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莘邇、唐艾等其實也都隱約猜到,此中或許別有內情,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了。
谷城一戰,魏兵大敗,慕容瞻收攏殘兵,南下撤退到了四十余里外的陽谷。陽谷,是個鄉里的名字,位處在谷城山的南邊,於歷史上頗有名氣。——事實上,慕容瞻與賀渾邪鏖戰的所在谷城縣,在歷史中的名氣更大,谷城之得名,是來自谷城山,而這個谷城山,又叫谷山,相傳乃是上古時期伏羲氏、神農氏教民種谷之地。這些都是題外話,不需多講。唯是教人生嘆的是,於華夏先民傳說中占有重要位置的這塊地方,如今卻成為了異族爭霸中原的戰場。
這是誰的過錯?
聯系前世所讀的史書,結合與當下時代近似的那個時代,莘邇初到這個時空的時候,本認為是江左皇室的過錯,但通過自己在定西的所見所聞,他現在改變了最先的看法,而下他認為,非但是皇室的錯,而且更是那些崇尚清談、只顧門戶私利的閥族、右姓的錯。
卻也不必多說。
慕容瞻戰敗,導致的嚴重后果至少有兩個。
一個是直接后果,引發了魏國朝廷的恐慌,造成了慕容炎的棄都北上。
谷城距魏國的京城鄴縣只有兩百多里地,其間除了濟水、黃河等幾條河流之外,再無別的阻礙,所以當消息傳到鄴城的當日,就引起了魏國朝廷的大震。
繼位才不過數月,還沒在龍椅上坐多久的慕容炎,既驚又駭,馬上召集群臣商議對策。
大臣們有兩種意見。
鄴城目前尚有侍御郎、尚方兵、龍騰甲騎等林林總總,合計共約三萬余步騎的禁衛部隊。以慕容炎的五弟慕容權為代表的少壯派們建議,應該立刻把這些禁衛部隊,派去黃河北岸的清河、陽平郡,據河為屏,以阻賀渾邪部的前進。這是一種意見。
慕容權站在殿上,年輕而沉毅的臉上,透出臨危不亂的神氣,與兩邊那百余個大多驚慌失措的魏國文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唯是他說話的時候,嘴唇開合之際,時有一抹亮色閃現,給他的這個魁杰沉雄的形象,略微添上了些許搞笑的味道。他年少時,曾因墮馬而摔掉了一個門牙,后來補上了個象牙,那抹亮色就是來自於此象牙。
雖然如此,但當此之時,自卻是無人注意這點。
慕容權昂著頭,說道:“從都城周近的諸部中緊急抽調,可再得兵馬十萬。此十萬兵固是不能稱為精銳,但亦可用之。合以侍御郎等精卒,足可守衛河水北岸。大司馬雖敗於谷城,然據其軍報,在收攏了殘兵之后,猶有兩萬之眾。如此,侍御郎等兵在河北岸,大司馬部在河南岸,南北呼應,賀渾邪雖悍,終無能為也!待其兵疲、乏糧,我王師內外夾擊,破之易也!”
“都城周近的諸部”云云,指的是魏國單於臺治下的二十萬胡落。
此一“單於臺”,與秦國的“單於臺”是一樣的。秦、魏是胡人建立的國家,其國家的權力基礎是戎、鮮卑等胡人,而戎、鮮卑諸胡,社會、生活等各方面的習俗與唐人都不相同,——戎人還好一點,戎人中的氐人、羌人都已是半耕半牧了,鮮卑、匈奴等主要還是以放牧為業,與唐人的風俗卻是截然兩類,因是,為了便於治理本國的胡人群體,秦、魏就都在設置中央朝廷,以管理唐人百姓的同時,又各自設立單於臺,以管理內徙到其境內的胡人民口。
魏國的單於臺,亦與秦國相同,大單於之下,主吏分為左、右輔。
左、右輔各自管理六夷十萬落,在左右輔之下,每萬落設一都尉。這也就是說,現下聚住在鄴城京畿附近的鮮卑、匈奴等六夷部落,共計有二十萬落,百萬余口之多。
之前慕容瞻、慕容武臺分領兵出發之前,魏國的單於臺已經對治下的胡落,進行過一次征召了,精壯、有過戰斗經驗的胡牧,大多已經從軍,被慕容瞻、慕容武臺帶去了兗州、洛陽,但剩下的那些胡牧,如果再擠一擠的話,正如慕容權所言,的確是可以再弄出個十萬來人的。
慕容炎眼神閃爍,顧問余下諸臣:“卿等以為何如?”
丞相慕容干身材削瘦,枯瘦如柴,官袍穿在他的身上,就如套在了個竹竿上也似,觀其面孔,也是精瘦,乃至顴骨高高地凸起,倒是越發襯得他的一雙細眼如篾。只從外表來看,像是個憂國憂民,操勞不已的好官。他出到班外,站到了高大健壯的慕容權的身邊。
慕容炎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問道:“丞相有何高見?”
