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法通再次陷入了艱難的抉擇,末了做出決定,把他這個朋友的名字告訴了莘邇。
問釋法通此人之名,是出於兩個緣故,一個便是莘邇說的那個原因,此外,還有一個原因。
這第二個原因,是桓蒙和王逸之的關系。
江左朝中的重臣大多與桓蒙是對抗的關系,唯有王逸之,出身閥族,其族曾掌江左大權多年,號稱“王與程,共天下”,現今也影響巨大,其族中子弟遍布朝中、州郡,俱任顯職、清官,他一邊周旋於江左士流,善書能文,深得江左士人的推崇和喜愛,且名聲遠播,他的一幅字,在北地亦是千金難求,誠乃不折不扣的一位江左大名士,一邊則因為其父與其從父等的政見不同,結果被其從父等誣陷殺害,他是個遺腹子的緣由,與本族的長輩和這些所謂的名士、閥族子弟,他又若遠若近的保持著點距離,比如曾幾次拒絕他另一個從父拔擢他、重用他的請求,同時欣賞桓蒙的銳氣,與之交好,換言之,王逸之是桓蒙在江左閥族子弟、右姓名士中,為數不多的一位知交,——桓蒙伐蜀之際,王逸之嘗問家中要戎衣,對桓蒙伐蜀之分支持,后殷蕩主政揚州之初,王逸之又嘗專門與殷蕩通過信,建議殷蕩以大局為重,和桓蒙“和諧共處”,不要搞內斗,是以,若被江左朝中的重臣們知道了,釋法通的那個友人是從王逸之處得知的此個朝中機密,莘邇隱憂,或許會間接地影響到桓蒙,對桓蒙產生些不利。
這些莘邇的考慮,且不必多說。
只說堂中,與薛猛、釋法通對話多時,莘邇深覺滿意,這次秦州之戰的收獲太大了,再次大敗蒲獾孫、秦廣宗,嚴格說來,還只是算個小收獲,得到了薛猛、釋法通,才是大收獲。
有了薛猛,日后攻秦,就可能會得到河東薛氏等秦地唐人豪強的響應。
有了釋法通,便有機會挑起孟朗、姚桃矛盾的徹底激化,捎帶波及慕容瞻等,以使蒲秦內部無法團結不說,只而下從釋法通處,得知的江左天子病重、朝中重臣欲立程晝為儲這個消息,就相當的重要。
談話到入夜時分,莘邇令乞大力等府吏,備上酒宴,就在堂中,款待曹惠眾人。
曹惠等或是武人,或是和尚,魏咸、蘭寶掌復是莘邇的心腹,莘邇因召來了高延曹、禿發勃野等親信的武將,及喚來了鳩摩羅什,并把魏咸的父親魏述也叫來,讓乞大力也上了席面,眾人共舉杯痛飲,堂下歌舞絲竹。但見堂外,月色朦朧,春夜醉人,花草香味陣陣,酒到酣處,高延曹少不了詩性上來,臉紅脖子粗的即興賦詩,寫了一首五言,得意洋洋地獻給莘邇。
莘邇示與眾人觀看,曹惠等熟知高延曹好寫詩的雅興,倒也罷了,卻那趙勉、薛猛、釋法通三人,反應不一,趙勉掏了掏耳朵,幾疑自己聽錯,薛猛端著酒杯,預先準備好的贊美話語說不出口,瞠目結舌,唯釋法通滿臉欽佩之色,與才剛認識的乞大力一唱一和,贊不絕口。
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莘邇心道:“趙勉忠義之人,拙於口舌,薛猛武而質樸,不擅阿諛,只有釋法通這和尚,是個滑頭!不過想來也不奇怪,摻和政治的和尚,有幾個不善察言觀色?”
