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威說道:“府君,這兵,下官恐怕出不了。”
這話完全出乎了陰洛的意料,他險些疑是自己聽錯,張大了眼,說道:“景威,你說什么?”
“下官說,這備援秦州的兵,下官怕是出不了。”
陰洛頓然大怒,說道:“你此話何意?難不成,你竟敢抗旨不從?”
張景威并沒有因為陰洛的發怒而稍有惶恐,他鎮定地說道:“府君,周使君與蕭振威眼下勢同水火,此事府君是知道的,根據下官得聞的訊息,他兩人現在,幾乎已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而一旦他倆真的鬧起內亂,戰火燃起,我秦德必當其沖!秦虜若犯我秦州,你我固當馳救援之,可這個馳援,府君,前提總得是先能保住本境的安全,然后才行啊!”
“周使君”、“蕭振威”,這說的是而今江左治下的蜀地的三個重將之二。
一個便是因從桓蒙伐蜀有功,而遷三品平西將軍的周安,他另一個官銜是益州刺史,故張景威呼他“周使君”;另一個名叫蕭尊儒,此人亦是桓蒙帳下的將校,桓蒙伐蜀時,此人亦從在軍中,也立下了一些功勞,戰后論功,被遷為了四品的振威將軍,因張景威呼他“蕭振威”。
周安不必多說。
蕭尊儒頗有勇名,若把周安比作莘邇帳下的唐艾、張韶等,那么他在桓蒙軍中的地位,就好比是莘邇帳下的高延曹、羅蕩、北宮越、禿發勃野等將,暫充不了方面之任,可在攻堅、守城方面,絕對是一把好手,因是,桓蒙於平蜀之后,就把他派駐在了成都北邊、秦德縣南的梓潼縣、涪縣,任他做了“抵御”也好,“戒備”陰洛、張景威南下侵犯也好的頭道防線。
而周安做為益州刺史,他現在自然是在益州的州治成都,換言之,周安、蕭尊儒兩人的防區是接壤的。
按理說,蕭尊儒身處“抵擋”定西南下的“前線”,誠然是成都北邊最大的屏障,周安與他的關系應該不錯才對,但實際上,卻恰恰相反,周安為政貪暴,且自恃得桓蒙重用,對蕭尊儒不僅頤指氣使,缺乏尊重,并且還克扣本該撥給他的糧餉,兩個人之間鬧得很不愉快。
起初,不愉快還在可控的范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層出不窮的大小矛盾不斷堆積,到如今,他兩人間,確然就像張景威說的,已是“勢同水火”。
梓潼縣距張景威坐鎮的秦德縣只百余里,對蕭尊儒和周安目前的緊張關系,張景威一清二楚。
陰洛聽了此言,怒氣稍歇,說道:“蕭振威與周平西相處不和,此事我知,但無論如何,蕭、周同為江左之臣,且俱是桓荊州帳下的大將,縱然不和,也不至於會鬧內亂吧?”
“不是不至於,府君,按下官獲悉的那些情報推斷,他兩人間的內斗,十之八九是會發生的,而且可能很快就會發生!”
“你是通過什么情報得出的這個結論?”
“府君,我與蕭振威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守他的梓潼,我鎮我的秦德,我和他之間,彼此是從無通信來往的,可就在數日前,蕭振威居然遣吏偷摸摸地來了秦德縣,赍信與我。”
陰洛登時警惕,問道:“赍信與你?什么信?”
張景威說道:“他信中的內容也沒什么,只是寒暄問好而已,附信送了下官點禮物,這些都不打緊……但是府君,信的內容、禮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忽然主動與我通信的這個舉動,十分反常!由此下官判斷,極有可能是他與周使君的矛盾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危急關頭!”
“你是說,他赍信與你,是為了……”陰洛說到這里,止住了話,抽了一口冷氣。
張景威說道:“不錯,下官以為,他赍信與我,正即是為了尋求下官,或者說,是為了尋求我定西的幫助,以助他對抗周使君,……這也就是說,他已經生了起兵攻周的念頭!”
“此信關系重大,你緣何不報與我知?”
張景威抬眼,看了看陰洛,說道:“蕭振威遣吏赍信與我此事,下官在收到他信的當日,就立即派人飛呈唐督君了。”
“飛呈唐督君?”
