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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間道還關中 孤敢第一人

  蒲茂問道:“何策也?”

  孟朗說道:“我軍可佯裝南攻魯陽,間道還關中。”

  “佯攻魯陽?”

  “不錯。”

  蒲茂思忖稍頃,說道:“這能騙得住莘幼著和唐千里么?”

  孟朗搖扇說道:“大王,魯陽距洛陽只有二百里,輕騎不到兩日可至,桓蒙屯兵在那里,脅我后方,是桓蒙一日不退,則我軍的后方,一日就不會安生。

  “而今鄴縣已克,我軍已騰出手來,於情於理,都該增援魯陽的我軍別部,擊退桓蒙,以保證洛陽和我軍后方的安穩。

  “臣以為,莘幼著、唐千里聞訊我軍南下魯陽后,是會相信我軍是真的要進攻桓蒙部的。”

  蒲茂想了會兒,認同了孟朗的判斷,說道:“孟師言之有理。”問道,“如此,孟師以為,我軍南下魯陽,……不,我軍潛回關中、攻復南安等郡的部隊,宜派多少為好?”

  “兩萬足矣!”

  “何人為將?”

  “燕公久鎮天水,并與隴兵多次交手,熟悉隴兵的情況,以燕公為將最為合適。”

  燕公,便是蒲茂的庶兄,蒲秦前任的秦州刺史蒲獾孫。

  “久鎮天水”、“熟悉隴兵的情況”云云,這其實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孟朗之所以推舉蒲獾孫為此次反攻南安等郡的主將,根本的緣故是因為蒲獾孫乃蒲茂的庶兄,身份尊貴,威望足夠,故是可以擔任方面之將。——否則,如果主將的威望不夠,不能壓住下邊的將校,那么主將再是能征善戰,放到兩軍對壘之際,令不能行,很大的概率也是打不了勝仗的。

  亦是出於此因,定西方面,盡管莘邇深愛唐艾之才,知其有領兵之能,早前卻一直沒有放他出任方面,幾次用兵,唐艾盡管參戰,然而都是謀佐而已,只不過現如今,通過輔助麴爽滅冉興、佐助曹斐和田居等馳援隴西等那幾仗,唐艾在定西軍中足智多謀的善戰名望起來了,所以莘邇才敢接受羊髦的建議,委任他出為了督秦州等地軍事、秦州刺史,為定西戍邊。

  蒲茂點頭說道:“委此任於孤兄,固是適宜,偏裨宜擇何人?”

  “建威,祖籍南安,與南安羌豪多乃故舊;游騎,今猶頗能得武都、陰平羌酋之為其所用;廣武,亦數與隴兵交鋒,智勇兼備,前從臣攻隴西郡,軍功甚著,此三人,可為燕公偏裨。”

  建威,說的是蒲秦的建威將軍姚桃,——姚桃在蒲秦的將軍號卻是與唐艾現下的將軍號一模一樣;游騎,說的是游騎將軍冉僧奴;廣武,說的是廣武將軍呂明。

  姚桃籍貫南安郡,其家本是南安羌人中的大豪,而且他部下的將士,許多也都是南安郡人,他投降蒲秦以后,曾經回過一次南安,與家鄉的那些羌部重新搭上了線,在南安郡的地頭、人頭如今都很熟。冉僧奴不必說了,冉興的宗室,冉興雖已亡國,其族畢竟之前在武都、陰平掌權了數十年,還是有些殘存的黨羽、死忠存在的,上次蒲獾孫、石萍等攻武都、陰平郡,他就從在軍中,靠著老關系,給秦軍出了不少力。呂明,算是此三人中,孟朗一黨的人,他憑借個人的智勇,深得孟朗的賞識,孟朗是他而下在蒲秦朝中唯一,也是最大的靠山。

  這三個偏裨的人選無可挑剔。

  蒲茂只略考慮了一下,就認可了孟朗的推薦,說道:“此三人甚佳。”兵馬數量、主將和偏裨的人選已定,接下來就是出兵的時間,他便問道,“孟師以為,何時出兵為善?”

  “兵貴神速,大王若對此無有異議,臣以為,現在就可調動部署,等調署完畢便可出兵!”

  “大雪才停,現下天氣尚寒,似非大舉用兵之時啊,孟師。”

  “大王,正因為天氣尚寒,‘似非用兵之時’,我軍於此時用兵,才更能攻其不備!”

  “孟師此言,甚有道理。好,就按孟師此議!孤今日就召孤兄、姚建威、冉游騎、呂廣武來見,與孟師面議‘佯攻桓蒙、間道還關中,攻復南安等郡’的具體方略!”

