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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趙興求還朔 公家財源廣

  下午,麴爽未著官袍,頭裹幘巾,穿著白色的大氅,斜依靠坐於肩輿之上,手捉羽扇,帶了十余個衣冠整肅的魁梧隨吏,七八個衣飾華麗的俊俏小奴,前呼后擁地來到了莘公府。

  莘邇聞報,親自到庭院迎接。

  卻那肩輿,本是為方便士大夫穿庭過院的,故是麴爽入府門之時,沒有下輿。

  兩人在庭中相見。

  莘邇立地,仰面看輿上麴爽,說道:“令公來了。”

  麴爽晏坐肩輿,俯身看地上莘邇,說道:“何敢煩相公候迎。”

  “相公”也者,莘邇官居“錄中臺事”,近類丞相之權,因此麴爽有此一呼。說實話,莘邇對這個尊稱是有點不適應的,但也沒理由不許麴爽這么稱呼他,只能姑且受之了。

  莘邇仔細打量麴爽的面孔,笑道:“令公是新近剃的面么?頷下真是干凈,乍看如似雞卵,仿佛年輕了十歲!”抽了抽鼻子,嗅從麴爽衣上飄來的濃香,說道,“此香我似曾鼻聞,……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是了,在我家妾摩利的衣上聞過此香,當時我問此是何香,她還不肯告訴我。令公可能告與我知?此何香也?竟這般濃烈。”

  麴爽嘿然,說道:“京都誰人不知,相公健樸,不好傅粉熏香,不知此香為何,絲毫不值驚奇。我也不必告訴你這是什么香,就算我說了,想來相公亦會過耳即忘。”

  莘邇責備引導麴爽進來的府吏,說道:“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攙麴令下輿?”

  麴爽說道:“不敢有勞相公府下掾吏,我自下輿就是。”咳嗽了聲,抬肩輿的壯奴屈膝跪地,把肩輿放到了地面上,他伸開胳臂,跟從肩輿后頭的那七八個小奴蜂擁而上,或攙其臂膀,或幫他提起寬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下來。

  “相公,請吧?”

  “令公,請。”

  莘邇於前,麴爽落后半步,兩人穿過庭院,上到游廊,進入堂內。

  麴爽帶來的隨吏沒有跟進,小奴們伺候他在榻上坐定后,亦皆退出。十余隨吏,七八小奴,赳赳昂地站在門外廊上,隨時等待麴爽的召喚。

  堂中的侍吏端茶倒水。

  麴爽瞅了眼碗中,只是清水而已,沒有興趣飲用,從懷中掏出了個金絲繡囊,令侍吏拿給莘邇,說道:“方才相公提及貴妾,我正好給莘主帶了件禮物,就請相公幫我轉獻吧。”

  莘邇接囊在手,見此囊不大,一股異香從中透出,輕輕地捏了捏,捏到了兩個圓滾滾的物事,疑惑問道:“令公,囊中何物?我怎么摸著像是兩丸丹藥?”

  “正是兩丸丹藥。”

  “什么藥?五石散么?拙荊從未服用過此物,且快到產期了,也不宜服用。”

  “卻非五石散。”

  “那是?”

  “這是吾妻當年懷孕時,尋名醫,購得的求子藥,沒有服完,還剩下了這么兩粒,早就說獻給莘主的,一直不得功夫,趁今天這個機會,我特意遣奴歸家,專為莘主取來的。”

  “求子藥?”

  麴爽搖著羽扇,說道:“此藥端得神效,吾妻服下此藥后,所產果是男嬰。待來日莘主生產,若果亦誕下男嬰的話,相公也不必重禮謝我,只當是我與相公同僚朝中的一份情誼罷。”

  莘邇看了看繡囊,看了看麴爽,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了。

  這“求子藥”,說來并不稀奇,是時下的風俗,為了得生兒子,富貴人家通常都會給孕婦買來一些據說靈驗得很的此類藥物,讓孕婦服下。對當下別的求子習俗,比如婦人妊娠未滿三月,著婿衣冠,平旦左繞井三匝,映井水詳觀影而去,不能反顧,不能叫丈夫看見這一幕,則必生男,比如女子佩帶一種似蛾而比蛾大的首飾,便能感應生子,比如萱草,又名宜男,佩萱以求男等等,這一類的,莘邇還可以接受,不予理會,隨便令狐妍去折騰,但求子藥這玩意兒,他已不是堅決不信的問題,且是擔心會對令狐妍的身體有害,故此包括左氏在內,此前都送給他過此藥,然他都沒有讓令狐妍服用,不曾想,麴爽也拿來個這東西送他。

  莘邇知道自己與麴爽的關系很微妙,不好當面拒絕,遂佯裝笑臉,說道:“那我就代拙荊多謝令公了。”轉念忽然想到,“若是神愛果然生男,那這老麴會不會到處亂說,這都是他求子藥的功勞?搞得老子倒像是欠他一份人情似的?”念頭及此,趕忙接口又說道,“不過,太后已賞給過拙荊求子藥了,拙荊也服食過了,令公的此藥只怕卻是用不上了。”

  “那也不打緊,相公春秋正盛,妻妾多人,總會有再懷孕的,到時用上便是。”

  “……,那我就收下了。”

  麴爽一副不用客氣的樣子,晃了兩晃羽扇,把話題轉入了正事,問道:“相公召我,不知是為何事?”

