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廷旨意下來,命三省以及中臺六部中,與“援秦州”有關的長吏、主吏,連帶曹斐等重將在內,悉聚中臺,以莘邇為首,麴爽為次,商議此回援助秦州的具體各項軍務安排。
莘邇提前與麴爽達成了“交易”,東南八郡先遣援兵這塊兒,因是順順當當的,首先確定下來,麴爽同意出兵兩千步騎,仍以田居為將,先屯武始郡,視情況,隨時東援南安或者隴西;繼而,又確定了漢中蜀地,以嚴襲為將,出步騎千余,亦先屯於漢中與秦州的交界處,等到秦軍果真入侵秦州的時候,再援武都、陰平;其后,又商定了后續馳援的兵馬都調王城屯軍中的何營;至於糧秣、民夫等方面的準備、征召亦於會上定下分由相關的部門負責。
商定了后,三省六部的官吏們,便就忙碌起來,整個的王城谷陰,街上、城外,看似與往日無別,而於知情人眼中,備戰的的氣氛卻是一日熱過一日了。
在備戰的同時,下給田居、陰洛、嚴襲和唐艾的密旨,八百里加急,分別馳驛送去。
秦州位處在東南八郡與漢中之間,故唐艾接到圣旨的時間,便是在田居之后、陰洛和嚴襲之前,是在四天后接到的令旨。
通過安插在天水、略陽等郡,即蒲秦之秦州的細作們,這些天源源不斷地傳來的各道情報,唐艾其實於三天前,就已經感覺到天水等郡的情況有些不對了。
首先,天水、略陽等地的秦軍,把輪休還家的兵士們,都召還到了營中。
其次,由東北邊的安定、新平郡方向,亦即蒲秦的雍州境內,近日有兩支人馬分至到了天水、略陽郡中,這兩支人馬的人數雖不是很多,各約千人上下,但這種動靜本身就代表著反常。
再次,南安郡北邊隴山(六盤山)的幾個秦軍關卡,不約而同得地都加強了戒備。
其四,秦廣宗給天水、略陽等郡的郡守下了檄令,命他們征募民夫,并及各從本地的氐、羌、唐等胡、唐住民中,按照三丁出一的標準,征召兵士。
最后,天水郡、略陽郡的治安管理,這幾天也突然變得更加嚴厲,乃至定西安置在天水等郡的細作,都被抓住了兩個,當天就被梟首,人頭被掛在了市中示眾。
唐艾把這些反常的狀況,已經總結成文,遣人快馬遞送莘邇,卻莘邇的回復尚且未到,令旨則已先來。因為是密旨,所以沒有當眾宣讀,使者將封在匣中的旨意呈給唐艾,唐艾細細地檢查了封泥,確認沒有被打開過,然后這才打開來,將令旨取出。
展開觀看。
令旨的內容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便是河北、關中細作報給莘邇的那些,以及莘邇、張僧誠、張龜等據此判斷得出的結論;第二個部分,簡單地給唐艾講說了一下莘邇等議定的對應策略,即打算遣哪些援兵援助秦州,各部援兵抵達其各指定地點的時間都是什么時候等等;第三個部分,是要求唐艾從接到令旨的當日起,就要開始做迎接蒲秦進攻的戰前預備。
唐艾沒有在州府,送令旨的使者找到他時,他正在襄武縣的鄉間巡視春耕。
才下過一場春雨,鄉間的土路上頗是泥濘。
路兩邊盡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剛給內遷到隴西的東南八郡唐胡和被釋為編戶齊民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及重名入編戶的流民等分完土地,此時,或裹幘短衣的唐人、或束辮褶袴的胡人,星星點點地布於遠近田間,正操持農具,翻土施肥,到處是被翻起的黃色土壤、到處堆積著黑黑的糞土堆。忙著農活的壯年唐、胡男女中,間或有少年、少女提著小籃,於潮濕的地上尋找野菜,野菜早快被挖光了,不好找,每發現一簇,鄰近的少年、少女們就一擁而上,手快的把之摘走,手慢的,就有那仗著體壯的試圖去搶,時而發生一場小小的爭斗,喧噪陣陣。
立在車邊的唐艾看完令旨,放眼四顧,又看了片刻周邊這忙碌的農忙場景,顧視身后一人,把令旨給了他,說道:“麴府君,你看一看吧。”
這人三四十歲年紀,黝黑臉龐,蓄須,體格強健,伸出接令旨的手,五指短粗,長著厚厚的繭子,亮閃閃的,大拇指上還帶著個玉制扳指,只從這幾個特點看,分明是個武士,他穿的也是將軍的袍服,帶著武冠,腰攜佩劍,那劍沉沉下墜,明顯鞘內不是木劍,而是真劍,唐艾卻呼他“府君”,此人不是別人,正乃隴西郡的新太守,且掛著四品奮武將軍銜的麴章。
麴章接住令旨,遲疑說道:“這是朝廷下給督君的密旨,下官看,合適么?”
