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只是想問一問傅喬近日王城輿論的情況,和與黃榮、張龜商量一下在秦州等地試行均田制,卻從入夜直到三更前后,整整三個時辰的會議長談下來,竟是接連定下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自便是采納唐艾上書所言,令張韶南取上郡。
第二件,是叫傅喬“理解中執行”,解決王城畏戰的輿論問題。
第三件,是用了張龜的建議,盡力推動崔瀚接受向赤斧的提議,刊刻其所撰私史,立為碑林。
第四件,決定在秦州等地推行均田制。
見夜色已深,議定此諸事,莘邇留張龜、黃榮在府中用飯。
飯罷,三人各自歸家,且不多說。
卻說次日,非是朝會之期,然因唐艾在上書中提及,他已令釋法通去書姚桃,“告密”定西將襲上郡此事,故是,既然定下了采納唐艾“南取上郡”的用兵計劃,就事不宜遲,不能拖延,必須馬上落實下去。莘邇遂於次日就求見左氏。
左氏在靈鈞臺,得了莘邇的求見傳報,本想就在靈鈞臺的寢宮見他,卻聞那閹宦為難說道:“太后,征虜現下不在宮外。”
“不在宮外,在哪里?他不是求見於我么?”
那閹宦說道:“征虜將軍言說今日是有要緊的軍務進言,只他一人,怕是不好與太后便就定下的,因是他還請了麴令、曹驃騎等一同參議,他已與麴令等同到四時宮等候太后接見了。”
聽了閹宦這話,左氏心中想道:“阿瓜近日忙碌,除掉上次朝會以外,我也是多日未曾見他了。前天我特地召神愛入宮,是夜設宴,阿瓜也沒能來。好不容易,他與我相見一次,卻怎么還把麴爽、曹斐給一起叫上了?”竟小懷埋怨莘邇之意。
但莘邇已與麴爽、曹斐等去了四時宮,左氏無法,也只能起駕,命往中城,亦往四時宮去。
入到宮中,在殿內,見到了已經等候多時的莘邇眾人。
不單麴爽、曹斐在,內史監張渾、黃門侍中陳蓀、黃門侍中黃榮這三位內史省和黃門省的主官也在殿中。
眾多分列兩邊,齊齊下拜,迎接左氏。
左氏從他們中間蓮步生姿的緩緩穿過,到最前邊位置的莘邇身前時,略作停頓,柔聲說道:“將軍,快快請起。”
莘邇便就起身,又下揖作禮,說道:“臣莘邇恭迎太后!”
麴爽等人未得左氏的話語,依舊俯身埋首於地。
就在這一眾定西朝中重臣的環拜下,左氏展露笑顏,眼波流動,往莘邇臉上、身上,上下細細看了數眼,笑道:“幾日不見,將軍竟似了瘦了。”
前世不知在何處看過的一句話,忽然冒出莘邇的腦中。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說道:“愿使臣一人之瘦,換我定西萬民之豐。”
伏拜在地的麴爽等人聞得此言,黃榮幾個也就罷了,卻那麴爽,因了莘邇此話,卻是隱約感到胸腹翻滾,慌忙用力往下咽了幾口唾液,這才把那胸腹的不適勉強制住,他心道:“他娘的!難怪我身為太后‘親家’,我子娶了王妹,卻還是不如莘阿瓜得寵!這廝著實會表忠心!”
左氏莞爾一笑,說道:“將軍憂國憂民,為國操勞,我定西有將軍,實是天賜之福分!”
上到丹墀,坐入主位,左氏吩咐麴爽等人起來。
莘邇素來辦事干練,便取出唐艾的上書,把今日求見左氏的緣由,言簡意賅地稟報上去,然后,他喚殿內值勤的吏員,將唐艾的這道上書大聲地讀給左氏和麴爽等人聽知。
待這吏員讀完,莘邇向左氏說道:“太后,臣以為唐艾此議,可以采取。”
左氏說道:“用兵上郡么?”
“是。”
左氏問麴爽等人:“公等以為何如?”