  “豈敢言‘召’!惠朗、長齡應是已稟過令公了吧?蒲秦或許旬日內就會侵我秦州,國家對此,宜早被籌備,我請令公下臨鄙府,就是為與令公商議此事。”

  “相公執國機衡,朝之丞相也,具體該怎么籌備,悉請相公做主,我無異議。”

  莘邇顏笑語和,撫髭說道:“令公是中臺長吏,國家重臣,此事關系重大,還是得你我商量為好。萬一秦州真起了戰端,距離秦州最近的,分是漢中、東南八郡,此兩地的援兵能夠最早到達,漢中那邊,我已寫好了檄令,只等呈給太后看過,等太后允許之后,就馬上傳給陰洛、張景威,令他倆人做好馳援的準備;東南八郡這邊的檄令,……尚得勞請令公起草啊。”

  “東南八郡……”

  “對。”

  麴爽嘆了口氣。

  莘邇問道:“怎么了?”

  麴爽手中羽扇,腦袋也搖個不停,說道:“東南八郡的情況,相公比我清楚,前次唐建威攻伐南安,打下以后,為助他安穩局面,威懾不服,田居所部的三千兵馬,多數留給了郭道慶,東南八郡的駐兵本就不多,分去此數,如今更是不足,相公亦知,八郡多羌胡,不可無重兵鎮戍,而以當下八郡現有的兵力,就是鎮守本地亦已吃力,至於再外援秦州,怕是無力了啊。……相公,八郡的郎將府不是已經設成了么?不如檄令府主張道岳征調府兵,備援秦州。”

  莘邇說道:“郎將府新設,府兵操練不夠,用之守城勉強可矣,驅之援急野戰,則力所未逮。

  “令公,秦州如果有危,東南八郡縱有大河為險,強秦壓界,恐亦將不得安寧,此唇亡齒寒是也,助秦州,就是保東南八郡,這個道理,令公自是明知。

  “東南八郡的駐兵情況,我忝居錄中臺事,也算是略知一二,目前抽調外援,確實是有些困難,然公家宿鎮東南,在八郡威望高著,亦正是因有這些困難,所以才更需令公親書檄令,既是為國,也是為保八郡,還望令公不要推脫,越早把此檄令寫成,呈給太后批準越好!”

  麴爽只管搖頭,一言不發。

  莘邇說道:“這回馳援秦州,將以王都的曹將軍、勃野等部為主力,東南八郡之兵只起個前期配合的作用,待戰罷以后,不管有多少損失,都給八郡悉數補上,……令公,你看如何?”

  “武都太守張道崇乃是張道岳的兄長,秦州遇危,張道岳必會傾力相助,相公,要不還是先給張道岳去道檄令,問問他,看看八郡郎將府的府兵,究竟而下有無能戰之力?”

  包括上次攻打南安在內,每次找麴爽調八郡之兵,麴爽都是如此,推推脫脫,非得得到足夠的好處后,才肯松口,莘邇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水,心道:“這老麴,簡直把八郡看作是他的私產了!罷了,我也不與他白費唇舌了。”放下水碗,干脆不繞彎子,直言問道,“令公,你請說吧,要怎樣,你才肯寫此檄令,調八郡兵援秦州?”

  “相公,你這叫什么話!”

  “我這叫什么話?”

  麴爽不樂地說道:“我家世為王臣,兼為國家外家,自定西肇建以來,我家歷代,無不為國盡忠,馳騁疆場,勠力效死,我麴爽一心為國,乃心王室,忠誠之心,天日可鑒,我所說者,悉為八郡實情,八郡確乎兵力不足,難以外調,我豈是為撈什么好處而故意作梗,為難相公?”

  “令公,我知你不滿張道岳出任八郡郎將府的府主郎將,可這是王命,你我身為人臣,焉可不從詔令?”

  麴爽哼了一哼,說道:“不是詔令,是懿旨。”

  “大王尚未親政,懿旨與詔令有何區別?”

  “八郡實難調兵。”

  “行隴西太守麴章,政績卓異,知兵敢戰,今秦州或將迎敵,用人之際,可行權宜,我明日就上書朝中,奏請把他的這個‘行’字去掉,正式下詔,任他為隴西太守。”

  依照慣例,新的州郡縣長吏到任,是要試用一段時間的,而今雖然不比前代秦朝,在試用的時間上沒有那么長的定制,但這個形式還是要走的,因而唐艾、麴章、郭道慶等這些新任的秦州官吏,現下官職的前邊,嚴格來說,都是還有個“行”字的。

  麴爽說道:“國家規制,怎可隨意破壞?相公,這可不是為政之道啊。”

  莘邇啞然,心道:“你他娘的,還教訓起我了?”亦知這點好處,麴爽大約是不看在眼里的,只能放出自己的底線,說道,“令公奏請朝中,在八郡設州,州的名字,令公都替朝廷想好了,叫做河州,……這件事,是去年還是前年的事?我記性不太好,有點忘了。”

  “怎么?”

