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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佳人難再求 長路漫漫險

  出了桓營,北行六十里,渡過一條貫通成都東、西兩條大河的支流,已是出了成都地界。

  這一路上,李亮都神不在焉的。

  此地離成都已遠,莘邇放松下來,便把他喚到近前,含笑說道:“茍子,昨天出荊州兵營起,你就心神不屬的,想來你定是有話想要問我吧?問吧。”

  李亮扯著韁繩,跟行在莘邇的馬邊,猶豫再三,終還是難捺情緒,圓臉蛋上帶了點委屈,小眼睛里透著些后怕,問道:“明公,前日校場閱陣,公提弓就引,射我發髻,當時,公就不怕射不準么?萬一射不準,亮、亮……,亮豈不就橫尸當場了么?”

  “你聽說過‘射柳’之戲么?”

  “此鮮卑等北胡之戲。”

  “我嘗與勃野比試射柳,勃野斷柳以后,能夠馳馬接住被射斷的柳條;我雖然不成,卻亦可斷白。想以柳條之飄搖細軟,我尚可中之,況乎卿立地不動,卿之發髻,雖稍稀疏,可也不小?百步外我視之,若秋毫之洞察。我敢引弓而射,自是有十成把握的。”

  莘邇這話不是吹牛,原先的那個“莘阿瓜”本就頗擅騎射,穿越到這個時空以今,兩年多來,他復練箭不輟,后來到得王都,掌了兵權,又接觸到了許多定西軍中的一流射手,在這些射手們的指導下,時至於下,他的射術可以說是突飛猛進,更上一層,道個神射不為過。

  前日校場那一箭,他確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亮說道:“那明公為何不提前對亮說呢?”

  “給你說了,你還有膽子去么?”

  李亮想了想,心道:“前天我不知情,一箭突來,箭已中髻,候我反應過來,尚且險些失禁;如是在我知情的情況下,我大概連那百步都會走得一腳高、一腳低。”誠實地答道,“沒有。”

  “那不就行了?劍閣因我那一箭而定,卿以因此一箭得了虎膽之名,兩全其美,不亦樂乎?”

  誰也不愿自己成為上位者隨時可以舍掉犧牲的對象,莘邇雖是做出了解釋,李亮到底還是陰影未去,神色不愉,勉強笑了笑,應道:“是。”

  莘邇瞧出了他的心思,探手過去,親熱地握住他拉韁繩的手,用力地按了兩按,懇切而深情地說道:“茍子,我與卿相識雖短,然我聞卿名久矣,此次伐蜀,得能相會,卿沈敏挺杰,美器度,我一見之,就覺得與卿如同舊交。也因此故,我前來成都,誰都不帶,只帶了卿一人隨從。

  “來日我方欲委重任於卿,又怎會為一個劍閣,而就置卿性命不顧?劍閣雖險,在我的心目中,不及卿之重也!劍閣可再得,佳人難再求啊!”

  “佳人”不一定非指美人,佳者,好也,佳人,就是優秀的人。如那一句大名鼎鼎的“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中的“佳人”,用的即是此意。

  莘邇情深意切,容色誠懇,若訴肺腑,由不得李亮不信。

  李亮陰影盡去,感動地說道:“明公錯愛,亮唯肝腦涂地,不能報也!”

  “何需卿肝腦涂地!待來日,破滅蒲秦,你我同登咸陽之殿,繩蒲茂、孟朗於階下,露布大王告捷,以振卿名於海內,足我夙愿之心志,難道不是更好么?”

  李亮慨然說道:“亮家隴西,於鄉梓稍有薄名,亮往昔曾經數入咸陽,熟悉沿途形勢,并及虜秦沿途各縣的令長、守將。明公取關中之日,亮敢請引鄉中子弟,為明公先驅!”

  通過這回攻打漢中,莘邇越發認識到了“土著”的重要性。蜀秦已經衰落得不成樣子了,南邊還有桓蒙進攻成都,牽制住了蜀秦部隊的主力,而漢中各縣、秦德等地且仍是如許難打!特別是劍閣,要非是從當地的賨人那里得知了來蘇小道,恐怕劍閣早落到了桓蒙手中!

  打一個蜀秦,就離不開土著的幫忙,更別說蒲秦了。

  蒲秦比蜀秦可是要強得太多了,兩者盡管都叫“秦”,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云泥之別。

  那么當來日與蒲秦開戰之時,仗會何等艱難?想想就覺得不容易!這個時候,就愈加需要熟悉關中情況的地頭蛇,來給“王師”帶路,或者親自上陣,為王師赴湯蹈火,斗為前驅了。

  這也正是莘邇籠絡李亮的主要緣故。

  聽了李亮的回答,莘邇心中滿意,笑道:“才得漢中、劍閣,沒個一年半載的消化這些地方、休養我隴民力,咱們定西是打不了仗了!你對大王的這片忠心,我會詳細地稟與大王,……現在我有一事問你,你是愿留在漢中,或秦州,還是想跟我回去王都?”

