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人和烏桓人和唐人在喪葬上一樣施行土葬,不像戎人、氐人、一些西域胡是火葬,但與唐人也有不同,大約是出於草原上遷徙不定的緣故,鮮卑人和烏桓人的葬墓不起墳丘,行潛埋虛葬之制。
不過拓跋連既非可汗、部大,葬地在拓跋部的直接控制范圍內,亦無對之充滿仇恨的異族生活周近,故而卻是未行虛葬,沒有墓主的尸體潛埋它處,同時備禮儀文物大張旗鼓地虛葬於明處,使人無從知曉其真墓所在,只是潛埋而已。
葬禮到快天亮結束,送葬的人都表達和寄托到哀思,齊齊動手,把墓室填平,縱馬其上,將土壤踐踏壓實,又從別處移來草被、樹木,通過栽植,恢復了這塊土地表面的原樣。之后,留下不為人知曉的暗記,拓跋倍斤就領著眾人回城去了。
送葬的拓跋連親人中,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拓跋倍斤給禿發勃野介紹過了,這是拓跋連的妻子,那肚中的,是拓跋連的遺腹子了。拓跋連成婚挺早,但一直沒誕子女,他妻子腹中的這個胎兒若是個男孩兒,使他后嗣有人,倒可稍解拓跋倍斤的悲痛了。
城內城外的鮮卑百姓,至此時未走。
拓跋倍斤沿道回城,百姓們伏拜在地,行禮大呼。
行禮的這些百姓,不止有居住在盛樂城的,而且有很多是從外地趕來的,時有衣飾比較不錯的,是遠近各部的小率、豪雄。
拓跋倍斤一邊策馬緩行,一邊對他們頻頻示意,見著認識的,停下來說兩句話。
拓跋部雖然在拓跋倍斤的統治下,初步確立了集權的官制,但這種集權是很虛弱的,本質上,仍還處於部落聯盟的狀態。各部酋大、小率的支持,對剛被行刺的拓跋倍斤意味重大。
事實上,在拓跋部過往的歷史上,每有婚葬嫁娶,往往就會成為在任可汗宣示實力、威懾不服的機會。倍斤之前,曾有一位拓跋部的可汗,在奪到汗位后,為其已去世的母親下葬,與會者達二十余萬人,要知,拓跋部的部眾總共也就才數十萬人,可謂盛況無前,還專門為此勒石立碑,以作記載。
拓跋連的母親是魏國的公主慕容氏,在代北沒有部眾,他懷孕的妻子是賀蘭氏,出自賀蘭部。賀蘭部是代北的重要部落,與拓跋氏累世婚姻。不辭路遠而來的那些部民、小率、豪雄,許多都是賀蘭部的。他們也是在通過這種舉動,來表示他們對拓跋倍斤的忠誠。
瞧著拓跋倍斤掩起哀傷,晨曦的映照里,在成千上萬夾道部眾中沉穩前行的姿態,聯想到他登位以今,征伐不斷,令拓跋部雄霸代北,儼有恢復昔日控弦百萬氣象的事跡,禿發勃野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了一種“中原無主,胡兒當如是,挾萬眾以與天下爭鋒”的感慨。
這卻非是因他再接受唐化,仍還是胡人的緣故,唐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上邊如有英主,則自可甘為爪牙、鷹犬,上若無英主,海內大亂,縱是唐人的英雄,又豈不會有逐鹿之意?