方下亂世,佛教昌盛,參政或與士人交往密切的和尚,不管南北哪國,著實都是不少,觸目可見。到而下為止,莘邇先后與道智、鳩摩羅什、釋圓融等幾個定西、西域的高僧交往頗密,對他們幾個都很熟悉了,現加上釋法通,這幾個和尚的性格、行事各有不同。
道智是個一心昌興佛教的苦修僧,他交游權貴、士人的目的,不是摻和政治,純粹是為了籌錢開鑿佛窟,增強佛家在民間的影響,光大佛教。鳩摩羅什出身龜茲王族,是和尚,也是貴族子弟,博才多藝,長相也俊美,風流文雅,如今一頭埋在譯經的事業中,亦不摻和政治,究其本心,與道智相同,也是個只想光大佛教,普渡眾生的,只是在光大佛教道路的選擇上,他與道智不太相同,沒有選擇修建佛窟,而是按照莘邇的指示,選擇了譯經。
釋圓融則與釋法通相似,名為和尚,實同政客,但細細分析的話,釋圓融與釋法通也有不類之處,那就是釋圓融對自己唐人的身份絕對認同,在其心中,是存在著唐胡別種,胡夷都是異族的這道天塹的,釋法通卻似不然,他不在意唐胡之別,在意的大約只有榮華富貴。
次日朝會。
莘邇上表,把前日與張渾、陳蓀、孫衍等定下的,分遣禿發勃野、黃榮出使代北、荊州這件事,報上朝中。左氏無有異議,群臣也不反對。
此事就此通過。
定下勃野、黃榮於半月后各自出使,——傳旨身在武興郡任太守的陳矩,命他於十日內回來谷陰,做黃榮出使的副手,并傳旨身在金城郡的張道岳,命他做好準備,等到黃榮路經金城時,他也作為副使,跟著一起南下。
朝會散后,莘邇留了下來,秘密進稟左氏,把羊髦提出的那個“雙管齊下”的建議,還有他“涂抹字跡,送信姚桃”的此事,俱言與了左氏知道。
左氏聽完,目轉流波,啟開櫻唇,說道:“阿瓜,這幾條辦法都是極好的,若能奏效,氐秦國內定然生亂,到時氐秦偽主蒲茂自顧不暇,我秦州四郡,自就能安枕無憂了。”
“太后,氐秦已算是滅掉了慕容氏,收賀渾邪與拓跋倍斤為藩籬之屬,今儼然北地獨霸,轄下之民、賦稅年收為我定西十倍,步騎三軍為我定西十倍,我定西欲圖保境安民,只靠地利、兵精,單憑守御是不夠的,臣剛才說的這幾條對策,一方面,固是為眼下安秦州四郡,但另一方面,臣心亦是存了借用此數策,挑起氐秦內亂,候其亂生,我定西便趁機東進之意。”
“趁機東進?阿瓜,就像你說的,氐秦民、財、兵俱我定西十倍,如果東進,打的過么?”
莘邇很有信心,眼光明亮,說道:“太后,氐秦有其強,也有其弊!我定西有其弊,也有其強。用我定西之強,擊其之弊,我國雖小,兵民雖少,未嘗不可勝也!”
許是殿中香爐中的香太過撩人,使人心易動,竟沉迷於莘邇自信的風姿,對視莘邇明亮的雙眼,左氏癡癡地多看了好一會兒,聞得榻后梵境、滿愿這兩個侍女的輕笑,乃才回過神來,玉面不禁微微一紅,趕忙按住起伏蕩漾的春心,柔聲說道:“氐秦有何弊?我國有何利?”
“臣思之久矣,慮之已詳。氐秦之弊有三。”
“哪三個?”
莘邇肩頭荷囊,手中捧笏,挺身英立,回答說道:“一則,其境內多胡,胡夷欺凌唐人,視唐人如羊,唐人不堪命,唐胡關系緊張。
“二則,氐秦以氐人為‘國人’,氐人亦常欺壓別種胡夷,今氐秦占有河北等地,蒲茂內遷數十萬鮮卑、匈奴,及其他雜胡居咸陽等地,可謂遍布關中,可以預見到,關中的氐人對這些新遷到的亡國遺種,一定會更加欺壓,是氐秦境內的胡人諸種間,也是關系緊張。
“三則,蒲茂僭號以今,其所在氐秦歷行的諸政,臣都有仔細地研究、觀察。比之慕容氏、賀渾邪等,蒲茂所行之政,確然可稱‘王道’,然而他行的這些政,諸如節儉、勸農桑、輕徭賦等等,都只是治標而已,‘民為國之本’,關於唐胡關系、胡夷間關系這個國之根基本質的問題,他的諸政卻都幾乎沒有涉及,他只是用對孟朗等唐士,對趙宴荔、姚桃,包括現在慕容瞻等胡夷各族降人的重用、信任,來試圖緩和與化解唐胡、胡夷諸種間的矛盾,不形成規制,只靠一人之行,豈能完全地解決此一問題?
“綜合前兩條,這也就是說,氐秦而今的強盛其實只是表面,臣斷言,在其內部、在其民間,早已是暗潮涌動,只差一把火,它自己就會分崩離析了!”