  李亮說道:“悉從明公安排。”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漢中、劍閣新得,治內多賨人、僚人,治理不易。我去成都前,與千里等議定,已經上表,舉考功曹右曹史陰洛為漢中太守。陰洛此前常在西域,接觸的都是西域胡,在與胡夷打交道這方面極有經驗,此人有智謀,知兵略,應該能把漢中治好。

  “欲得漢中穩,劍閣、葭萌關系重大。張景威干練果決,有威儀,昔治盧水胡,政績優良,今於麴鳴宗的營中歷練了年余,亦已知兵事,鳴宗前敗蒲秦名將蒲洛孤等的那一場仗,當真是打得激烈兇險,景威於此戰中獨當一面,立下了大功,我也已舉他出任秦德縣長,督秦德、唐壽、白水三縣及葭萌、劍閣軍事。敗蒲洛孤一戰,王舒望亦有卓功,我亦已一道上表,舉薦擢他假校尉,戍葭萌;以嚴襲戍劍閣。

  “這幾道上表,已經發出十余日,大概已到朝中。朝中如果同意的話,如無意外,十來天內,陰洛等即能趕來上任了。”

  李亮聽了半天,以為莘邇是要把留在蜀地,結果卻是聽來聽去,漢中、葭萌、劍閣等地,莘邇都已安排好了鎮守的人選。

  他心道:“明公如要帶我回都,不會說這些話;莫不是想要把我任在秦州?”

  他推測的不錯。

  莘邇接著說道:“劍閣、葭萌是漢中南面的門戶,秦州是漢中背后的倚仗。要想使漢中穩穩當當的在我定西手中不丟,劍閣、葭萌雖然重要,秦州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我已表麴鳴宗為秦州刺史,兼領隴西太守;西郡太守張道崇嚴而能寬,我舉了他為振武將軍,領武都太守。茍子,你如愿意,我可舉你為假校尉,分你兵馬兩千,屯駐武都,協助張道崇治撫境內,何如?”

  李亮現為參軍,是屬僚;假校尉雖不是正式的校尉,只是校尉的試用期,但也已是獨自領軍的了。這是一個質的飛躍。按說,這該是件大喜事,李亮的確也很開心,可在為自己開心之余,他至少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卻被莘邇“表麴鳴宗為秦州刺史”、“舉張道崇為振武將軍,領武都太守”這兩句話給吸引過去了。

  要知,振武將軍、秦州刺史、武都太守,這三個官職,可都是令狐曲的現任官!

  莘邇而下說要舉麴球、張道崇兩人分別出任這三個官職,是什么意思?

  令狐曲現在被囚劍閣駐軍的帳中,不得外出,頂天了,僅能在帳門口站一站。有一次,李亮路過令狐曲的囚帳,適逢令狐曲在帳門口放風,他那張慘白、惶恐的面孔,使李亮印象深刻。

  這會兒,那張臉不由地出現到了李亮的腦中。

  李亮悄摸摸地偷看莘邇,心道:“明公是要像殺令狐京那般,把令狐曲也殺了么?”不敢多想,趕緊止住念頭,恭謹地應道,“明公不以亮鄙陋,擢以重用,亮感恩涕零,愿為明公效鷹犬之誠!有亮在武都,必保武都不亂。”

  “好!那等到了劍閣,我就上表朝中!”

  莘邇說完,打馬一鞭,催騎向前馳騁。

  兩邊肥沃的田地,簇簇的野樹,蔥蘢的遠山,清澈的溪流,飛速地向后倒退,莘邇騎在神駿的西域良馬上,舉目望前,前方的河水、群山、野樹、田地,則如幀幀照片,緊隨迎面撲來。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今雖劍閣暫時得保,檢點戰果,為定西打下了漢中等處,不可謂不是大獲豐收,然萬里之途,才剛始於足下。蒲秦勵精圖治;慕容魏亂而猶強;江左內斗不息,不止無法借力,通過桓蒙、袁子喬等對隴人的態度,日后沒準兒還會成為一敵。以隴一隅之地,對此三個強敵,欲待實現莘邇心中那滅秦破魏、復華夏衣冠的雄圖遠志,就如現下這道路上的風景,過了一山,還有一山,山山相連,一山高過一山。前路漫漫而險,他提醒自己,萬萬不可掉以松懈。

  卻是,前天校場之上,莘邇箭射李亮的發髻。

  他此一舉動出來,袁子喬當即哀嘆,劍閣不能為荊州有矣。桓蒙那時沒什么失態的表現,但其心中,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在閱陣結束以后,桓蒙經過與袁子喬的商討,便當機立斷,暫時放棄了對劍閣的索求之心,改以平定王騰、鄧浩、昝定等的叛亂為重。這個決定一做下來,也就沒了繼續留莘邇在成都的必要。因是,當莘邇於昨天請辭的時候,桓蒙就答應了。

  乃有了莘邇攜李亮、從騎等,出桓營,北返劍閣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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