拓跋倍斤給勃野等換了住處,改到了城中的客舍住下。
兩天后,丘敦犍來到客舍,傳達倍斤的命令,召勃野入見。
安崇等趕忙準備,待要跟隨,丘敦犍說道:“可汗只召禿發勃野一人,沒叫你們。”
安崇等人只能留在客舍。
盛樂城最早建於拓跋倍斤的高祖時期,是在秦代成樂縣城的基礎上建筑而成的。拓跋倍斤的這位高祖,是禿發鮮卑始祖的弟弟,禿發、拓跋之分家,便是由這對兄弟起。距今已有百余年。到倍斤的長兄,上任拓跋可汗時,對之進行了修繕。倍斤繼位,再次對之進行擴建。
擴建之余,倍斤還建了一座盛樂宮,作為駐帳之所。
盛樂宮沒在盛樂城里。倍斤原是多在宮中起居。
依照鮮卑風俗,“四月祭天,六月卻霜”,盛樂西邊,黃河“幾”字形上部的陰山山脈,深遠饒樹木,到六月,霜雪猶不化,是以拓跋部的可汗每年都會在六月末的時候,率大眾至陰山,“蓋欲以暖氣卻寒”;當然了,卻寒只是祭祀類的儀式名號,其實的主要目的,是六月草木茂盛,禽獸茁壯,可以進行大規模的狩獵活動,為部眾獲得口糧的補充,亦含練兵之意。
拓跋倍斤侄子對倍斤的刺殺,即發生在倍斤剛率眾從陰山返回,到達盛樂城之時。畢竟盛樂宮中戒備嚴密,他的侄子不好有下手的機會。但亦因此之故,倍斤在盛樂城待到了現在。
召見禿發勃野的所在,也就沒有在盛樂宮。
刺殺發生的當天,倍斤在轉到了親衛軍中居住。見勃野的地方是在城西的軍營。
軍營里刁斗森嚴,拓跋兵卒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頂盔摜甲的精銳,一隊隊地巡邏於營中的各條路上。
路過輜重區,勃野看到柵欄內停放著數百輛大車,中有少半的樣式與別者不類,車輪特別高大,此為敕勒人發明的車型。敕勒人亦因之又被叫做高車人。
漠北地形復雜,沙漠、沼澤、泥淖多見,輪子高大的車,容易在這類地形上行駛。
數年前,倍斤討破了北邊與代北接壤的敕勒數部,俘虜萬余,羊馬數百萬頭,因見其高車利於行進,遂將樣式帶回,制造了些,用在了自己的軍中。
要說起來,敕勒也算個大部族了,族中的勇士也有不少,如那溫石蘭,就是名著北地的猛將,然因文明程度太低,一點成熟的政治體制也無,沒有組織能力,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年代,也就只能無奈地或者被柔然征服,或者被鮮卑等族欺凌。
勃野進到可汗大帳。
帳篷很大,乃是百子帳,可容百人。
十幾個拓跋部的大臣、將領坐在兩邊,拓跋倍斤高據上首。眾人坐的都是胡坐。大多髡頭小辮,衣多褐、白兩色,各個把手按在膝上。也有一個唐人衣冠的。
勃野心道:“那個唐人,應就是代人孫冕了。”
孫冕是代郡的名士,博綜經史,長於讖緯陰陽之學。倍斤聞其名,數次辟請他,孫冕皆不應。粗魯也好,直率也罷,總之,倍斤忍無可忍,性子發作出來,遣兵數千,干脆把孫冕的家鄉給圍了起來,向縣中說道:“不出孫冕給老子,屠你全城!”孫冕只好乖乖出城,自此附了倍斤。倍斤對他信重有加。盡管是個唐人,在拓跋部中,孫冕卻對其軍政諸策有極大的影響力。
丘敦犍向倍斤回稟:“可汗,禿發勃野帶到。”
禿發勃野衣冠整齊,他摘下頭上的鮮卑帽,按照北胡通行的禮節,按帽在胸,彎腰行禮。他是定西的臣子,代表定西而來,為定西國格起見,卻不行跪拜大禮。
倍斤也不計較,說道:“坐下吧。”
侍衛從帳壁上取下兩個掛著的胡坐,擺好。丘敦犍和勃野相繼落座。
倍斤說道:“你的國書我看了。什么都沒寫。啰里啰嗦的,全是廢話,花里胡哨的。定西王和莘將軍派你來,究竟是為何事?”
昨天倍斤遣丘敦犍,問勃野要國書。勃野知道胡人不像唐人,沒有那么多的禮節,也就沒有再堅持當面給倍斤,給了丘敦犍。那里邊的確沒寫實質的內容,都是禮節性的詞句。
勃野說道:“我王與輔國使我來貴部,是為給可汗送一份大禮。”
“什么大禮?”
“朔方郡。”
帳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
拓跋倍斤說道:“朔方現在戎秦的手里,你們的大王怎么送給我?”
“鐵弗趙染干,是趙宴荔的兒子,今投到了我定西。趙氏久統朔方的鐵弗與雜胡諸部,染干悍勇剛強,深得朔方諸部的人心。我王與輔國欲用他為將,給兵十萬,占取朔方!希望可汗能夠遣派部眾,與我國一起發起進攻。等打下朔方,愿與可汗平分其地。”
拓跋倍斤說道:“說了半天,是要我幫你們。這不是給我送禮,是叫我給你們送禮啊。”
禿發勃野笑道:“可汗,你不想要朔方么?”
拓跋倍斤說道:“想!”
“既然想,那又何必糾結是誰給誰送禮呢?”
拓跋倍斤摸了摸胡子,說道:“不用你們定西,老子也能打下朔方!你說給趙染干十萬兵,牛皮吹得太大了吧?你們定西,舉國也無十萬步騎。我帳下精騎十萬,稍作征調,可得步騎二十萬,以之取朔方,反手可得。我又為何要與你們定西分?”
