼,想道:“我小看莘阿瓜了!他今日的這道鐵券之奏,縱是得行,也無妨,頂多讓他收買到些許胡虜;然他這段日子的幾道上書,卻每次都能在朝中得到通過,總能得到重臣的支持,這就嚴重了!”

  上回的“開禁”之請,麴爽反對;這次的“鐵券”之請,麴爽同意。

  這次的“鐵券”之請,氾寬反對、陳蓀不表態;上回的“大赦”與“開禁”之請,氾寬不表態、陳蓀贊同。

  宋方只從這幾個現象上,就察覺到了莘邇對人心、對利益的運用把握能力。

  莘邇的家世、名望沒有變,仍不被宋方看在眼里;但在發現了莘邇有這份能力之后,宋方對莘邇的觀感卻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開始重視莘邇,把莘邇當成堪為大敵的真正對手了。

  亦是因此,他才會發這么大的怒。

  “張道將那豎子,對宋羨不理不睬的,看來是不會受我的挑撥了。氾寬與張渾聯姻,這明顯是欲聯兩家之力,排擠我家,他要當朝中的首臣!氾、張兩家別有心思,莘邇又心機深重,照這個形勢下去,我家危矣!……不行,我得去見見阿父。今日朝中,他又是一聲不吭。這頭老狐貍,這么鎮定,一定是心中已有成算!我要去問一問,看他是何打算!”

  想到此處,宋方衣服也不換了,便就穿著家居閑服,命車趕到了宋閎家里。

  兩人見面。

  宋閎皺著眉頭,說道:“你怎么穿成這樣!路上不冷么?”

  宋方穿了件單衣,下頭是條薄袴。這條袴子的形制不多見,褲腰上縫制了兩條帶子,可以搭在肩上,形似后世的背帶褲。宋方有時好標新立異,一次在別人家中見到了這種從江左傳來的新式袴子,覺得新奇,就自做了幾條,常在閑居時穿。

  宋方沒回答宋閎,盯著他,半晌不語。

  宋閎被他看得發慌,問道:“黃奴,你直勾勾地看我作甚?”

  宋方開門見山,說道:“阿父,氾、張結親,莘邇心機深沉,我家危矣!我知你必有對策,就不要再瞞我了!”

  宋閎說道:“什么對策?”

  宋方怒道:“阿父!我,你還信不過么?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搞‘不密失身’這一套!”

  越想莘邇、氾張,越對自家的未來感到緊張。

  宋方焦躁地把背帶從肩上拽下,由之耷拉在袴子的兩側,轉悠了幾圈,站住,對宋閎說道:“阿父,你就對我說罷!”威脅似地說道,“你如執意不肯對我說,阿父,我可沒準兒就要干些別的事情了!”

  宋閎扶額,說道:“我叫你不得輕舉妄動,你已經不聽我的,又是去收買禿發勃野,又是去攛掇張道將,這還不夠么?你還想要干什么!”

  宋方知道宋閎耳目眾多,不奇怪他知道這些事,向前了半步,握住拳頭,說道:“我家危在旦夕!阿父,你不給我說你的謀劃,我就只能用我的辦法!”

  “唉,你的辦法有什么用?禿發勃野被你收買到了?張道將被你挑唆到了么?你連禿連樊那小奴都去買,還有那個什么乞大力,你買到了么?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了么?”

  宋方啞然。

  禿發勃野含糊其辭;張道將愛理不理;禿連樊什么都不知道;乞大力倒是賣了些莘邇的私事,問接頭人討了不少錢作為報酬,但聽來聽去,這廝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廢話、小事。

  宋方強硬地說道:“我的辦法有用沒用,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強!”

  宋閎還真怕他再亂來,沒得辦法,只好對他說出自己的盤算,說道:“黃奴,你想過沒有?莘邇為何能夠得到先王的重用,又為何現下能夠得到中宮的信賴?”

  “因為他巧言善辭,偽作忠誠,故是騙到了先王與中宮!”

  “偽不偽的,咱們另說,但‘忠’,你說對了。黃奴,莘邇所以能有今朝,是因為他的‘忠’,我問你,如果他不忠呢?”

  宋方楞了下,說道:“不忠?”

  “是啊,如果中宮發現,他其實大奸似忠,忠是假的,而心懷反意,實為國朝大奸呢?”

  “那自然他就會失寵,不,他會因此而連性命都不得保全!”

  中宮信用莘邇,是因為相信他的忠誠,可如果能讓中宮確定莘邇是個謀朝篡位的大反臣,之前的信任自就如付諸流水。莘邇會不止因此而失去權勢,性命想亦必會丟掉!

  宋方明白了宋閎的意思,面現喜色,很快又蹙起眉頭,說道:“可怎么才能讓中宮明白,他實際是個奸賊呢?”

  “鄭莊公殺共叔段的故事,你還記得么?”

  “阿父是說?”

  “且驕縱之,奉承之,莘邇今方弱冠,以氣盛之齡,繞阿諛中,握一國朝權,你我稍待時日,何愁朝中群臣不皆側目,又何愁他不自行不義?待至其時,我等搜羅其過,發動黨羽,朝廷、郡縣劾章如雪,是忠是奸,言出吾等之口,辨於中宮之耳,即其斃命日也!”

  宋方大喜,說道:“阿父,我就說你必有謀算!你這是老成之謀,高策,高策!”又道,“細品阿父此策,與氾寬奏請封拜莘邇為侯,倒是一般無二。”

  宋閎微笑撫須,說道:“氾寬奏請封莘邇為侯之舉,說來是不錯,但他太急了,他此舉之用心也太明顯了,與我之此策,還是有所不同的。”

  言外之意,氾寬不如他能耐得住性子。

  宋閎教宋方,說道:“黃奴,你急躁的脾氣,務必要改。定西立國以今,我宋家從沒有離過朝堂,現下的暫時遇挫,算的甚么?只要你我還在朝中,只要咱家的底子不失,重獲朝權是早晚的事!”

  “是。”

  “鐵券之議,今得通行,莘邇帳下的那幫胡虜,定會對莘邇陡漲忠誠,你不要再去收買了。張道將雖然年少,張渾老謀深算,你也是挑唆不動的,亦不要再去白費力氣,徒然引張家與我不合了。”

  “是!”

  “你前天是不是讓你的八弟宋羨去見麴爽了?”

  “是。督府的中直兵參軍羊馥,莘邇之故吏心腹也,近日以軍務為由,與上軍將軍令狐曲稍有走動。我叫宋羨去見麴爽,是想煽風點火,看能否以此挑起麴爽與莘邇的相斗。”

  “麴氏,朝廷外家,麴碩在外,麴爽在內,掌中外重兵,如能挑得麴爽與莘邇的爭斗,自是故佳。但令狐曲這點小事,不會起多大作用的。你不要枉費心機了。黃奴,你要記住,不到機會,就老老實實地安靜等待。你這樣亂干一氣,只會引起別人對我家的警覺。”

  “有了機會呢?”

  宋閎悠然說道:“見過虎狼撲兔么?”

  宋方會意一笑。

  冬去春來,機會,在積雪消融的初春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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