“很合適,你看吧。”
麴章生性謹慎,確定了這道密旨自己可以看,乃才恭恭敬敬地把令旨捧在手上,勾頭觀閱。
不多時看完,他抬起頭來,眼中透出了驚疑,說道:“使君,……”眼角瞥到了侍從於唐艾坐車近處的魏咸、趙勉幾人,趕緊的將險些出口的話,給辛苦地咽了下去,欲言又止的樣子。
“魏咸、趙勉諸卿,皆我親信,無須避讓,府君,你想說什么,只管請說。”
“是。使君,秦虜竟是果然要攻我秦州了?”
“令旨命你我早做預備,府君,咱們這就回城,商議此事吧。”
麴章應諾。
唐艾再次望了下周邊農田上忙碌的農人們,說道:“不管怎樣,府君,咱們都要竭盡全力,把秦虜擋住啊,不然必定就會誤了今年的春耕,繳不上國家的賦稅事小,郡中、州中百姓今年的口糧無著落,卻是事大。”行到車門邊,魏咸、趙勉等過來扶他上車。
趙勉一個沒注意,踩進了個車旁的泥坑,泥水四濺,不但把他的羊皮绔頓給染臟,唐艾的袍子下擺也被濺上了些許的泥漬。趙勉慌忙請罪,說道:“下官失禮,敢請使君責罰。”
“下一趟鄉,巡查農耕,衣、履要都干干凈凈的,怎能顯出我勤政親民?反搞得我好像裝模作樣似的。子勤,你這一腳泥濺得好!非但無罪,并且有功!”唐艾絲毫不以袍上沾到了泥水為意,一邊與趙勉笑言,一邊瞅了瞅他的羊皮绔和短腰靴,接著說道,“卻是臟了你的靴、绔。曹都尉前些時射獵,打到了頭鹿,做了兩雙鹿皮靴,送我了一雙,……他呀,這就叫馬屁都不會拍,何嘗見我穿過戎裝?這鹿皮靴我是穿不上的。等回到城,我就轉送於你。”
“曹都尉”,便是南安都尉曹惠。
趙勉半彎著腰,頭低著,唐艾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聞他停了稍頃,說道:“勉降人待罪之身,蒙使君不棄,卻不僅得使君信用,并屢受使君賞賜,而勉至今寸功未為使君立,勉實慚愧,深覺愧對使君的厚愛!”
從語氣聽來,趙勉很感動,這話應是他的真心話。
也難怪如此。
卻趙勉自歸到唐艾手下以來,唐艾對他誠然是十分厚待,賞賜不斷,——賞賜給趙勉的東西,論值錢與否的話,倒沒多少特別值錢的物事,多是日常所用的,比如蹀躞帶、衣帽、馬鞍之類,或者一些美食、美酒,可話說回來,亦正是因不怎么值錢,是日常所用之物,卻才能顯出唐艾是真的沒有把趙勉當做外人,是把他當做自己人、州里人、老鄉,是誠心對待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除了賞賜以外,唐艾還多次邀請趙勉去他家中吃飯,并以“此我州里人”為名,喚他新婚的妻子杞通出來陪客。妻妾不相避,這已不是尋常的相待之誼了。
唐艾笑道:“哪里來的‘降人待罪’?方今戰亂,四海不寧,昔附秦虜,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嘛,你我州里人,我一見你,就覺如故,這等見外的話以后不要再說了!”又說道,“再則,你說你‘寸功未立’,這話也不對,只你竊來秦廣宗的親筆,此即大功一件。”
趙勉彎腰下揖,深深埋頭,說道:“勉、勉……”
“好了,不必多說了。”唐艾登入車中,探頭出來,對候在外頭的麴章說道,“府君,你別愣著了,快些上車吧,咱們現在就回城。”
麴章應道:“是。”
等麴章上了坐車,唐艾的車先行,魏咸、趙勉等從衛左右,麴章的車和從侍隨后,數十車、騎還城而去。
進到城中,沒去郡府,直接到了州府。
唐艾、麴章兩人自到堂中商議防務。
趙勉與魏咸等侍衛堂外廊上。
魏咸本來是站在堂門左邊的,看了兩眼右邊的趙勉,走將過去,說道:“子勤,你怎么了?”