禿發勃野不慌不忙,郎朗笑道:“可汗說我吹牛,我確是吹牛。身為使臣,當宣揚本國之威,不吹牛怎么能行呢?但是可汗,你也是在吹牛吧?貴部而下盡管稱雄代北,部眾僅有數十萬,如是男女盡征,老弱皆調,或許可得二十萬兵,然而可汗,為了一個朔方,你值得這么干么?”
拓跋倍斤大笑,指著勃野,顧與諸人說道:“我喜歡這個小子!不愧是我拓跋祖上的種!”
禿發勃野說道:“勃野敢請為可汗分析。”
“你說!”
“貴部在可汗的統帶下,蒸蒸日上,威服千里,來附的各部雜胡極多。可是,代北之地,就這么大。勃野來盛樂的路上,在途中看到,各部的牧場相連,帳落稠密,為保護自家牧場不為別家羊馬侵食而發生的斗毆,屢見不鮮。是代北區區之地,已不足容可汗的部眾生養了!
“朔方沿河兩岸,水草豐美,少說能養十萬帳之民,若得此地,可緩貴部地狹之急。可汗早前,兩次攻打趙宴荔,竊以為,就是為此吧?唯趙宴荔得戎秦的幫助,可汗才兩次獲勝,兩次都沒能把朔方納入治下。”
帳中一個面黃干瘦的鮮卑人啐了一口,罵道:“趙宴荔那狗東西!奸詐老賊!聽說他被蒲茂殺了?殺得好!大快人心,解我心頭恨!”
勃野不認識這人,但從他的話語,大概猜出,必是紇骨萬。紇骨萬帶兵救援趙宴荔,結果被趙宴荔賣了,遭到孟朗、茍雄的趁其半渡而擊,大敗歸還盛樂。他不憎恨趙宴荔才怪。
勃野想道:“素聞紇骨萬是拓跋部的有名戰將,從虜魏討柔然一役,他連破柔然數部,深入千里,斬獲數萬,可以稱勇。不意真人卻這等瘦弱,如無縛雞力。”
沒有被紇骨萬打斷思路,勃野繼續說道,“朔方與我國雖是接壤,然與我國有千里漠海相隔,就是打下了朔方,我國難道還能在朔方長久的駐軍么?我王與輔國,說是與可汗對分朔方之地,實際上已經準備把這塊土地全部送給可汗了!我軍與可汗共克朔方,我軍不取分毫之地,勃野適才說,我王與輔國使勃野來,是給可汗送大禮,是不是沒有說錯?”
“你們不要土地,打朔方作甚?”
“蒲秦勢強,所以攻朔方者,我國是為了保我秦州三郡。”
“我明白了,你家大王與莘將軍是想哄老子當給你們當箭靶子!打下了朔方,老子占據此地,戎秦定來攻我;你們的秦州三郡也就可以由此轉危為安,你們就能坐在臺上看熱鬧了。”
勃野正色說道:“可汗此言大錯!”
“哪里錯了?”
“‘唇亡齒寒’的道理,我王與輔國焉會不知?戎秦如攻可汗,我國一定會發兵出秦州三郡,在南邊呼應可汗,為可汗解圍!”
“是么?”
“戎秦攻朔方,我國發兵於南;戎秦若攻我秦州,請可汗發兵於北。我國與可汗南北響應,如此,不但我秦州可安,可汗的朔方也必定無事!這就是我王與輔國的籌謀。”
拓跋倍斤說道:“說的挺好聽。要是戎秦打朔方,你們不管呢?我還能強迫你們出兵不成?如是你們朝中臣子不愿助我,你口口聲聲‘你王’,你們的大王只是個孩子,他做得了主么?”
禿發勃野說道:“我王盡管年少,聰穎異常,朝臣俱皆愛戴。便不說我王,戎秦如攻朔方,輔國將軍是肯定會相助可汗的!”
“你們的輔國將軍,我聽過他的名字,有些軍略之才,約略可與我長子相敵……”
禿發勃野忿然變色,起身怒道:“可汗可辱我,輔國將軍,我朝砥柱,北破柔然、西平西域、東滅戎興,為我朝開疆千里,威震南北,論以武功,可汗請自問之,遑論可汗長子,可汗可與比么?輔國豈可由可汗輕辱!”瞋目叱聲,按腰挺身,俊武外露,驚動了滿帳的鮮卑文武。
他一直面帶笑容,忽然大怒,也叫拓跋倍斤呆了一呆。
拓跋倍斤笑道:“聽你這么一說,輔國確是了不得,我子比不上!你坐下。老子一時失言,你激動什么?”
禿發勃野見好就收,坐回坐上。
拓跋倍斤說道:“你們的輔國將軍能不能打,咱先不說。我就問你,你如何敢打包票,言你們的輔國將軍肯定會相助於我?”
