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郡(冀縣),是魏國冀州州治的所在,侯莫陳馱率領援助鄴縣的胡騎,早前就是駐軍於此。鄴縣失守,靠著慕容瞻的拼死進戰,慕容權得以突圍逃出以后,他最先逃到的也是這里。
不過慕容權沒在長樂郡多停,魏主慕容炎很快就把他召去了駐蹕地,幽州的州治薊縣(北京)。同時,之前北上到趙郡的慕容武臺則被慕容炎調至長樂郡,慕容炎給慕容武臺加了一個冀州刺史的頭銜,命侯莫陳馱聽其指揮,慕容武臺、侯莫陳馱兩支兵馬,加上慕容權留下的部分兵馬,計共兩萬步騎,一起守御長樂,現在他們是抵擋秦軍繼續北上的最后一道屏障。
而廣平、陽平兩郡,位處在鄴縣以北,長樂郡以南,這兩個郡一在西北,一在東南,距離鄴縣的遠近與距離長樂郡的遠近差不多一樣,都是二百里上下。
這也就是說,如果河北的情報無誤,蒲秦現下的確是正要用兵於廣平、陽平方向,那么蒲茂、孟朗的意圖就昭然若揭,便是莘邇說的,“欲趁勝北進,攻下長樂,以收冀州”,而又如果蒲秦是真的想再接再厲,趁勝直進,把冀州也一舉打下來,那么就不說幽州慕容炎那邊經過這段時間的大舉征兵,已有了步騎數萬,他為了保住幽州,肯定是會拼力支援長樂的,就只說長樂郡現有的兩萬余魏軍步騎便不可輕視,則秦軍的主力很明顯,暫時就回不了關中。
秦軍的主力若暫時不能回來關中,秦廣宗所部在石萍部敗亡后,現今才一萬多步騎,用之守境是夠用的,然如用之攻侵隴西、南安等郡,即便再加上天水等郡北邊蒲秦雍州除掉鎮壓地方以外可以調用的機動部隊,卻也是不足的,——至於天水東邊的咸陽等地,現今倒是有蒲秦的重兵屯駐,但這支兵馬,是關系到現今關中能否穩定的決定力量,必然是不會輕動的。
這么個情況下,秦廣宗大肆用間,那他究竟是為了給蒲秦的反攻秦州做情報上的預備,還是為了防范唐艾對天水、略陽等郡的進攻?這確然就是個疑問了。
若是前者,那谷陰現在就需要立刻給唐艾部署后援、準備民夫和糧秣。
若是后者,部署援兵、預備民夫和糧秣等事就可稍微緩之。
卻是說了,既然已經斷定秦州將有大戰,援兵、民夫、糧秣早晚都是要派送過去的,那這幾件事何不現下就做?為什么還要等到秦軍果真將攻秦州時再做?
原因很簡單。
一則,援兵方面,遣援容易,事實上,秦州一旦出現戰況,派哪些部隊趕去馳援,莘邇等對此都是已有決定的了,一個是禿發勃野等部的王城駐軍,一個是東南八郡的駐軍,但是,援兵好派,援兵到后需要的糧秣不好辦。秦州四郡的產出,供應本地的駐兵已是不夠,那么外來援兵需用的糧秣,顯是便只能另調,這一另調,路上的運輸就會出現損耗,十天半月的損耗,定西耗得起,可如果等上個三月兩月,還不見秦軍來攻,這損耗就太大了,定西耗不起。
二則,民夫和糧秣方面,糧秣還好點,現在已經陸陸續續地在往秦州運送了,民夫不好辦,民夫盡是壯丁,是每家每戶的頂梁柱,當下戰事未起,如何能把他們就抽調出來,送去秦州?會影響到百姓的生計,給本就大多貧寒的他們雪上加霜,甚至會因此引起民怨是其一,把民夫送到秦州后,不能叫他們餓著,少不了給點吃食,換言之,加重糧秣供應的困難是其二。
總而言之,仍是定西連年用兵,國庫不富裕,是以,援兵也好,民夫與糧秣也好,都得等到明確了蒲秦將要反攻秦州之時才能開始調動。
羊髦、張僧誠、張龜聽了莘邇的詢問,皆陷入深思。
堂中沉寂了片刻。
莘邇見張龜案上的水碗空了,下榻到地,親自提壺給他把酪漿倒滿。
張龜忙不迭的,要起身謝恩。
莘邇按住了他,笑道:“你腿腳不便,就不要這么多禮了。”察看他的神色,說道,“雪才停,這兩天冷,你病才好未久,得多注意保暖,不要再病了。”
張龜應道:“是。賤軀不足掛齒,有勞明公體念。”
“怎樣?長齡,你覺得秦廣宗大肆用間,他所為是何?”
張龜捻須說道:“龜以為,秦廣宗用間,所為是何,不能看他,終還是得看河北的秦虜主力。”
張僧誠拍手贊許,說道:“長齡此言,一語中的!”對提壺立在堂中的莘邇說道,“明公,秦虜必會反攻我秦州,這是確鑿無疑的了,但反攻我秦州,說到底,靠的還是秦虜的兵馬,秦廣宗遣派的細作再多,難不成,他還能只靠些細作就把我秦州打下不成?”