  “秦虜若果來犯,擊退了秦虜后,我奏請太后,設河州於八郡,舉田居任河州刺史。”

  麴爽聽到此話,眉頭不由自主地一挑,卻還是沒有立刻松口,而是搖了搖羽扇,慢吞吞地說道:“相公,要說知兵敢戰,臨戎侯可謂其中俊彥矣,其部鐵弗胡騎,亦俱善斗,於今秦州固然可能會遭秦虜侵犯,朔方亦不可不慮也,不如把他重調還朔方,叫他與其兄趙染干,并助張韶,為國家守境,相公以為怎樣?”

  這話,是莘邇沒有想到的。

  莘邇心中一動,想道:“趙興?老麴為何會突然提起他?莫不是趙興投到了他的門下?”

  麴爽與趙興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要非是趙興主動投靠了他,麴爽定然是不會提到他的。

  順著這個思路,莘邇又想道:“‘調還朔方’、‘為國家守境’云云,這只怕不是老麴的主意,是趙興求他的吧?”

  越想,越有這個可能。

  趙興先是跟著張韶打下了朔方,接著又跟著唐艾打下了南安,轉戰千里,功勞頗立,莘邇奏請朝中,對他亦賞賜甚厚,但說到底,賞賜歸賞賜,究竟不如實權令人如意,朔方是趙興的故鄉,相比在谷陰空享富貴地待著,他年紀輕輕的,更想回朔方大展拳腳,這是極有可能的。

  但之所以用趙染干佐助張韶,把趙染干、趙興兄弟分開,就是為了避免趙氏兄弟架空張韶,是以,放趙興回朔方,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莘邇不動神色,只當未猜出趙興應是已投到了麴爽門下,說道:“趙孤塗剛被大王召到谷陰,大王召他來,正是欲他與趙興、阿利羅兄弟相會。想他兄弟因戰亂流離,已是多年天各一方,亦可嘆也,如今剛剛相會,怎可就使之再度分離?令公,為政者當體人情,不可如此涼薄啊!”

  “相公,趙興此人驍勇,今把之閑置王城,恐有浪費之嫌。”

  “令公言之甚是,所以這回援助秦州,我打算把他及其部也調派過去。”

  “……此事,相公是不允了?”

  莘邇說道:“令公,我對你說句實話。”

  “什么實話?”

  “河州能不能設,這全要看太后的意思,我就算有心助令公達成此事,最終是否能成,我也沒有把握。”

  麴爽沉默了一下,旋即說道:“我一心為公,絕非是為了什么好處而托辭拒絕相公,不過相公說的也是,秦州有事,八郡就會不穩,而八郡一旦不穩,王城必然人心浮動,這將會大不利於國家的安定,乃至會使大王受到驚嚇,為了國家,為了朝廷,為了大王和太后,這道檄令,我可以試著寫一寫,但至於八郡到底有無兵調,我可不敢打包票。”

  莘邇嘆了口氣。

  麴爽問道:“相公緣何嘆氣?”

  “令公,你家在谷陰‘市’中的店鋪還開著的么?”

  “開著的啊。”

  盡管在孫衍的建議下,莘邇下了嚴令,沒有市籍而經商的,在市中的店鋪一概取締沒收,但麴爽位高權重,給他的家奴弄個市籍是輕而易舉,因此他家的店鋪卻是絲毫未受此令的影響。

  “想必公家的店鋪,定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麴爽沒有聽出來莘邇話里的嘲諷,正色答道:“相公,我家店鋪該繳的市稅,可是一錢不少,相公如是不信,可召市長來問,可查賬簿。”

  “我怎么會不信呢?令公一心為國,我輩臣子的楷模是也。”

  麴爽問道:“還有別的事么?”

  “沒有了,請相公來,便是為調八郡之兵此事。”

  “如此,我就告辭了。”

  堂外的小奴們進來,仍是或攙麴爽臂膀,或幫他提起衣袖,簇擁著他,出到堂外,扶他上輿。在輿上坐定,抬輿的健奴把輿抬起。小奴舉起遮扇,給他遮擋日光。

  莘邇送麴爽在院,站在輿前,說道:“令公走了。”

  麴爽倚輿,下視莘邇,說道:“何敢煩相公相送。”拍了下輿座,令道,“還不走,愣著作甚?”

  抬肩輿的健奴忙不迭地轉身,在隨吏、小奴們的護從下,麴爽揚長而去。

  目送他出了庭院,莘邇沒有回堂,命府吏備車。

  府吏問道:“明公要去哪里?”

  “四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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