  話到此處,暫停對長樂方向的攻勢,改而先把南安等郡收回的此事,就算是決定下來了,但是孟朗沒有拜辭的意思,他抬眼看了看蒲茂的面色,好像是還有話想說。

  蒲茂笑道:“孟師,在孤面前,還有什么不可說的么?孟師想說什么,盡管直言道來。”

  “大王,日前司徒仇公等所上書,奏議徙民關中之事,臣愚見,此事須當三思。”

  “孟師有什么憂慮的么?”

  孟朗說道:“徙民關中,以實我關中人口,這當然是應該的,但一下徙十余萬戶之多,且將近半數都徙至咸陽,臣竊以為,似乎不妥。”

  “哦?如何不妥?”

  孟朗憂容滿面,說道:“大王,十余萬戶,其口數已占我關中本有百姓之十分一二,安置稍有不當,恐就會引起我關中的動蕩;又則咸陽,我大秦之國都也,鮮卑究竟非我國人,把四萬余戶的鮮卑胡徙到咸陽,并慕容瞻又極得鮮卑人心,臣憂若一旦生變,必成心腹之患啊!”

  卻是,蒲秦的司徒仇畏等重臣,於數日前上書蒲茂,建議把豫州、冀州、并州等新得諸州的一些唐胡百姓,遷徙到關中去。

  其中,被涉及到的鮮卑各部民口主要是居住在鄴縣、洛陽的,共四萬余戶,仇畏等建議把之徙到咸陽;被涉及到的豫、冀、并等州的唐人豪強、諸部雜夷共七八萬戶,仇畏等建議把之徙到關中各郡;此外,又有烏桓等之前內徙到并、冀等州的所謂“雜類”胡部,仇畏等建議把之徙到馮翊等地;又有一些居於并、冀等地的丁零人,仇畏等建議把之徙到洛陽周邊。

  建議把之徙到洛陽周邊的丁零人且不說,洛陽不在關中,丁零人的口數也不是很多。

  只說仇畏等建議把之徙到關中的那四萬余戶鮮卑人、七八萬戶唐人豪強和諸部雜夷,這兩部分的民口加在一起,正如孟朗所說,數目巨大,達到了十余萬戶之多,這已相當於是關中現有人口的將近五分之一,又誠如孟朗的擔憂,一旦安置不當,出現徙民和土著之間的矛盾與爭斗,以及特別是徙到咸陽的那四萬余戶,也就是二十多萬口的鮮卑人再一旦出現叛亂的情況,那到時,關中的情形會成個什么樣子,就可想而知了,必定是烽煙處處,戰火燎原。

  蒲茂笑道:“孟師原來是為此憂慮。”

  “大王,臣懇請大王,務必三思。”

  “孟師,方今北地亂戰,十室九空,掠他國之民口,充本國之民力,此本諸國之通行也,況乎而下魏地已為我有大半,那么遷徙些豫、冀、并等州的人口入關中,以鞏固我大秦之根本,這不更是理所當然的么?鞏固了我大秦根本的同時,把慕容鮮卑王公以下的各部民口,徙入咸陽,將之放到孤的眼皮子底下看管,也能使鄴縣、洛陽更容易治理,此豈不兩全其美?”

  “大王,話是這么說,可一下子徙十余萬戶,實在太多了,臣不能不為此憂心。”

  “孟師,無須憂心!鮮卑怎么了?今魏地將為我大秦盡有,鮮卑諸部,亦孤之子民也!關東豪強、諸部雜夷,也同樣是孤的子民!孤對之一視同仁,以仁厚撫之,人孰無情,而人皆思安,孤就不信,他們難不成放著孤給他們的太平好日子不過,不感孤的恩,還會非要造孤的反不成?”

  蒲茂這番含笑說出的話,說的是充滿信心。

  也難怪他充滿信心,他按照孟朗的教育,登基以今,一直行施仁政,不管對敵對友,都以仁義當先,至現而今,他的這些作為不僅已經得到了回報,并且回報很是優厚,如蒲秦朝中的臣子、關中的唐人士族以及唐胡百姓,不乏對其頌揚之聲,如姚桃等降將,都為他效忠勠力,如李基等并州乞活,主動來投,再如賀渾邪,上表請附的文中,也是對他的仁厚贊頌有加。

  孟朗知道是勸不了蒲茂了,暗中喟嘆,口中說道:“大王以仁道治下,古之賢君不及也。”

  蒲茂呵呵笑道:“孟師謬贊了!孤何敢自居超邁古之賢君,堪能與之相比,已是心滿意足!”

  瞧出了孟朗大概是因為自己不肯聽從他的諫言而有些郁郁,他尊敬、信愛孟朗,不愿孟朗為此不快,就說道,“孟師,你前日上書,建議孤下旨,許豫、冀、并等州黎民‘諸因亂流移,避仇遠徙,欲還舊業者,悉聽之’;又建議孤大赦天下,并及除各州刺史外,其余縣之守令一切照舊;又建議孤降旨,清查豫、冀、并等州的蔭戶,禁‘三分共貫’;又建議孤廢慕容氏屯田舊政,輕徭薄稅,等等諸項奏請,孤都已經允了,只等令旨擬好,就頒行各地!”