黃榮是昨晚就已知此事的,曹斐剛才到四時宮后,也已提前聽莘邇說過了此事,他兩人唯莘邇馬首是瞻,自皆無異議。麴爽、陳蓀、張渾三人,則個個默不作聲。
左氏等了會兒,不見有人反對,就說道:“公等若是俱皆贊成,那就按征虜的意見辦吧。”
簡簡單單,甚至可稱是只用了片言只語,莘邇就把用兵上郡這件事,在朝堂層面上給輕松通過了。回顧就在數年前,令狐奉薨后不久的那段時日里,他要想在朝中通過什么決議,卻是哪里會有這般容易?簡直天壤之別!
三省的主官都在現場,仍是因釋法通去書姚桃“告密”的緣故,這個“御前會議”既是通過了唐艾的上書提議,就即刻付之行施。便由內史省的主官張渾親自起草王令,黃門省的兩位主官陳蓀、黃榮審核過后,形成詔令,請錄中臺事莘邇觀后,交給中臺令麴爽,命他執行。麴爽命人把此王令送與兵部,兵部當天就遣快馬,加急把之送去給朔方郡的張韶,命他接到王令之當日,即引兵南下,攻打上郡,同時按照莘邇的建議,又給唐艾去檄,叫他繼續進攻天水郡,以迷惑蒲秦,亦算是給張韶打個掩護,起個策應的作用。——這些且不必多說。
只說這天傍晚,有一牛車,在數十健奴的前呼后擁下,入了谷陰北城的城門。
這車雖名為“牛車”,拉車的是牛不假,但不僅這牛通體潔白,世所少見,且那車亦是裝飾華貴,端得可稱“寶牛香車”,又那前呼后擁的數十健奴,所著之衣,料子盡為綾羅綢緞,單從衣服看之,無論如何是也看不出,卻居然是某家某戶門下的奴婢之屬?這些衣服,比那中家的百姓平時所穿之衣還要好上許多!
此車中之人,不是別人,正便是從家鄉前來,才到谷陰的宋閎之子宋鑒。
宋氏在谷陰城,是有好幾處住宅的,但自從宋閎被趕出谷陰,宋家子弟又多被禁錮,不得出仕以后,他們族中在谷陰的宅子便也就少人居住,如今多只是有幾個奴婢在里,平時打掃罷了。不過,也不是所有宋家的宅子都冷落少人煙,至少宋翩所住的宅子,現仍是奴婢成群,熱鬧得很。卻宋鑒入到城中,沒有去宋翩家中借住,自去了往昔來谷陰時常住的那處宅中。
到了宅外,宋鑒沒有進去,叫隨從的健奴們把帶來的行李搬進宅內,又叫他們把宅中內外盡數清掃一遍,隨之,沒有多停,換了輛普通的車子,只帶了三倆親近的小奴,即離開里巷,往離此宅所在之“里”不遠的一個“里”而去。
宋鑒去的這個“里”中所住的,與宋鑒那宅子所在之“里”中所住的一樣,都要么是谷陰本地的名族,要么是朝中一等的顯貴。氾丹,就住在此“里”。宋鑒正是要去找氾丹。
入到氾家“里”內,到得氾家。
氾丹聞報,出來迎接。
宋鑒把手中的禮物奉給氾丹。依照禮制的規定,宋鑒現下無有官身,算是“士”,而氾丹現為中臺右仆射,至少算的上是個“大夫”,士拜訪大夫,須得三次獻禮,大夫三次不受,然后才罷。夕陽的余暉下,幘巾在頭,大氅飄飄的宋鑒,便就三次獻禮,同樣裹幘著氅的氾丹三次辭讓。一番推辭、講究之后,總算是完成了禮儀。氾丹請宋鑒登堂入室。
穿過前院,經過游廊,進入堂中。
氾丹、宋鑒分賓主落座。
早在方才獻禮的時候,宋鑒就瞧出氾丹的氣色不對,這會兒落座,更是看他好像氣憤憤的,於是問道:“氾公,我怎么看你似乎有些生氣啊?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氾丹確實在生悶氣,他本是火爆的脾氣,宋鑒不問還好,這一問,登時把他的脾氣點著了,只聽得“啪”的一聲大響,嚇了沒有防備的宋鑒一跳,是氾丹猛地一拍案幾。
“氾公,你這是……,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真是豈有此理!”
“何事竟令公氣悶至此?”
“那個莘阿瓜,他現在簡直是越來越驕橫了,太不像話了!”
宋鑒不覺而笑,說道:“氾公,莘阿瓜驕橫,那不是早已有之的么?公又何必如此動怒呢?”
