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令狐奉薨至今,已有一兩年,檢點這期間,莘邇著實做了不少的事。
首先,他靠著左氏、令狐樂及與他同為寓士的孫衍、羊髦、唐艾、黃榮、羊馥等人的政治支持和出謀劃策,進行了一系列的政治、軍事改革,通過改革,獲得了大量寓士、寒士的擁護。
其次,與麴家結成了盟友的關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軍事基礎。
再次,把很久以來都是隴州閥族代表的宋家逐出了朝堂。
最后,設立了“錄三府事”這個新職,初步結束了定西“政出多門”的局面。
如今,莘邇在朝野的政治名聲,早不復初入王城時的那般低微了,不僅“重臣”的地位相對穩定,而且威望也大致可與他“顧命大臣”的身份匹配了。
然正如孟朗的分析與推斷,人生如逆水行舟,政治更是如此,不進則退,越是地位相對穩固,莘邇現在就越有危機感,就越是深切地感覺到,他的實力還遠遠不夠,實際上,當宋家失勢之時,莘邇的目光就已經從國內,開始投向了國外,急切地尋找新的建立功名的機會。
而下,機會來了。
唐艾的建議,正對莘邇的下懷。
盡管正中下懷,莘邇卻說道:“先王在時,我朝就嘗趁虜秦內亂,攻打過冉興。孟朗,人杰也,他不會考慮不到,如果虜秦與姚國發生戰事,我朝或會趁隙再次進攻冉興。
“今屯隴西、南安兩郡,與麴球對壘者,是蒲茂的庶兄蒲獾孫。蒲獾孫,也算是虜秦的名將了,昔屢從蒲長生討擊其國內的叛亂,無不克勝。論及在虜秦軍中的名氣,此人尚勝過蒲茂。蒲茂弒主以后,說他假惺惺也好,說他貪慕虛名也罷,還曾把偽秦的國主之位讓給過蒲獾孫。
“蒲獾孫已是強將,孟朗如再有防備,縱是虜秦與姚國開戰,冉興,怕是也不好取吧?”
唐艾灑然一笑,晃著羽扇,說道:“明公,恕艾直言,你顧慮的不是蒲獾孫,也不是孟朗,應該是還沒有想好,若是進取冉興,該擇何人為我軍主將吧?”
堂上除了唐艾,還有羊髦、羊馥、黃榮和張龜。
莘邇不失禮貌地哈哈一笑,沖著唐艾翹起大拇指,顧對羊髦等人說道:“知我者,千里也!”虛心下問,詢問唐艾,說道,“千里,卿以為,若出兵冉興,我該舉何人為將為好?”
“上策自是明公親自統兵,唯是朝局剛經過變動,明公眼下暫不宜輕率離朝。艾以為,任中尉麴爽為此戰之主將,當是可也。”
“麴爽?”
“是。”
莘邇沉吟問道:“麴蘭如何?”
唐艾此前一直都仕於軍中,現在督府,又是職掌全國的兵事,對定西軍中諸將的能力很清楚。
他干脆地回答莘邇,說道:“不行。”
莘邇問道:“為何?”
唐艾答道:“遠的不說,只說麴蘭援救趙宴荔一戰,就可從中看出,麴蘭的用兵,謹慎是有的,果敢與計謀則短缺。用之守土,綽綽有余;用以開疆,才能不足。”
“麴球呢?”
“麴球豁達有大略,善撫兵卒,能得將士效死。單言其能,固是足矣,而球資歷略淺,今亦不過一護軍而已,卻是不能為軍主將。可任他以偏裨之職。”
定西國的戰將不少,能夠獨當一面的將帥本就不多,放到莘邇帳下,更是缺乏。
西域長史索恭,膽雄有謀,頗有將帥之才;鎮守西海郡的北宮越常年與柔然作戰,也可算是半個,但他二人,一個遠在西域,一個鎮戍北疆,一時都不能調來。
於是,這就造成了在莘邇不宜離開王城的情況下,可供他任用的此戰主將,就只能從他的盟友麴家里邊挑人。也因此,唐艾與莘邇提到的幾個名字,無一不是麴家的子弟。
卻是說了,麴家雖為盟友,到底不是莘邇的手下,若用麴家的人作主將,莘邇還能夠經由此戰而博得更高的軍功名望么?會不會反使麴家的名望高過於他了?
也是無妨。
一來,攻冉此戰如果能夠打響,能夠打贏,那么莘邇就是此戰的籌劃者和組織者,前線的將士立功再多,也只是鷹犬而已,無法與他相比;二來,雖是不得不擇麴家的人為主將,但莘邇卻可以派嫡系的部將參戰,這樣,也就完全可以把前線之功亦分些到手。
是以,并不妨礙他“獲取更高軍功”的目標。
麴蘭和麴球被唐艾淘汰,莘邇說道:“這么說來,非得是麴中尉不成了!”
“正是。”
莘邇遲疑多時,說道:“只不知麴中尉愿不愿意做這個主將?”
堂中一人應道:“他肯定愿意!”
