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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泄與姚桃聞 傳檄請定奪(下)

  唐艾舉扇再點地圖,說道:“君等請再看地圖:整個的關中形勢,大致可以分做兩個區域。

  “以咸陽為中心的這一塊區域,西北至隴東郡,東北至平陽郡,南到豐陽,東至河東郡,西達天水郡,這一塊可以稱作是關中的腹地,同時也是氐、羌等胡分布最廣的地區。

  “而在此一區域以北的上郡、朔方郡,則可以單獨摘出來,獨自算關中的另一區域。與關中腹地的河網密集、民口繁多相比,此一區域多大漠,住民少,且其住民中,氐、羌等胡不多,多是匈奴及諸種雜胡。這塊區域的風俗與腹地也不同,腹地多農耕,此處多游牧。

  “現下,朔方早為我得,若能趁賀渾邪擁兵割據徐州,蒲茂必會遣兵往去平叛,以及數萬戶、十余萬口的鮮卑人和為數眾多的北地雜夷現被強制徙入關中,關中的氐、羌等胡很有可能會與他們產生較大矛盾之機,我定西再把上郡收入囊中,則上郡、朔方連成一片,自此,朔方郡不再是我定西在關中北部的一塊飛地,而足以憑此兩郡之地,與關中腹地南北對峙了!”

  郭道慶一邊看地圖,一邊聽唐艾講說,深以為然,頻頻點頭,連聲說道:“有道理!”但在聽完以后,卻還是面有疑色,說道,“督公,上郡如果能被我定西拿下,對我定西的好處自是不用多言,……卻是督公,公適才言說天水、隴東現不宜取,那上郡,現可取之乎?”

  唐艾笑道:“天水距咸陽近,隴東與我有隴山相隔,故此二郡暫不宜急於攻略,但上郡不然。”

  “上郡有何不然?”

  唐艾說道:“首先,從地理上講,上郡與朔方郡間,沒有什么險要的阻隘,只有南北總長四百里的一段漠區而已,而且這片漠區,也非全然盡漠,不但其間多有綠洲,其東邊沿河地帶,并堪稱水草豐茂,亦即是說,我朔方之軍,經此南下,取彼上郡,於行軍的道路選擇和沿途的給養自取上不成問題。

  “其次,從攻取上郡的難度上講,我剛才說了,上郡這塊地方,住民多匈奴、雜胡,少氐羌,論以對氐秦的忠心,匈奴、雜胡自是不能與氐羌相比,這也就是說,當我朔方之軍攻打上郡之時,必是不會像我秦州之軍攻打天水等郡時那樣,會遇到較大的阻力,相反,以我料來,卻是會像我軍當年攻占朔方郡時一樣,只要能把當地的胡酋分化、招攬,取之不會很難。

  “除此以外,現在打上郡的話,對我來說,還有一個有利於我的地方,那便是氐秦的上郡太守楊滿,現下并不在上郡,蒲茂還咸陽的時候,把楊滿、茍雄都留在了冀州,叫他倆暫聽蒲洛孤的節制,是上郡眼下其實‘無主’,——這顯然會進一步減輕我朔方郡此時往攻的難度。

  “再次,從打下來后,守御的角度來講,上郡北鄰朔方、代北,東鄰并州的西河、太原,朔方不用說了,久已是我定西王土矣,代北的拓跋倍斤,今雖受蒲茂‘代王’之偽封,然與我定西亦為盟友,這也就是說,上郡的北邊敵情不重;至於其東的并州之西河、太原,一則,上郡與并州間有大河為阻,二來,氐秦所任之太原太守李基,此人出身并州乞活,對氐秦的態度,在我看來,是比較曖昧的,他不見得會忠於蒲茂,此亦即是說,上郡東邊的敵情也不重。北邊、東邊皆敵情不重,則需要防御的便只有南邊一面了,我想,這應是不成問題的。

  “最后,上郡被我軍打下來后,蒲茂會不會大舉遣兵往奪?我以為,蒲茂是不會的。

  “上郡距咸陽之遠近,盡管與天水距咸陽之遠近差不多,實際上,僅比天水距咸陽之遠,多了百十里的路程,但與天水不同,天水與咸陽同處渭水之濱,中無險要為阻,順渭而東,數日可至咸陽,因是天水如危,則咸陽必震,而上郡與咸陽間,則是頗多河川為阻、山巒為礙的,因此就算上郡落入我定西之手,對咸陽的直接威脅也不是很大,此其一。