“宋君,你有所不知,我告訴你,今天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宋鑒問道:“什么事?”
“那莘阿瓜,他竟然不經朝會,而不知怎的,妖言蠱惑,就說動了太后,傳令張韶,命他發兵南下,攻打上郡!宋君,你說說,這是不是簡直目無……”
氾丹想說“目無王法”,但這好像與王法也沒有什么關系,氾丹暴怒之下,理智猶存,話到此處,一時詞窮,不知該何以形容莘邇才好,遂暫時止住了話,話雖止住,越想越氣,“啪”的一聲,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幾。
宋鑒聞言,大吃一驚,說道:“什么?朝廷下令,叫張韶去打上郡了?”
“可不是么!”
“而竟沒有通過朝會聚議?”
“可不是么?你說說這莘阿瓜,是不是越來越……”氾丹找到了合適的詞來形容莘邇,說道,“無法無天了?他簡直是視吾輩、視朝中諸臣如無物也!他這是把吾等當成什么了?泥塑木偶么?這樣大的事情,宋君,他竟然也敢繞過朝臣,私惑太后!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氾公,你是何時知道此事的?”
“我下午知道的。”
宋鑒問道:“用兵上郡,此國家軍事也,不經朝會,就算征虜能說服太后,那王令,又是怎么得下的?難道下王令,還能繞開三省不成?”
“莘阿瓜把麴令、曹斐等人,都召去了四時宮,一同晉見太后。”
宋鑒問道:“麴令等人,對用兵上郡,都不反對?”
“陳蓀是個滑頭,自張道岳、張道崇、張道將兄弟分別得到莘阿瓜的重用后,內史張監與莘阿瓜是越走越近,至於麴令,……哼,我哪知他是怎么想的?總之,據我所知,無人反對。”
宋鑒不可置信,啞然了好一會兒,乃問氾丹,說道:“那對用兵上郡,氾公是何意見?”
“我當然是不贊同的!”
宋鑒也不贊同,他遂接著問道:“那公為何不趕緊進言太后,追回前去朔方傳令的使者?”
氾丹無可奈何地說道:“宋君,我如何不想進言?只是今日沒有朝會,太后上午雖然去了四時宮,但那是應的莘阿瓜之請,傳下給張韶的王令后,太后就回靈鈞臺了。我下午知曉此事之當時,便即立刻趕去靈鈞臺外求見太后,然那為我通報的宮吏出來,對我說,太后不見,……我也不知太后為何不見我,你說,我還能怎辦?我一個外臣,難道還敢闖進靈鈞臺不成?”
“氾公,應該后天就是朝會之日了吧?”
宋鑒不在朝中,對朝會召開的日子倒是清清楚楚。
氾丹答道:“不錯。”
“今日見不到太后,在下愚見,明天公當再次求見太后,若仍不得見,后日朝會,公則一定要據理力爭,務請太后追回此道王令!”
“后天?后頭只怕黃花菜都涼了!”
宋鑒問道:“氾公此話怎講?”
“兵部派的加急快馬,后天,那傳王令的使者已到三四百里外了!如何追之?”
聽氾丹話意,這道王令竟是追不回來,張韶進攻上郡,也竟是已成定局了,宋鑒面色頓時難看起來,他說道:“這、這……,氾公,氐秦兵威正盛,便那天水之戰,現下也當及早停下,不宜再打了,卻如何能夠再發兵朔方,更攻上郡?這、這,這不是要陷我定西入滅國的危險境地么?莘幼著蠱惑太后,下此王令,居心何在!豈非置我定西安危不顧?”
氾丹閉目稍頃,睜開眼來,說道:“罷了,木已成舟,張韶進攻上郡,怕是已無法阻止,現在再說這些也無用了,只有徐徐另謀它策,希望可以找到一個辦法,能夠彌補因為此令而為我定西帶來的后患吧!……宋君,你今來王城,是為何事?”
“我今來王城,還能為什么事?家君想念宋后,叫我給宋后送家信來了。”
氾丹怫然不悅,說道:“宋君,你當我面前,還說這些話?”
“氾公,此話何意?”
“送信需要使你來么?你必是有其它事體。說吧,到底是為何事?”
宋鑒撫摸面頰,笑道:“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公不愧少得‘麒麟郎’之譽,果然聰敏,好吧,我就不瞞公了,此來王城,確有別事。”
“究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