慕容干不似慕容權,沒有用唐話,用的是鮮卑話,說道:“臣、臣……。”
“怎樣?”
“臣覺著,武鄉王言之有理。”
慕容炎掩住失望,說道:“哦?丞相贊同阿六敦的意見么?”
阿六敦,是慕容權的小名。
慕容干沒有正面回答慕容炎,自顧自地說道:“此前已經召過一次兵了,這次如果再召,臣以為,十萬兵有些多了。兵,不可過多地召啊,陛下。召得太多了,恐怕會引發各部的不滿。當下我大魏兩面受敵,已是左支右絀了,萬一因為召兵過多,而再致使了各部的叛亂,只怕就會不可收拾了!因此,臣以為,十萬兵,不可召,最多只能再召萬人。”
“再召萬人?”
“是啊,陛下。現今四月,正是我鮮卑祭天的時月。如今我國內憂外患,更需要天神的眷顧。臣建議陛下,可率領余下的各部民口,北去幽州,行祭天大禮。”
慕容炎呆了一呆,說道:“祭天大禮?”
慕容干慢吞吞地說道:“是啊,陛下,祭天大禮。”
“你是說?”
慕容干耷拉著眼,說道:“臣以為,鄴城到幽州,六七百里,人多的話,行速不會太快,路上少說也需走多半個月。為了能趕在月底前到達幽州,不影響行祭天之禮,事不宜遲,陛下今天就可下旨,命左、右輔及諸都尉,集合他們管下的諸胡各部收拾準備,給他們三天的時間,三天后,陛下即可率之離都北上,前赴幽州。”
慕容干的眼太小,他這么一耷拉眼皮,遠在皇位上坐著的慕容炎就瞧不清楚他到底是睜著眼,還是閉上眼了,不過慕容干的話,慕容炎卻是完全聽明白了。
慕容炎看了看挺立於慕容干身側,因為慕容干的這番話而面上露出了忿然之色的慕容權,吞吞吐吐地說道:“丞相,現下我洛陽告急,大司馬兵敗谷城,朕如在此時去幽州祭天,那洛陽、兗州怎么辦?又且朕一旦離都,鄴城又該如何是好?此我大魏之都城也,總不能沒人鎮守。”
慕容干說道:“陛下諸王弟之中,河間王最為驍勇,有河間王屯守洛陽,蒲茂必難進寸步,可以無憂。大司馬敗於谷城,依國法,當以嚴懲,今陛下可不究其罪,勉力之,料大司馬一定會舍生忘死,以報陛下的恩典,兗州也可無失。
“至於鄴都,武鄉王英武,他適才所獻的阻敵之策,確然高明。臣陋見,可詔令武鄉王戍守京都,一則鎮壓鄴城內外的唐兒,二來與大司馬共御賀渾邪。等到陛下祭完了天,得到了天神的賜福,然后率幽、冀之勁卒回來,再與賀渾邪、蒲茂一決勝負,滅此二奴不晚。”
這卻即是魏國朝中的另一種意見了。
便是在南邊洛陽被蒲茂圍攻,慕容武臺勇則勇矣,然謀略遠遜孟朗,洛陽已是岌岌可危,東邊慕容瞻又大敗於谷城的當前之危局下,建議慕容炎放棄京都,北狩幽州。
兩種意見,聽取哪個?
慕容炎好歹正值壯年,又是剛繼位不久,還是要臉面的,沒有在朝會上當即說出他的選擇,而是在散了朝后,他於晚上從宮中發出旨意,旨意的內容卻是好完全聽從了慕容干的意見。
慕容權聞訊,連夜扣宮門,求見慕容炎。慕容炎拒不相見。
把慕容權氣得,險些牙齒再度漏風。可也無計可施,只好遵從圣旨,三天后,在送慕容炎等出京以后,慕容權帶著慕容炎留給他的五千禁兵,萬余臨時新召的胡牧,獨守鄴城。
慕容瞻的兵敗,導致了慕容炎的北遁,慕容炎的北遁,又導致了洛陽守軍的軍心惶惶。
四月中,堅守了月余的洛陽城,在連環馬陣先被蒲茂破掉,隨之慕容炎又棄都北逃的打擊下,宣告失守。——這個結果,是慕容炎北遁直接造成的,但也與慕容瞻的兵敗有關,算是谷城之敗造成的另一個間接的惡劣后果。
定西,谷陰。
征虜將軍府。
莘邇放下了慕容瞻與賀渾邪谷城之戰的情報,拿起了慕容武臺與蒲茂洛陽之戰的情報。
剛重又看了沒兩句,堂外一個吏員來稟:“明公,王太后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