莘邇看去,說話的人是羊髦,問道:“士道為何如此肯定?”
羊髦笑道:“明公,髦敢請問之,明公之所以拿不準麴中尉會否愿意做這個主將,是不是因為明公擔心麴中尉,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朝廷?”
宋家在定西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把控著朝中的許多職位,現下宋家倒了,隨之而來的,就是宋家把控的那些職位該怎么分?這是一塊大蛋糕。氾寬、麴爽,包括陳蓀、張渾,甚至孫衍等,無不虎視眈眈,都想分一塊肉。唐艾說莘邇眼下不宜離朝,原因就在於此。
莘邇不宜離朝,那么作為麴家在王城朝廷首要象征的麴爽,他會甘愿離朝么?
莘邇點頭說道:“是啊。”
“髦竊以為,明公無須過慮。”
莘邇說道:“士道,卿有何高見?我敢聞其詳。”
“要能把冉興打下,為我朝拓土數百里,則非縣侯之封,無以表功。前年,氾公奏請朝中,拜明公與麴中尉為侯,明公辭讓,而麴中尉欣然受之。當時麴中尉所受的,不過是個亭侯罷了,何能與縣侯相比?以此度之,只要明公奏舉麴中尉為將,麴中尉定不會辭!”
黃榮接口說道:“不可!”
眾人齊齊看向他。
莘邇問道:“什么不可?”
黃榮說道:“不可直接舉薦麴中尉!”
“哦?”
黃榮拈著胡須,面色深沉地說道:“羊參軍所言雖然不錯,麴中尉確是熱衷功名,但又誠如明公所言,坐鎮虜秦西界、冉興北鄰的蒲獾孫,乃虜秦之名將也,如果再加上孟朗已有戒備,攻打冉興一戰,勝負委實難說;若是必勝之戰,麴中尉當不會辭,勝負兩可,他可就不一定會愿意離都了。……曹領軍久存領兵出戰之意,明公可先舉薦曹領軍。”
莘邇怔了下,心道:“曹斐?”
曹斐是個沙場宿將,剛當上中領軍的時候,權高位重,滋味倒還不錯,時間一長,整年整年地待在王城,未免閑極無聊,他的確是早就想帶兵出去打仗了。特別是在看到莘邇西域一戰后,繳獲到了那么多的金銀珠寶,他眼熱之余,求戰於外的心思,亦由之而愈是一日烈過一日。底下里,他已經對莘邇說過多次,若是再有打仗的機會,希望莘邇能夠舉薦於他。
但是莘邇了解曹斐的脾性。
貪財、短視之類且不說,最關鍵的是,曹斐缺乏堅韌的品德,在豬野澤時,他時常會因為挫折而心灰意冷,莘邇對此的印象,十分深刻。這個缺點,就決定了他當不成主將。
黃榮胸有成竹地說道:“榮料麴中尉聞明公舉薦曹領軍的上書以后,十之八九,他就會主動請纓。與其直接舉薦,而可能會被麴中尉拒絕;何如先舉曹領軍,促其相爭?到的那時,明公順水推舟,再舉薦麴中尉為將,不僅可達成本意,而且還能得到他的感謝。”
莘邇明白了黃榮的意思,心道:“這叫一個小豬不吃飯,兩個小豬搶著吃。”
琢磨了片刻,他想道,“麴爽知我與曹斐的關系,見我舉薦曹斐為將,很有可能就會誤以為,這是我在給曹斐立功的良機;兼以隴東素為麴家的地盤,他定亦不愿見被曹斐與我染指。兩下結合,不能說他十之八九會主動請纓,六七成的把握還是有的。”
思及此,莘邇看了一眼黃榮,想道,“景桓對人心的把握,強過我,也強過士道!”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前世看過的一些歷史故事,如曹操殺楊修之類,又想道,“曹操殺楊修,雖是有別的緣由,并非是因為楊修往往能夠猜中他的心意,但世人的附會也有道理。像景桓這樣的臣下,若換個庸人做他的主君,又豈會不使主君忌憚?”
設身處地的想了想如是令狐奉,會怎么對待獻上此策的黃榮?莘邇繞有深意地再次看了黃榮一眼,摸著短髭,心道,“好在你黃景桓,碰到的主公是我!”
光明正大的計謀,不會令人害怕;只有對人心的把握,才會使人畏懼。
莘邇笑道:“景桓此策,高明計也!”心道,“景桓說的不差,冉興,是一定要打的,可這場仗,能不能打贏?也確實是五五之數。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政事、用人,是羊髦、黃榮的特長;運籌帷幄,戰前廟算,還是得借重唐艾。
莘邇把目光投向了唐艾。
出了谷陰中城,一路向東南,渡過黃河,入蒲秦境,經過隴東郡、安定郡、北地郡、馮翊郡,行千余里,是位處在河東郡西南邊的洛州。
此地的主官現為蒲長生之弟,即孟朗念念不忘的那位洛州刺史、魏公蒲英。
刺史府外,一個二十三四歲的披發羌人,投書求見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