  “氐秦出關,雖取洛、鄴,占據了河北、河南等地,看似是兵威無前,可攤子鋪的大了,——拿莘公的話說,‘不免扯住蛋’,隨之而來的麻煩自然而然地也就會多起來了。如今擺在蒲茂面前,急需他處理解決的‘當務之急’就有不少,至少三個。

  “第一個,南陽,蒲獾孫已與桓若對壘南陽數月,既是因為桓荊州的全力援助,也是因為我秦州之軍在天水這邊的進戰策應,南陽至今仍為桓若所守,氐秦未能克之,不管是為避免河北、河南那些新得之地的偽魏故將、郡縣豪強們效仿賀渾邪作亂自立,還是震懾賀渾邪部下的軍心,這場仗不能再拖,都到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必須結束的時候了;第二個,徐州,不及早把賀渾邪鎮壓下去,必就會有其它的唐胡豪酋隨於其后,自立割據,甚至龜縮到幽州的慕容氏殘余說不得,還能有翻身之余地;第三個,自便就是幽州的慕容氏殘余了。

  “簡言之吧,而今需要蒲茂馬上解決的麻煩不少,此其二。

  “結合兩點,在需要解決的麻煩不少,而上郡為我所得,對其咸陽的威脅又非很大之前提下,故我料之,蒲茂十之八九是不會為了奪回上郡而大舉遣兵的。”

  釋法通佩服得不得了,“貧僧”也不說了,改以自稱“小僧”,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達出他對唐艾的欽佩之情,說道:“聽督公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小僧茅塞頓開!乃知何以天水、隴東不打,卻打上郡的緣由!回想起適才小僧居然妄言,建議督公趁機奪取天水,真是胡言亂語。小僧既慚且愧!還是督公站得高,望得遠,遠見卓識,小僧遠遠不能比也!”

  瞧著釋法通滿臉欽佩的樣子,唐艾心道:“說來我也算是識得不少名僧了,道智也好、鳩摩羅什也罷,哪怕是熱切於政的釋圓融,卻竟是無一人,能與釋法通這和尚的阿諛拍馬,可堪一比!這和尚,倒也是個難得的‘人才’!”搖著蒲扇,笑道,“通師,何其自謙!便是‘小僧’,亦可有大用。……為何打上郡的緣故,我已經說罷,那這封給姚桃報訊的信,通師打算何時寫呢?”

  釋法通說道:“雖然不知督公為何令小僧,將我王師欲攻上郡的機密,泄露與姚桃知曉,但既是督公之令,小僧自當謹從。就按督公之令,小僧過兩天就去書姚桃,將此事告與他知!”

  “好,那此事就拜托通師了。”

  釋法通應諾。

  郭道慶也不解唐艾為何叫釋法通去書姚桃,泄此秘密的緣由,且等隨后議定唐艾今天便上書朝中,建言莘邇,自朔方發兵,南下攻取上郡,隨后,釋法通等相繼辭去之后,郭道慶裝著要走,又轉了回來,拉住唐艾,問道:“督公,你為何叫那和尚泄密?”

  “我為何不能叫通師泄密?”

  郭道慶睜大眼睛,一雙眼珠落於唐艾渾若無事的輕笑臉上,透出滿滿的疑慮、吃驚和擔心,說道:“督公,這邊你上書莘公,建議用兵上郡,那邊你又叫那和尚泄此密於姚桃,若是氐秦因此有了戒備,我朔方之軍竟是不能克取上郡,那戰后追責,豈非督公之罪?”

  唐艾探頭朝外,見堂外院中早已無人,空落落的,不見半個人影,而此刻堂上,只有他與郭道慶兩個,遂乃吐露真言,與郭道慶說道:“老郭,我不瞞你,我叫釋法通去書姚桃,泄密此事,實是有另外之意圖和目的。”

  “是何意圖、目的?”郭道慶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湊近唐艾,放低聲音,說道,“督公,莫非攻打上郡,只是個幌子?督公叫釋法通去書告密,是為混淆氐秦的視線,而督公欲攻之處,實為別地?……若是如此,督公,此妙計也!”

