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山圖清醒了下腦袋,坐起來,揉了揉眼,瞧向榻前。
榻前兩人。
一個站著,黑衣青幘,確是日常伺候他的那個吏卒;另一個跪著,正在玩兒命的磕頭。
習山圖看不到磕頭這人的面容,問道:“足下是?”
這人抬起了頭,相貌清癯,長須飄飄,頗有脫俗之氣。
習山圖頓時響起了此人是誰,卻是打下成都以后,桓蒙為收攬蜀地的民心,舉賢旌善,廣辟李當的舊臣和在野的蜀士進府,同時,因天師道在蜀地的勢力龐大,對天師道中有名的道士,包括襄助李氏在蜀中建國的那位天師道領袖范天師的后裔,亦皆加以延攬,把其中的許多人請來了成都,置酒高會,予以籠絡;此時榻前求習山圖救命的此人,就是天師道的一個道士。
這個道士,以擅長觀星辨氣、預測未來知名。
此道來到成都的時候,習山圖還沒有去劍閣,故是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兩人有過交談。
習山圖說道:“原來是足下。”問他道,“你剛才說什么?”
那道人哭喪個臉,答道:“桓公令小人自裁,求主簿救命。”
習山圖問道:“桓公為何令你自裁?”
那道人追悔不迭,答道:“昨日桓公夜召小人……”
記得前幾次見這道人,此道小有不卑不亢之態,與習山圖討論起《老子》等道家典籍,也是說的頭頭是道,眼下卻伏拜跪地,狼狽不堪,口口自稱“小人”,前后的表現差異太大,習山圖忍不住打斷他,說道:“你之前不是自稱貧道的么?”
那道人倒也坦誠,說道:“小人自詡善觀星,未料卻連自己的性命都算不準,哪里還敢稱‘道’?”
習山圖莞兒一笑,說道:“你接著說,桓公召你作甚?”
那道人答道:“桓公昨夜召小人,初時對小人甚為禮重,執小人之手,問己身富貴何如?不知是不是小人答錯了什么,桓公今早遣吏,送了一匹絹布、五千錢與小人。絹布者,是令小人自裁;惠錢五千,是置辦棺材的費用。聞主簿今日歸還,小人故前來,乞主簿救命。”
習山圖問道:“桓公問己身富貴,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答以:上公可致。”
習山圖立刻了然,明白了桓蒙為何不滿意這個道人的回答,心道:“桓公豪邁雄圖,志在跡古功臣之蹤,成二庾未成之業,滌蕩中原,光復華夏,以建千秋不朽之名;三公雖貴,前代秦朝以今,拜為公者,何止數百?乃至一年數換!何能與千秋一臣相較?怎會是桓公所求?
“這個道人不識桓公胸懷,以常理揣測,說此奉承之言,亦無怪桓公以絹、錢戲他。”
“上公”云云,本朝行“八公”之制。
太宰、太傅、太保,周之三公官,本朝與前代說白了,都是權臣篡位得的國,得國不正,為維護皇權,本朝有意重整尊卑秩序,因而襲用周制,把周代的三個公官搬了過來,是為八公中的三個上公;上公以下,是大司馬、大將軍;再以下,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
總計八公。
上公也好,八公也罷,誠如習山圖所思,從前代秦朝到現在,幾百年間,得拜為公的大臣確然不止數百。儒家講究天人合一,有個天災人禍,常常就會把在任的某個“公”給撤免掉,多的時候,一年也的確會換上好幾個。
這怎能與桓蒙的理想,做個“千秋一臣”相比?也就難怪桓蒙會拿絹、錢調戲此道了。
至於為何說桓蒙是在調戲他,而不是真的要他自裁?桓蒙才得蜀未久,正在延攬人心,自然不會因為這點事,就把自己請來的人給殺掉,真要殺了,蜀地的人心他也就得不來了。
習山圖看這道人可憐兮兮的,眼淚都出來了,深覺好笑,強自收斂笑意,溫聲安慰於他,說道:“君幾誤死!君善觀星,應聞星宿有不覆之意,故桓公以絹贈君,是相戲耳;錢五千,是送給君的回家的路費啊。君且安心,桓公必無迫君自裁的意思,只管去辭別桓公,收拾行囊,明日歸家便是。”
道人又驚又喜,說道:“桓公賜絹、錢與小人,竟是此意么?”