“勉怎么了?校尉此問何意?”
“我瞅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從鄉下回來這一路上,你默然不語,像有心事。”
趙勉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何以回答。
魏咸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掛念那雙使君許諾給你的鹿皮靴吧?”
“……勉受之尚有愧,又怎么敢掛念?”
“你也不必受之有愧,這雙鹿皮靴,使君早就說送給你的,只是你的腳比使君的腳大,那靴你穿著不合適,故使君叫人把那靴修了一下,改大了點,昨天才剛改好,故此今日才送你。”
“使君特地令人把靴改大了?”
“是啊,這事兒,使君交我去辦的,那改靴的縫工就是我找的。”魏咸笑著說道,“衣、靴此類,改小好改,改大不易,為此,使君還叫我遣卒,去了趟南安,問曹都尉又要了塊鹿皮。”
趙勉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可最終只是又一次地低下了頭,說道:“勉卑微之人,使如此深恩,勉真不知何以能報!”
“你這話說的,看來你還是不了解使君啊,使君又豈是施恩圖報的人?至若尊卑,使君更不在意,使君的性子風流瀟灑,他喜歡的人,他愛重的人,他向來傾心以待,要他不喜歡,不愛重的,便是王公貴戚,他亦理都懶得理。”魏咸把手放到趙勉低著頭的下,晃了晃大拇指,說道,“瞧見我這扳指了么?此乃上回使君從麴令征冉興有功,朝廷賜給他的諸寶之一,使君賞給我了!朝廷之賜,使君且不吝轉賞,況乎一雙曹都尉獻的鹿皮靴?你安生受下就是!”
趙勉應道:“是。”過了會兒,也不知是在對魏咸說,還是在對他自己說,他幽幽地說道,“使君的性子確是風流不羈,俊秀超群,我在偽秦之時,從未見過如使君此等的人物!使君錯愛,說與勉一見如故,勉不敢當此語,校尉,老實說,勉對使君,才真的是日益增愛慕!”
堂內傳出了一聲脆響,魏咸立刻扭臉,下意識地按住了腰劍,往唐艾、麴章看去,見大約是唐艾喚麴章近前低語,麴章起身離榻時,不小心打掉了案上的水碗,沒什么別的事,他就放下心來,轉回頭,繼續與趙勉談天,笑道:“子勤,我給你說件好事。”
“什么事?”
“使君前日令我,查一下襄武城中的右姓人家,看有有誰家之女是已在適婚之齡而未定親的,……。說到這里,魏咸賣了個關子,神秘兮兮地說道,”子勤,你猜使君這是為什么?”
趙勉隱約猜到,口中說道:“勉愚鈍,猜不出,敢請校尉賜教。”
“使君這是打算給你尋門親事!”
“給勉尋門親事?”
“是啊,使君說,你老大不小了,該結親了。”
“勉降人待罪之身,家又寒門,族無名聲,焉敢奢求配右姓家女?”
“有使君給你提親,誰家右姓膽敢拒絕?子勤,你就等著娶嬌妻吧!”
魏咸與趙勉說東道西,兩人聊了半晌,已至傍晚,堂中唐艾、麴章的議事遂告一段落,麴章辭出,唐艾送他到門口,趙勉、魏咸住下說話,躬身候侍,趙勉聽麴章說道:“使君,下官按使君的鈞令,明日就開始著手布置郡中的諸項軍政備戰事務。”
唐艾說道:“那我就不遠送了。子勤,你代我送一下麴府君。”望了下暮色,說道,“天色不早了,我也準備回家,送完麴府君,你就回吏舍吧,明天早點來上值,我可能有事安排給你。”
趙勉應道:“諾。”便送麴章出府。
送了麴章,趙勉獨身一人,落日的光下,繞州府門口的高大桓表徘徊兩匝,然后折返府中,回去到了府西的吏舍院子,入進自己住的舍中。
唐艾對他著實是好,這間吏舍沒有住別的吏員,只他一個在住。
趙勉關門掩窗,室內昏昏暗暗的,他手握佩劍,呆呆地坐了多時,把劍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