莘邇的這番話有理有據,深入淺出,何止左氏,就是不懂政治的梵境、滿愿,此時偷摸摸投向莘邇的目光都是滿含佩服了。
左氏從氐秦的唐胡雜處,聯想到了定西,說道:“阿瓜,咱們定西也是唐胡雜處,胡夷不少啊!你此前倡導唐胡聯姻、招收胡酋子弟入泮宮學儒,就是為了解決唐胡矛盾的問題,對吧?”
“正是。不過只此兩條,還是不能根治這個問題,臣另有其它幾策,打算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表奏朝中,等到那時,再請太后斟酌決策。”
左氏的心思不在這上邊,因也沒有追問是什么“其它幾策”,順著話題,問道:“那咱們定西的強是什么?”
“強亦有三。”
“哪三個?”
莘邇目視左氏,微笑答道:“君臣同欲者勝,我定西上下齊心,此一強也。”
左氏的臉頰不知為何又染上了紅暈,她含羞略略偏頭,但很快就又把視線轉了回來,說道:“阿瓜,設若無你,我母子哪有今日?我定西哪有今日?你只管放手去干,做什么我都信你!”
“是,太后信寵,臣必竭忠報之!隴地既有天險,民風復而尚武,太馬之名,威震海內,我定西兵雖少於氐秦,論精銳敢戰,則不差,甚或勝之。太后,想我定西跨距秦、隴、沙三州,帶甲十萬,西包蔥嶺,東據大河,伐人尚有余,況於自守?定西域,設沙州;滅冉氏,收武都、陰平;數破氐秦,取隴西、朔方、南安,氐秦侵我,我又數敗之,即是明例!此二強也。”
“跨距三州”這句話,威風凜凜,氣概雄杰,左氏目中如似滴水,心道:“阿瓜當真是我定西的英雄男兒!”話聲越發溫柔,入耳聽來,簡直如棉了,她問道,“其三之強呢?”
莘邇回答說道:“我定西自建國到今,一直遵江左正朔,江左偏安,其朝中稀進取之士,固多守門犬耳,然天命在唐,此世人之所共識也,雖胡夷之屬,若姚桃之父祖,不也是認為‘豈有胡人為中原天子者’?因臨死遺命,令其子孫投附江左。是至少北地的唐人盡管淪為胡臣已久,而他們的民心依舊在唐,我定西趁氐秦之隙,以唐室為號召,東進伐之,雖名敵國,實歸故土也,糧秣輜重俱可就地籌集,郡縣豪強無不聞風影從,何愁不勝?此三強也。”
左氏下榻,輕移蓮步,到莘邇身前,她個頭比莘邇低,兩人靠近,不免需要仰面,便仰臉望著他英氣勃勃的眉眼,說道:“阿瓜,設若真有我定西東伐氐秦,使神州光復之日,都是你的功勞!”語音轉細,莘邇聽她說道,“你說到了那時,我該怎么封賞你才是呢?”
這話說得沒毛病,聲音盡管細微了點,也沒毛病,可就像輕風拂過樹葉,又宛如夜深閨閣的囈語,莘邇的慨然雄氣,頓化無有,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嗅著左氏身上傳來的熟美體香,目落左氏的美目和櫻唇,他也放低了聲音,說道:“太后前日賜的湯,臣喝了,真好喝。”
“你若喜歡,我常熬些給你送去。”
“……太后的病沒有反復吧?”
和莘邇一樣,想起了那天在靈鈞臺寢宮中發生的事情,左氏的面色更紅了,說道:“魏立良醫,三副藥下去,已經全然好了。”
“天氣漸漸熱了,但冰酪此物,太后還是少吃為好。”
“阿瓜?”
“太后,臣在。”
“我給你將出生的孩子做了幾套衣服,你明天且來靈鈞臺吧,把衣服拿給神愛。”
“明天?靈鈞臺?”
左氏羞怯地小聲說道:“是啊。”
莘邇面上端正,心動神搖,恭聲說道:“臣遵旨。”
第二天,莘邇果然去了靈鈞臺,春風花香中,在左氏的寢宮萬壽宮里待了半日,入夜才出臺城,拿了兩件嬰兒的衣服,一件男裝,一件女裝,回家給了令狐妍。
亦不必多提。
半月后,禿發勃野、黃榮、陳矩等啟程,分赴北、南。莘邇給桓蒙寫了一封密信,信中說了釋法通的那個友人名字和此人泄露江左天子病重的事情,信由黃榮順道帶去給桓蒙。
就在禿發勃野、黃榮出發后的沒幾日,蒲秦天水郡的州府、郡府等各級官廨和還屯駐在天水郡沒走的蒲獾孫軍中,傳出了兩道謠言,一道與秦廣宗有關,一道與姚桃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