“是。”
陰洛有心發火,卻火無從發起。
一則,唐艾的官銜里頭,有“督秦州、漢中郡、梓潼三縣軍事”這一條,“梓潼三縣”,指的就是張景威鎮守的梓潼郡北部之秦德、唐壽、白水三縣,亦即於軍事方面,張景威是唐艾的直接下屬,他收到蕭尊儒的信后,馬上急報唐艾,這是沒有錯的。
二來,陰洛與張景威雖然同在蜀地,但陰洛是漢中太守,張景威鎮守的三縣則屬梓潼郡,卻是不歸他管,因此,張景威不將此事報他,亦是沒有錯的。
陰洛瞧著張景威色沉如鐵的面孔,強把怒氣按下,心中想道:“這張景威!仗著他是莘公的故吏,欺我久在西域為官,於我隴本土人頭較生,自我與他共守蜀地以來,他從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大事、小事,悉不通報我知,真是豈有此理!”
事實上,張景威甚少向陰洛匯報秦德三縣的軍政事務,這一點不錯,然要說張景威“不把陰洛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這一點卻未免夸大。
張景威對陰洛還是挺恪守尊卑禮數的,就拿這次來說,他倆不差前后地接到了朝廷令他倆備援秦州的密旨,但具體的磋商會面,不就是張景威來了漢中,沒有叫陰洛去他的秦德么?
張景威大概能猜到陰洛現在的想法,但只當不知,順著自己的話頭,說道:“唐督君這時應已經接到下官的飛報了,府君,遲則三兩日,短則一兩日天,唐督君的回文定就會下至。要不要下官依舊遵按旨意,調兵備援秦州?唐督君的回文里,想來必會有令。下官愚意,府君這邊自管調動兵馬,預備援秦州,至若下官這頭,且等到那時,再照唐督君的指令執行不遲。”
陰洛無話可說,只得說道:“好,景威,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這一聲“景威”,與剛才那一聲“景威”,字面完全一樣,含義截然不同。上一聲“景威”,陰洛呼的是張景威的字,這一聲“景威”,陰洛呼的是張景威的名。——卻張景威的名與字,都是“景威”二字。名與字相同這種起名,頗為少見,張景威是其中的一個。
張景威執禮甚恭,應道:“諾。”
堂中沉默了會兒,二人相對無言,張景威便離榻告辭。
陰洛也不送他,只叫主簿代勞。
目視張景威在堂門口不慌不忙地穿好鞋履,徐徐而去,陰洛坐於堂上,腦子兩個念頭起伏。
一個念頭是:“秦虜方克洛、鄴,今若果攻我秦州,來勢必然洶洶,這會是一場惡戰!莘公令我與張景威備援秦州,張景威他既敢把令旨丟到一邊,要等督君的令,就隨他去等,我卻不能等,須得及早、盡快,把援兵調好,萬不可誤了秦州的軍事!
“……同時,為了全力協助秦州此戰,我漢中的郡內、郡外於近期亦絕不能出現動亂。成固那邊的賨人與唐人近日又生械斗,等援兵調好,我就親去成固循撫一番,務要恩威并施,把他兩邊都安撫好。還有巴西,司馬梁州向我索要從巴西逃入我郡的百姓,我原是不想還他的,可眼下來看,為免另起事端,這些百姓,我就還他便是。”
漢中郡不算很大,西北到東南,最長處四百來里,東西最長處不到三百里,郡中的轄縣總共只有五個,民口亦不很多,但治理起來,卻很復雜。
首先是郡內,漢中與蜀地的其它郡一樣,郡內的族種不少,有僚人、有賨人、有唐人,且賨人、僚人,尤其賨人,即前代秦朝時的板楯蠻是也,生性驍悍,桀驁難治,時不時的就會與唐人官吏、唐人豪強發生沖突,成固縣於三四天前,便又起了一場這樣的小規模械斗,參與械斗的唐、賨各有死傷,雖死傷不重,亦不容輕視,須得盡快安撫,以防接下來再出現因此導致的持續不安地雙方為死者復仇,乃至事態擴大、局面惡化的后果。
其次是郡外,漢中西與武都郡接壤,北與關中接壤,南、東與巴西郡接壤,這三面都是不叫人省心的。
如那與武都郡接壤的西邊,盡管武都郡也是定西的地盤,但武都郡的住民多是羌人,其與漢中郡接壤的這一帶,羌、賨、唐等各族雜居,族群情勢比漢中郡內部還要復雜,武都郡太守北宮越與陰洛,為了兩郡接壤處羌、賨、唐等兩郡百姓的爭水、爭地等事,沒少公文交涉。
又如那巴西郡,江左在蜀地的三大重將,平西將軍、益州刺史周安與振威將軍蕭尊儒是兩個,剩下的那個即是建威將軍、益州刺史,現駐巴西郡的程功。
程功此人,雖是唐室在蜀地的三大重將之一,但與周安、蕭尊儒不同的是,他并非是跟著桓蒙滅蜀的功臣,事實上,他連滅蜀此戰都沒有參加。
那么說了,既然如此,則這程功,又是何德何能,能夠在蜀滅之后,任掌梁州的呢?
