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出了天水郡,一路沿渭水向東,先過扶風郡,再過始平郡,總計六七百里的路程,絕大多數時候,他坐的都是船。
時近仲秋,天氣清爽,泛舟水上,水波清澈,遠近山野青、黃諸色相雜,不時還有漸紅的楓葉可觀,風景堪稱宜人。
卻風景雖好,這一路之上,慕容美的心情卻不怎么樣。
每當遇到關卡時候,那守關的軍吏,見他是鮮卑人,十之八九都會刁難他一番,特別是離咸陽越近,他受到刁難的次數就越多,并且他明顯地能感覺到,刁難之人對他的敵意也更深重。
這也難怪。
被蒲茂強制徙入關中的慕容鮮卑各部,大部分都被安置在了咸陽周邊。
這十來萬口的慕容鮮卑,當然不是只把他們遷徙到咸陽附近就行了的,別的不說,人來了,首先就得給土地,而咸陽周邊的土地,不管田地也好,牧場也罷,大多早已是有主的,那么這“給地”之行為,便等同是在侵害原本地主之利益。
——自然,蒲茂不是強行向那些地主們征地的,給他們的有補償,可這補償,比起土地,那些地主們肯定是寧愿要土地,不愿要補償的。
地主們不敢埋怨蒲茂,就只能把不滿宣泄到慕容鮮卑各部民眾的身上。
地主有氐人、有羌人、有唐人,而又不管氐人、羌人、唐人,能成為地主的,則必然都是當地的鄉紳、豪強,是有影響力的,他們的不滿,由是就又影響到了他們當地的唐胡百姓們。
捎帶著,於是就連駐扎在咸陽一帶的秦軍各部將士,也受到了影響,對慕容鮮卑充滿了排斥。
越近咸陽,盤查越多。
這日,到為了咸陽外的渡口,慕容美與他們的隨從們牽馬下船,出渡口而往咸陽去。
從這渡口到咸陽,不過短短的十來里地,接連遇到了三四撥的巡邏兵卒。——由此也可看出,自那十余萬口的慕容鮮卑到了咸陽后,咸陽周邊警戒的森嚴程度,何止是上了一個等級?
卻說這數撥巡邏兵卒,從慕容美等的發式上判出他們是鮮卑人后,在盤查之時,態度便都十分嚴厲。慕容美衣飾華麗,像是個鮮卑貴族,而越是如此,盤查之吏越是不肯把他輕易放過。
好不容易,總算是到了咸陽城外,前邊咸陽的城墻已然在望了,這個時候,又遇上了一撥秦軍兵士。這撥兵士,帶頭的是個辮發腦后的氐人,大約是個屯長之類的中低級軍官。這氐人軍官可能是別有任務,本是帶著他手下的那隊兵士往西邊去的,不經意瞥見了從南邊順著官道而來的慕容美等騎,遂改變方向,轉從西邊行來,當面攔下了慕容美一眾人。
這軍官上下打量慕容美,問道:“哪里來的?”
慕容美客客氣氣,答道:“天水郡來的。”
“天水?”
“正是。”
慕容瞻正帶著其部下的鮮卑戰士,在天水郡與唐艾交戰,這件事,或許關中尋常的百姓不知,然此氐人軍官,到底是咸陽駐軍里的人,對此卻是知曉的。
聽慕容美這么說了,這氐人軍官便猜出了他定是慕容瞻軍中之人,於是問道:“拿你的通關文牒給我看看。”
慕容美取出文牒。
這氐人軍官接住,細細看了,沒找到什么毛病,卻也不肯就這么把文牒還給慕容美,目光從慕容美身上移開,落到了他身后隨從們的身上,瞧了幾眼,說道:“他們的呢?”
“他們的?”
“他們的通關文牒呢?”
慕容美賠笑說道:“將軍莫要說笑。”
“我不是將軍,我也沒在說笑,把他們的文牒拿來我看。”
那些隨從都是跟著慕容美的,等同部曲之類,一個通關文牒就夠使了,且那文牒上也已經寫得清楚,慕容美的長相、身高,以及他帶了多少從騎,在文牒上俱有記述。又哪里需要那些隨從們,每人都有一個通關文牒?慕容美知道這人是在刁難,通過這一路之前受刁難的經歷,他現在對此,也總結出應對的經驗了,便一邊賠笑,一邊朝身后隨從遞了個眼色。
就有一個隨從,從馬鞍邊的囊中取出了幾個金五銖。
慕容美接住,把之塞給那氐人軍官。
這氐人軍官將這幾個金五銖在手中丟了兩丟,似笑非笑,說道:“你這是在賄賂我么?”