“惠朗,你的意思是?”
“既然秦虜的主力仍在河北,暫無還關中的動向,那秦廣宗的大肆用間,以下官愚見,他應就不是為給秦虜的反攻打前站,而應是為了防我軍進取天水等郡!”
“是么?”
“明公,僧誠以為,其實正是因了秦虜主力暫不能還回關中,所以秦廣宗才會用間不止!”
“你是說?”
“秦廣宗知道蒲茂、孟朗下一步要打冀州,那么他難免就會擔心,我定西會趁這個機會,再次用兵,進攻天水、略陽,故此為了自保,他乃用間探伺我秦州動靜。”
“你的這番邏輯,聽來倒是合理。”
張僧誠聽出了莘邇話里的存疑態度,說道:“明公不贊同下官的判斷么?”
“孟朗老謀深算,嫻熟兵略,惠朗、長齡、士道,你們看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張龜問道:“敢問明公,哪種可能?”
“北上用兵陽平、廣平,實是蒲茂、孟朗做給咱們看的?”
張僧誠呆了呆,睜大了眼睛,說道:“明公之意是,蒲茂、孟朗進兵陽平、廣平,作勢欲盡取冀州是假,聲東擊西,他們已經或正在悄然兵回關中,以圖趁咱們不備,襲攻我秦州是真?”
“這種可能,你們覺得有么?……士道,你怎么看?”
羊髦思索著說道:“這種可能不能說沒有,只是,明公,我秦州四郡現有駐兵萬余,且南安為我所得之后,南安、隴西夾渭相對,地利亦入我定西之手,兼西有八郡之援,數日可到,南有漢中等蜀地之兵,亦數日可到,要想攻下我之秦州,非四五萬步騎不可!
“算上秦廣宗等可用之部,秦虜最少還需再調三萬兵馬,……三萬兵馬的調動,孟朗再是多謀,只怕他也無法盡掩其蹤,令咱們茫然不知!”
莘邇點了點頭,問張龜、張僧誠,說道:“長齡、惠朗,卿二人何見?”
張僧誠同意羊髦的意見,說道:“下官以為,羊君分析的甚是。五千、一萬的步騎調動,或能做到隱藏行蹤,然三萬兵馬的調動,步、騎、輜重、民夫,聲勢浩大,在河北、關中多有我定西眼線的情況下,下官陋見,蒲茂、孟朗一定是做不到把咱們蒙在鼓里,不被咱們獲知的!”
“長齡,你的看法呢?”
張龜說道:“龜有上下兩策。”
“什么上下兩策?”
“明公不是疑慮,北上用兵陽平、廣平,或許會是蒲茂、孟朗故意做給咱們看的么?”
“不錯。”
“針對於此,龜有上下兩策。”
莘邇撫摸短髭,笑道:“許久不聞你的上下兩策了,說來聽聽。”
張龜應道:“是。”便就說道,“上策是,飛檄河北、關中細作,令潛伏於秦虜入關的必經之路,如此,秦虜的兵馬一旦入關,不管是不是潛行,抑或大張旗鼓,明公都能於第一時間及時獲知,我定西自也就能於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下策呢?”
“下策是現在就開始往秦州調遣援兵,以備不測。”
要是定西國力富強,下策實為上策,卻定西缺糧缺民力,此策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能用的,故埋伏細作於要道,監視有無秦軍入關,無奈之下,則是上策了。
“上策可用,下策嘛,且就罷了。”
“明公英明。”
“長齡,那這件事情,就由你來安排吧。”
莘邇自己建立的情報系統,原本就是由張龜負責的,現下張龜到了兵部做副手,整個定西的情報系統更都是歸其掌管了。
張龜應道:“諾。”
羊髦、張龜、張僧誠是眼下王城谷陰之中,莘邇可以與之商議重要軍事的唯三之人,他們三個人都認為莘邇所顧慮的孟朗也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不太可能的,而且三人說的都很有道理,邏輯自洽,推理與分析俱皆合情合理,那莘邇也只能把自己的這個顧慮收起。
他想道:“士道三人均智謀之士,既俱以為孟朗不太可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那就希望是我多疑了吧!”畢竟疑心未消,叮囑張龜,說道,“長齡,細作此事,今天你就著手安排,不可拖延。”
張龜應道:“是。”
莘邇端起水碗,飲了口酪漿,盡管仍存擔心,卻還是轉了話題,笑道:“千里隨公文給我寫了封信來,你們知么?他成婚了。”
三人都是愕然。
羊髦與唐艾的交情最好,唐艾最早時,就是羊髦推薦給莘邇的,他不禁詫異地問道:“千里成婚了?與誰成的婚?怎么不聲不響的,也不說一聲。”
“所娶之女,名叫杞通。”
“杞通?不聞我隴地有杞姓名族啊!”
莘邇笑道:“杞家門戶,固不能與千里匹敵,然若論此女,奇女子也,卻非她不足以配千里。”
當下,莘邇把從唐艾信中看來的杞通故事,講與羊髦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