習山圖說道:“然也。”
道人知道習山圖是桓蒙的愛臣,要不然也不會來求習山圖救命,既是愛臣,想來定然了解桓蒙,他說桓蒙無逼自己自裁之意,應該不假,當下信了習山圖的話,歡天喜地,爬起身來,抖了抖衣上的塵土,換回“貧道”的自稱,說道:“多謝主簿開喻,貧道這就去帥帳晉見桓公,辭別歸鄉。”
習山圖訝然問道:“桓公不是去了城中么?”
道人不明白習山圖在說什么,說道:“桓公就在帥帳,正與群臣議事,沒有去城中啊。主簿此話何意?”
習山圖想道:“袁君對莘征虜所言,卻是虛辭。桓公實未去成都。不知在帳中商議何事?”桓蒙召他去見,他不好冒然自去,雖是心中疑惑,也就罷了,說道,“我隨口一說。”
道人遂辭了習山圖,出到帳外,順軍營中的大道而行,來至中心的帥帳之外。
帥帳是個百子帳,占地很大,周邊立了百十的桓蒙親兵,俱披甲持槊,戒備森嚴。
道人不敢近前,便待在遠處的角落,等待桓蒙議事完畢,再去求見。
帳中,周安、程無忌等荊州兵的重將都在。
袁子喬、郝盛、孟賀、謝執等人也在。
桓蒙坐於主位,朝前引首,蹙眉看著鋪展在地上的地圖。
袁子喬彎腰圖邊,觀看稍頃,回到坐上,說道:“王騰、鄧浩、昝定諸輩,不識好歹,降而復叛,辜負明公的厚愛,著實可恨。然此數人,俱無長材,李當已被押解去了建康,彼等今雖擁范俊舉亂,范俊何人哉?或能蠱惑到些許的天師道徒,焉會具有士望?以卵擊石耳。不需明公親往討定,子喬與周將軍各率兵馬三千,即可分別將之剿滅!”
莘邇到營,桓蒙不見,并非全是像莘邇猜測的那樣,不僅僅是給莘邇一個下馬威,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蜀秦降臣王騰、鄧浩和昝定,擁范天師的嫡曾孫范俊為主,舉兵反叛。
說起來,桓蒙對王騰等人,當真是半點也不虧待。
王騰、鄧浩都是李當朝中的大臣,被桓蒙辟為了府中參軍,佐助安撫成都。
昝定奉蜀主李當之令,出成都,馳援犍為,然而不料桓蒙經小道,輕兵急進,直襲成都。桓蒙兵到十里陌時,消息傳到昝定軍中,果如袁子喬所料,蜀軍本就兵心浮動,聞訊之下,昝定所部登時自潰。昝定彷徨無去路,待桓蒙攻破成都以后,遂引收攏到的潰卒數千來降。桓蒙好言撫慰,亦暫將他辟為參軍,并告訴他,等朝廷的旨意下來,一定會給他另有重用。
沒有想到,王騰、鄧浩、昝定等人,當面恭敬,背后卻串聯陰謀,於日前分頭潛出成都、大營,抬出范長生的嫡曾孫范俊為旗號,聚集天師道的信徒和舊部,王騰與鄧浩在成都西南的都安、昝定在成都南邊的臨邛,相繼舉事叛變。
就在莘邇到荊州兵大營的前半天,王騰等叛亂的軍報,傳到了桓蒙的案上。
桓蒙蹙眉說道:“王騰諸輩的叛亂,我不擔心。”
袁子喬說道:“明公擔憂的可是,如果王騰等賊叛逆的事情,被莘征虜知曉,將會不利於明公脅他還劍閣歸我?”