“豈敢,豈敢。只是看將軍辛苦,些許心意,不成敬意,將軍帶兄弟們買些酒喝。”
這氐人軍官確是有任務在身,咸陽西邊不很遠的一鄉中,新被安頓在那里的慕容鮮卑某部的數百余口男女,與那村中的氐、唐土著起了爭斗,這軍官乃是奉令過去彈壓的。任務在身,既然已經索到了好處,這軍官也就不再為難慕容美,說道:“罷了,看你還算懂事,過去吧。”
慕容美等牽馬而過,向前行出數十步,轉臉去看,那氐人軍官帶著那隊士兵繼續朝西,已然去遠。慕容美聽到后邊的隨從中,有人“呸”了一聲,趕緊扭臉過去,把那人叫到身前。
“你干什么?”
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長子,他的隨從們,昔年在慕容魏國境內,一個個都是可以橫著走的,哪里受過這樣的閑氣?居然被一個小小的屯長刁難!這人怒沖沖地說道:“郎君,太欺負人了!”
“今時不比往日,現在不是咱們在河北的時候了!如今我等是亡國之人,又被徙到關中,這叫仰人鼻息,你懂么?”
“……小人懂。”
“我等的生死,都不在咱們自己的掌控之中,你以后不可再這樣,記住了么?”
“記住了。”
慕容美倒是牢記其父之話,處處以謹慎小心為要,把這隨從教訓了一頓。
眾人繼續前行,沒有再走多遠,已到咸陽城外。從城門進城,少不了又被門吏刁難一遭。這些且都不必細說。只說進到城中,慕容美按照其父的囑咐,一刻不作停留,直奔宮城外的相關官寺,把慕容瞻的奏折,交給官寺的官吏,請他們幫自己把奏折呈上,并求見蒲茂。
便是拜訪尋常的士大夫,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況乎一國之主?
把奏折交上,表達了求見蒲茂的懇請之后,慕容美就出官寺,往自己家去了。——蒲茂似是頗有收集癖的一個人,凡是投降他的敵國重臣,他無不都在咸陽給之備下住宅,慕容瞻一家也不例外,蒲茂亦賜給了慕容瞻了一處宅院。這宅院,就是慕容瞻父子現下在咸陽的家了。
卻是慕容美不曾料到的,他前腳剛出官寺,還沒有進到自己家所在的“里”,適才他所見到的那個官吏,便急沖沖地追上了他,叫道:“慕容君,且請慢行!”
慕容美停下來,等他上來,恭敬地問道:“敢問大人,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么?”
“大王召你進宮。”
“啊?”
這官吏是個唐人,滿是羨慕的語氣,說道:“這兩年,經我手呈上的奏折沒有四五百,也有三二百,慕容君,唯獨你,是奏折才上,就馬上被大王召見的!”搖頭晃腦,說道,“獲召何其速也!”
慕容美不顧地上臟,立刻跪下,朝著咸陽宮城的方向拜倒,說道:“大王深恩,臣感激涕零!”
咸陽是蒲秦的都城,城中人煙稠密,街上唐胡各色百姓,人來人往,看見慕容美突然來了這么一出,路過之人,無不側目觀之。
那唐人官吏把他扶起,笑道:“慕容君,趕緊與我一起進宮罷!”
慕容美就跟著這唐人官吏,折返回去,重把咸陽宮城前去。
行在路上,慕容美想起一事,問那官吏,說道:“通常來說,這奏折就算快,不也得兩三日才能呈到大王案上么?卻家父的奏折,怎么這么快就呈到大王手上了?”
“你不知么?大王早就特別囑令,只要是你父親的奏折,不管何時報上的,都必須立刻呈給大王觀閱。”這唐人官吏吧唧了好幾下嘴,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把把那艷羨之情表露了個淋漓盡致,笑道,“慕容君,大王對你父子的重視,我看只次於對孟公的尊寵了!”