禿發勃野放緩語氣,說道:“輔國將軍明見遠識,‘唇亡齒寒’四字,便是輔國將軍告訴我的,可汗有難,輔國怎會坐觀?
“且輔國將軍信義素著。輔國嘗宰唐昌郡,夜宴盧水雜胡,酒酣,郡功曹獻寶,雜胡中有一小率,喜寶中一刀,輔國贈此刀與之。輔國亦喜此刀,次日酒醒,頗為不舍;小率聞之,還刀於輔國,而輔國守信,終不取。對一個雜胡小率,輔國尚且如此信用,況乎對可汗?輔國的誠意,可汗無須疑慮。”
拓跋倍斤點了點頭,說道:“你先回客舍去住,我明天給你答復。”
等勃野離開,拓跋倍斤問帳中諸人,說道:“定西的提議,你們覺得怎樣?”
丘敦犍、紇骨萬,還有拓跋倍斤帳下的頭員大將賀蘭延年,并及拓跋十姓、獨孤、烏桓各部的將帥等人,紛紛表態,有的贊成,有的反對。
拓跋倍斤問孫冕,說道:“先生以為如何?”
孫冕說道:“禿發勃野說咱代北地狹民稠,不足養撫百姓,如得朔方,可置十萬帳部民,這話不錯。但更要緊的,可汗,我代北北為柔然,南、東為徒何,受限其中,譬如人也,屈膝蹙坐,不得伸展,今如得朔方,可稍展可汗一腿。”
徒何,是拓跋部人對慕容的唐語稱呼。有音譯不同的原因,徒何不及慕容的含義美,也有蔑稱的用心,就像蒲秦稱慕容氏為“白虜”近似。
“先生同意與定西盟約?”
“徒何國主病重,其國中將生內亂。在它內亂生前,可汗如能據朔方在手,盛樂在徒何北,朔方在徒何西,待其亂起,就可伺機用兵,或從北下,或自西出,或兩路其發,從容攻略了!”
這一條理由,比前兩條理由更重要。
拓跋倍斤沉吟了好久,說道:“話是這個理。然我取朔方,必就會與戎秦開戰。戎秦,強國,一旦戰起,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而徒何內亂已生,豈不反而誤了我南下的時機?”
孫冕說道:“徒何兵強,即便生亂,短期內也是不宜與其開戰的。徒何國主一死,賀渾邪定反。上策莫過於,等徒何與賀渾邪大戰過后,趁其兩敗俱傷,可汗再長驅直進!在此之前,可先經營朔方。定西的輔國將軍莘邇確然非是庸人,戎秦如來攻我,他不會坐視不理的,有他在南邊與可汗呼應,戎秦疲於南北,雖強,不足慮也。”
帳中議論未決,拓跋倍斤懷著心事,回到寢帳。
他的正妻慕容氏見他眉頭不展,雖然哀慟長子拓跋連的被害,還是問他說道:“可汗有何煩憂?可是召見禿發勃野,事情不順么?”
慕容氏聰敏多知,沉厚善決斷,很得拓跋倍斤的寵愛與信任。
拓跋倍斤有心征詢一下她的意見,轉念一想,慕容氏不管怎么說,是慕容家的人,自己圖謀魏國國土的事,想來最好還是不要對她說,免得她處在中間犯難為好,便隨便找了個借口,糊弄過去,只道:“逆黨雖被我盡誅,我子不得復生,想及此,我心悲痛!”
慕容氏掉下眼淚,伏在席上,啜泣起來。
拓跋倍斤放下了可汗的雄邁,如那尋常人家的丈夫,攬她入懷,溫聲安慰。
這天晚上,拓跋倍斤睜著眼睛,睡不著,反復思量,想到半夜,做出了決定。
次日,他再次召見禿發勃野,接受了莘邇的議盟。
按照胡俗,禿發勃野代表莘邇,與拓跋倍斤取刀劃臂,歃血盟誓。
沒有在拓跋部多留,勃野於當天就和安崇等返程定西。
到黃河岸邊,出於得有人安全地回到谷陰,向莘邇稟報盟約達成的考慮,眾人經過商量,分了安崇、周憲兩人過河,潛入朔方,觀察虛實;余下的人跟著禿發勃野沿來路而歸。
安崇、周憲比禿發勃野等晚回到定西了四天,到了谷陰,立刻去給莘邇匯報所察,不必多說。
且說魏國的都城,鄴城宮中。
魏主已不是病重,而是病危了。
彌留之際,他召來了諸子,囑咐后事。
七八個魏國的王子,俱服飾華美,環立榻前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