  慕容魏國的民口、國力都遠強於蒲秦,只論其治下的民戶,計戶二百四十五萬余,口九百九十八萬余,人口差不多是秦、唐的總和,——這還沒有算上被隱匿的民戶,但為何秦軍一出關,就勢如破竹,所向披靡?正是因為慕容氏腐朽退化,早無了當年南下中原時的進取之心,王族耽於享樂,施行的諸政弊端叢生,沒辦法和蒲茂治下的蒲秦勵精圖治、生機勃勃相比。

  蒲茂說的那幾條,除了大赦天下等之外,余下的就都是慕容魏國存之已久的弊政。

  如“清查蔭戶”,如前文所述,蔭戶是國家許可的,給官員們的勞動力,蔭戶不必繳稅,此乃唐制,是附屬於九品官人法的,魏國襲用之,但依唐制,按照官品的高低不同,官員們被允許擁有的蔭戶數目都是有定數的,但慕容魏國到了后來,蔭戶的定額形同虛設,貴戚無不擁有大量的蔭戶,加上被他們和地方豪右隱匿的民口,乃至到了“國之戶口,少於私家”的地步,慕容暠繼位后,魏國朝廷的一位大臣建言清查戶口,罷斷一切諸蔭戶,慕容暠同意了他的奏請,叫他主辦此事,結果稍一查檢,就搜括出了二十余萬戶,隨之,這位大臣便引起了魏國達官貴人們的眾怒,最終被暗殺身死,而這個清查蔭戶的政策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三分共貫”,這個說的是營戶,唐制有給兵的制度,把一些營戶賞與立下軍功的將相大臣,給他們種地放牧,但調度權依舊歸中央朝廷,以作一種功勞的酬報,魏國亦承襲了此制,魏國的權貴們遂借機大肆侵吞營戶,“三分共貫”,意為三分之一的魏國營戶都被他們侵占了。

  又“屯田舊政”,慕容魏國初建國時,重視農業,學用前代秦、成及唐國的屯田制,編制唐人百姓,搞了大量的屯田,本來對屯田民的賦稅征收還在能夠使他們糊口度日的范圍內,但發展到近年,賦稅的征收已是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用官牛者,“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私牛而無地者,“公收其七,三分入私”,——要知,前代秦末之時,一樣也是天下戰亂,時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其所施行的屯田稅制,已經算是相當的重稅了,也不過“持官牛者,官得六分;自持私牛者,與官中分”罷了。

  民力被權貴侵占、兵源被權貴占有,賦稅又苛於虎,如此政權,何能不滅?

  孟朗上書蒲茂,提議革除魏國的此諸項弊政之時,感嘆不已的發了句議論,他說道:“可笑慕容暠夢西椒三雛,竟妄以為天命在彼,暴政如此,民不聊生,如何敢言天命?”

  蒲茂當時深以為然,矜持地問孟朗,說道:“孤行仁政,兼名在五胡次序,天命差可在孤否?”

  孟朗或許是為了避免蒲茂因為攻克了鄴城而滋生驕傲,那時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道:“愿大王一以貫之,海內終將重歸一統。”

  還不到三十歲,就即將滅掉強魏,魏國一滅,放眼北地,誰還能是大秦的敵手?統一北地的日子不遠了,而當北地一統,麾兵百萬,渡江滅唐,亦彈指之易也!蒲茂雄心萬丈,慨然說道:“姚桃祖父嘗言:自古無胡人為華夏天子者。孟師,孤不才,敢做此第一人!”

  卻在蒲茂安撫寬慰孟朗的時候,他不覺又想起了那天孟朗與自己這番對談,想起了自己壯志在胸的這句話,他散發於肩,跪坐榻上,雙眼明亮,熠熠生輝,真心誠意地與孟朗說道:“孟師,記得孤少年時,孟師曾對孤講過,王者之心,當包容天下!孤,今王矣!天下,孤都可包容,何況一個慕容瞻?何況區區十萬余戶的關東黔首?孟師的憂慮,孤知之;孤的王者之心,盼孟師亦能知之!”

  “大王雄姿英發,臣鞠躬盡瘁,愿佐大王成天下之王!”

  “孟師文武兼資,管、樂之亞也,孤有孟師,海內何愁不定?”

  帳中如春,曾經的師生,現今的君臣,兩人相顧而笑。

  眼看自己教出的學生,從一個少年的氐胡,漸漸成長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華夏王者,孟朗老懷欣慰,適才那一點因蒲茂固執己見的小小郁郁,於此時此刻,似是不值一提了。

  數日后,蒲獾孫等奉召,相繼趕到了鄴縣外的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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