桓蒙說道:“是啊!”
李當和李氏的宗族,都已經被及早送去了建康,也就是說,當下蜀地已無一人能在“名義”上形成號召,團結人心;范俊雖是范長生之嫡曾孫,襲了天地太師、西山侯這兩個官爵,現有世代依附他范家的百姓、部曲數千家,但今非昔比,他實也是壓根無有號召全蜀的名望的。
王騰等人的叛亂,被袁子喬輕視為“以卵擊石”,桓蒙亦是如此認為的。
桓蒙不擔心叛亂無法平定,唯是叛亂一起,他恐怕就沒有余力再去威脅莘邇,索要劍閣了。
袁子喬對此,也無良策。
眾人商議半晌,末了,袁子喬說道:“莘征虜已經來了,總不能什么也不做。明公,惟今之計,別無它策,只有一途。”
桓蒙問道:“是什么?”
“先把王騰等賊叛逆的消息隱瞞下來,不急著派兵前去剿滅;權且按之前議定的策略,只管照做,試試看能否在三四日內,把劍閣要過來!”
“若不能呢?”
“也就只好調兵遣將,出大營,往去殲滅叛賊了。”
王騰等人必定成不了事,初期可以暫時不管,但也不能任其攻城略地、擴充勢力,所以可以把消息隱瞞個三四天,再長就不行了。袁子喬的言外之意,三四天內,若是無法把劍閣要來,那也就只能暫且忍讓,默認劍閣被莘邇所有的現實,不提此事了。
桓蒙說道:“只能如此了!”
議定了此事,眾人又討論了會兒平叛的事宜。
到快傍晚時分,周安、陳無忌、袁子喬等,諸人告辭出帳。
守在帳外的道人瞧見周安等人離去,趕忙過去求見桓蒙。
桓蒙召他入帳,問他何事。
道人說道:“貧道特來請辭。”
桓蒙問道:“請什么辭?”
道人把找習山圖救命的事情,原封不動地給桓蒙說了一遍,說道:“貧道以粗鄙之體,獲明公絹、錢之賜,感激不盡。明公軍務繁忙,貧道不敢多擾,故從習主簿之言,敢來請辭。”
憂心劍閣或許不能得到的陰云,因了這道人轉述習山圖的話稍微消散,桓蒙不禁大笑,說道:“山圖言君誤死,君定是誤活。君徒然看書三十年,不如一詣習主簿。”許了道人歸家。
那道人整好行囊,自去回家不提。
第二天,桓蒙召莘邇來見。
莘邇未帶魏述、魏咸和衛士,只帶了李亮,在袁子喬、習山圖的引路下,到了帳外。
昨天桓蒙與周安等商議軍事,帳外只有甲士百數警戒,今天的帳外,卻有五百甲士,把整個大帳圍得水泄不通。
帳門前,站了兩列持槊的甲卒,個個高大健壯,鎧甲明亮。
莘邇略微止步,心道:“適才習山圖與李亮討論我與桓蒙相見時的禮儀過程,說桓荊州會在帳門候我。現下那帳門處空無一人,哪里有桓蒙的影子?嘿嘿,搞了兩列甲士,倒是威風。”
袁子喬笑道:“將軍請。”
莘邇含笑應道:“請。”
袁子喬、習山圖側陪,與莘邇、李亮通過了那兩列殺氣騰騰的甲士,入到帳中。
帳中坐滿了人。
莘邇沒有細看左右,只往帳內的深處瞧去,見一人,坐在榻上,棱目濃須,著戎裝,那紅色的褶袴,就如一抹火,撲入眼中,燎人心神。
莘邇下揖,說道:“下官征虜將軍、雍州刺史莘邇,謁見桓公。”
好一會兒,等不來回應之聲。
莘邇從容地直起身,轉身就走。
李亮趕緊跟在他的身后。
莘邇大步出到帳外。
習山圖追趕出來,拉住李亮,問莘邇,說道:“將軍,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