這得從程功的來來說起,較以桓蒙、周安、蕭尊儒等這些不管是否寓士,但至少都是生長於江左的這些本地人而言之,程功的經歷有點傳奇的意味,他是從慕容魏國南奔到江左的。
三十多年前,江左組織過一次北伐,照例因為擔心北伐成功會造就權臣、影響到本族權力的朝廷閥族重臣之掣肘而失敗了,這次失敗沒什么可說的,唯一可提的,是在這次失敗中,時在軍中為將的唐國宗室程歡撤退不利,被魏軍給俘虜了。
這個程功,就自稱是程歡之子。
程功逃回江左后,自言說程功因心念故國,而被慕容氏殺害了,他是程功在魏國娶妻生下的兒子,他雖然長在胡邦,卻亦心念大唐,因是千辛萬苦,而乃潛逃還國。盡管大概是因其母為鮮卑人的緣故,程功皮膚白皙,鼻梁較高,須發略黃,可觀其相貌,的確與唐國皇族程氏是有相像地方的,并且他對自己這一支的傳承也說得很細,唐室因就信了他的話,授任以官。
得以入仕江左之后,憑其在魏國練就的出眾騎射之能,靠著自己的勇武,程功漸得重用,后來竟是出任了梁州刺史。所謂“巴蜀”,巴是古巴國,蜀是古蜀國,蜀地其實是分巴地、蜀地這兩塊地方的,古蜀國之地,即今之益州,古巴國之地,即今之梁州。
程功就任梁州刺史時候,梁州還在蜀地李氏的掌控下,故他的這個“梁州刺史”,當時實是“僑州”刺史,沒有什么領管的地盤的,就像江左的幽州、兗州、青州等僑州,包括之前的益州一樣,也是只有個名頭而已,但隨后,桓蒙滅了蜀李,收復了除掉漢中郡、秦德三縣之外的其余蜀地,益州、梁州重新成為了實州,於是程功就與周安一道,分別遷治梁、益,從一個僑州刺史,搖身一變,當上了真正的實權刺史,且刺史前頭還有將軍號,不折不扣的封疆大臣,斷非是只任刺史而未加將軍號的“單車刺史”。
——據他南奔還唐,至此才不過十來年光景。
梁州的州治,本是在漢中,即現下陰洛郡府所在的南鄭縣,但如今漢中在定西手里,所以程功就把他的州府放到了鄰漢中的巴西郡。
程功名為唐家宗室,出生在慕容魏國,成長在慕容魏國,他人生的青少年時期,日常接觸的都是鮮卑等胡,這不可避免地會對他的性格、作風造成巨大的影響,直白點說,如果他確是程歡之子,他雖可算唐人、鮮卑人的混血,但與其說他是個唐人,不如說他是個鮮卑人,有那眼紅他仕途順暢的,私下便辱他是“鮮卑奴”,其人勇則勇矣,至能於馬上左右射,可掌權治政,卻甚兇虐,——比起周安,他倒不怎么貪財,可殘忍好殺,治梁州以來,州中大吏治中、別駕以下,州中大姓郡縣豪右之類,只要言語忤逆他的意,即坐斬其首,或者他親引弓,把之射死,因是治州未久,已把州內搞得民怨沸騰。
這也就使得巴西等郡那些得罪了他的豪強和受不了他的暴政,為了求得活路的百姓,許多都逃出了本地,巴西郡與漢中郡接壤,就有一些這樣的豪強、百姓奔逃入了漢中。
畢竟比之程功的治州,陰洛的治郡還是稱得上清明的。
民口就是民力,民力就是當今國家最大的財富,這些百姓,陰洛原本是不想還給程功的,接到程功討要百姓的來檄已有旬日了,陰洛一直沒有予以理會,可秦州戰事將起,出於大局為重,這百姓只能還給他了。
地方長吏每年招徠到的流民數量,是於今定西朝廷每年評核官吏政績優劣的一個重要標準,從巴西郡逃入漢中郡的百姓,約有數百戶,差不多一兩千人,這不是一個小數字,如能把此數百戶落籍漢中,今年的政績考評,陰洛肯定能得上等。想到此,陰洛不免覺得遺憾。
寫好了給唐艾的回文,於文中,陰洛保證,三天內,就會把援秦州的部隊備好,隨時可以西入武都,馳援戰場。張景威的事,陰洛於文中一個字也沒有提。
然后,陰洛即遣人將此回文送去襄武,呈交唐艾。
南鄭到襄武,四百多里地,回文兩天后到了唐艾的案上。
唐艾略略看了下陰洛的這道回文,便放到一邊,拿起剛才在看的那道文書,繼續細看。
這道文書,是關中細作加急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