  唐艾搖頭,說道:“非也。老郭,我不是已經對釋法通說過了么?打上郡,絕非幌子。我等下就要親自寫給莘公的上書,上書中,我也只會建議莘公用兵上郡,而非別地。”

  郭道慶更是疑惑不解了,他攤手問道:“督公,那你這是為何?”心中忍不住地想道,“莫非是嫌在秦州待得太舒坦,故而要給你自己找些不痛快?”卻也知絕非是此個原因,故也只是想了一想,未曾道出。

  唐艾搖扇而笑,徐徐說道:“老郭,我且問你,釋法通去書姚桃,泄密此事與之以后,你覺得姚桃,他會不會相信?”

  郭道慶怔了下,說道:“這……,也許相信,也許不信。”

  “不錯,姚桃會不會信,在五五之間。我再問你,姚桃得了釋法通的告密信后,你說他會不會上奏蒲茂?”

  郭道慶想了想,說道:“姚桃本來就不得氐秦朝中一些勛貴、重臣的信任,為了不平白惹蒲茂懷疑,他接到釋法通的去書告密后,不管他信不信書中所言,他一定都是會奏稟蒲茂的。”

  “然也,那老郭,你猜蒲茂接到姚桃的奏稟后,又會信不信?”

  郭道慶費勁的想了又想,說道:“這……,恐怕不好說。”

  “就像姚桃也許會信,也許不信一樣,蒲茂料來亦如是,信或不信,兩可間也,他如不信,則這封告密信,對我朔方打上郡便是半點危害也無,此其一。”

  郭道慶問道:“他若信呢?”

  “他若信,就是我下邊要說的其二了。釋法通去書姚桃,信到其手,至少需要十天,姚桃不像孟朗,雖得蒲茂重用,非是蒲茂左右近臣,他是不能天天、隨時都能見到蒲茂的,則再從姚桃手中,他稟給蒲茂,又至少需要短則三五天,長則十余日,亦即,從這封告密信出我秦州,到被姚桃呈報給蒲茂,前后需時大概非得大半個月不止,我今日便飛檄上書莘公,莘公素來果決,如肯接受我的這個建議,則半個月之后,我攻上郡之兵,已自朔方發矣!朔方鄰上郡,兵發朝夕可至,這樣的話,就是蒲茂信了釋法通的告密之言,對我又何損也?”

  郭道慶明白了唐艾的意思,說道:“督公,你的意思是,釋法通的這封去書告密,雖然是把真相告訴了蒲秦,但實際上對我攻打上郡,是沒有半點危害,或言之,近乎無害的?”

  “正是。”

  “……那下官就更糊涂了,督公繞這一大圈子,究竟是為了什么?”

  “老郭,你真是個實誠人!”

  郭道慶愕然,說道“督公,何出此言?”

  “我都說的這么明白了,你還沒聽懂么?我繞這么大一圈,還能為什么?我的意圖和目的,當然是為了幫釋法通這和尚取信於姚桃、取信於蒲茂!”

  郭道慶的雙眼又睜大了,他說道:“督公是說?”

  “我不單這次叫釋法通去書姚桃告密,待尋到其它事機,我還會叫釋法通再次去書姚桃告密!而且,我再叫他告的那個密,一樣是真!”

  郭道慶總算是聽明白了,他又驚又喜,說道:“哎呀!”

  “老郭,你哎呀什么?”

  “督公何止遠見卓識,督公未雨綢繆,深謀遠慮!下官明白了,督公這是在為將來某個關鍵時刻,哄騙姚桃、哄騙蒲茂做鋪墊啊!此謂‘欲擒先縱’!高,高,實在高!”

  “高么?”

  “高!”

  唐艾笑道:“不如你老郭高。”

  “下官愚鈍,怎能與督公的遠謀深慮相比?”

  唐艾舉起扇子,碰了碰郭道慶的頭冠,又碰了下自己的頭幘,笑道:“你個子高啊!”說完,右手持扇於胸,左手背於身后,施施然踱步出堂,穿上鞋履,去側塾,寫給莘邇的上書去了。

  郭道慶行揖做禮,送他出去,自也出堂,卻行未幾步,猛然回省,頓步還身,看向唐艾身影消失的地方,心道:“督公說我實誠人,又說我個子高,這是在說我個大心實,說我傻么?”卻也不惱,撫須一笑,自語說道,“傻人自有傻福,但凡有用於我定西,我便傻些,又何妨!”

  數日后,唐艾建議進攻上郡的上書送到了莘邇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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