“大王恩義,我與家君真是不知何以為報了!”
對比在來咸陽路上受到那些的刁難,蒲茂對慕容瞻、慕容美父子的態度,簡直是天壤之別。雖然蒲茂是滅掉自己國家的大仇人,是他們慕容氏的大仇人,但此時此刻,慕容美的心中,卻竟是不知不覺的,泛上來了一點感激之情。不過,慕容美很快就警覺到了自己的這種“不正常”的情感,他一邊感謝著蒲茂的深恩,一邊情緒復雜的暗暗提醒自己:“莫忘仰人鼻息!”
到了宮外,慕容美整束了一下衣冠。這一路上風塵仆仆的,他自知臉上不太干凈,就問那唐人官吏討了些水來,洗了把臉,收拾停當,這才隨這唐人官吏進宮,晉見蒲茂。
蒲茂已在殿中等他。
慕容美進到殿里,伏拜行禮,口中說道:“臣慕容美拜見大王。”
蒲茂很親切,親切到不呼慕容美的名,而是喚他的字,笑道:“莫賀,不用多禮,起身吧。”
慕容美說道:“臣遵旨。”站起了身來。
蒲茂朝他招手,笑道:“你近前來,不要站那么遠,讓孤看一看你。”
慕容美半彎著腰,向前行了數步。
“抬起頭來。”
慕容美把臉抬起。
雖是抬起了臉,依照禮制,慕容美的目光卻不敢去看蒲茂,斜向了一邊。余光看見,蒲茂的雙眼充滿了熱情,在他的臉上、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好一會兒。
然后,聽蒲茂說道:“莫賀,你什么時候從天水回來的?”
慕容美趕緊回答,說道:“啟奏大王,臣剛到的咸陽。”
“哦!無怪孤看你形貌似是頗疲憊。怎么樣?累么?”蒲茂喚殿中侍吏,給慕容美搬坐榻來。
坐榻搬到,慕容美哪里肯坐?堅決推辭。
蒲茂也不強迫他坐,問他沿途的經歷、見聞。除掉不斷地遭到刁難此事以外,其它的,慕容美都如實回答。君臣對談多時,蒲茂話回正題,笑道:“莫賀啊,汝父的奏折,孤剛才已經看過了。汝父在天水郡做得很好,自汝父到天水以后,不但擋住了唐艾的攻勢,并且汝父還發起了兩次反攻,小有戰果,很好!汝父不愧鮮卑名將是也,有汝父在天水為孤守邊,抗御定西,孤就放心了。這兩天,孤就會有嘉獎汝父的旨意發下!”
慕容美拜倒,替他父親謝恩。
“莫賀,你起來,不要這般多禮嘛!”
“是。”
蒲茂頓了下,笑著說道:“莫賀,汝父在奏折中,提出了一個請求,便是請求孤給你任一個清貴之職。汝父說,鐘愛幼子,此人之常情,而他卻不然,在其諸子之中,他獨最愛於你這個長子,他半生戎馬,深知征戰之苦,不忍你與他一樣,也受此之苦,故是求孤,擇一朝中的清貴文官,授任予你。……莫賀,汝父愛你之情,溢於言表矣!孤且問你,你愿作文官么?”
慕容美說道:“臣身為人子、人臣,自當從君意、父令,悉從大王旨意!”
“你若愿為文官,那你想做個什么官?”
“悉從大王令旨!”
蒲茂笑道:“若論以清貴文選,尚書吏部郎為上品矣!莫賀,暫以吏部郎屈卿,如何?”
“多謝大王恩典!”
慕容美恭謹的態度,頗得蒲茂的滿意,他摸了摸頷下的胡須,笑道:“瞧你甚是疲累,今天就不留你敘話了。你且先還家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后天便有詔書下來,到時你就可以去尚書臺就職了。就職之前,你再來進宮一次,孤與你啊,再好生見上一見,聊上一聊,何如?”
“臣遵旨。”
慕容美遂拜辭出殿,直倒退著出到殿外,這才小心翼翼地轉身,出宮回家去了。
看著慕容美出到殿外,殿中一人,冷笑出聲。
原來這殿中,不是只有蒲茂一人在的,此外還有一人,即是仇泰。
這冷笑之聲,便是仇泰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