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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佛師有神通 但勿殺吾子

  蒲洛孤聽了蒲獾孫此話,笑道:“阿兄糊涂!”

  “我哪里糊涂了?”

  蒲洛孤說道:“現下茍雄攻青州甚急,已圍歷城。歷城,乃是青州的門戶,此縣一下,則由此往東,青州再無阻礙,茍雄部可卷席而下之也。當此關頭,賀渾豹子如何能擅離青州?”

  “阿弟所言甚是,是愚兄糊涂了。”

  蒲洛孤迎罷蒲獾孫。

  當晚,蒲獾孫休息一夜。

  次日,蒲洛孤就與蒲獾孫商量攻彭城縣之策。

  實際上也沒什么可商議的,彭城縣城就在那里,賀渾邪的守軍要么在城中,要么在城南的營中,要想拿下此城,去打就是,此之所謂“攻堅”是也。而“攻堅”這種進戰方式,并無花巧可言,換言之,無非就是調兵遣將,圍城猛攻罷了。

  因是,考慮到蒲獾孫部剛行了數百里地,兵士都比較疲憊,需要休整一下,便暫時仍有蒲洛孤部主攻彭城縣城,蒲獾孫部先做個配合。兩人定下,等蒲獾孫部休整過來以后,就再換由蒲獾孫部上陣。如此,兩軍輪番攻城,用蒲洛孤的話說:“就不信它彭城縣是鐵打的,就算彭城縣城是鐵打的,也不信它的守卒是鐵打的,我與阿兄輪流攻之,其城雖堅,早晚可拔!”

  蒲獾孫、蒲洛孤兄弟圍城數重,猛攻不止,且不多說。

  只說被蒲獾孫、蒲洛孤兄弟提到的賀渾豹子,蒲洛孤卻說錯了,他其實已不在青州,早在蒲洛孤得知賀渾邪病重此事之前,他就應賀渾邪之召,悄悄地離開了青州,如今已是身在郯縣。

  郯縣,原先之徐州州府,而今大赤天王府內。

  后宅屋中,一人躺在榻上,雙目緊閉,面色蠟黃,氣若游絲,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這人可就正是賀渾邪?

  在賀渾邪所躺的榻邊,環立著六七人,有碧目高鼻的羯人,有鼻梁扁矮的匈奴人,有皮膚白皙的鮮卑人,也有扎髻裹幘的唐人。此數人分別是賀渾邪的長子賀渾廣及刁犗、張實、王敖、徐明、程遠和賀渾豹子。賀渾廣、賀渾豹子不用說,是羯人,刁犗是匈奴雜胡,王敖是鮮卑雜胡,張實、徐明、程遠都是唐人。——這幾個人可以說是賀渾邪手下而今最有權力的幾個了,刁犗、張實、王敖、徐明四個,即是賀渾邪的“統府四佐”,程遠之妹是賀渾邪的夫人。

  眾人立在賀渾邪的榻邊,看似是擁擠一處,實則細細觀察的話,可以看出,他們明顯地分成了三個圈子。一個是賀渾廣、張實、徐明、程遠,他四人站在一處;一個是賀渾豹子和刁犗,他兩人站在一處;一個是王敖,和這兩個圈子都不怎么搭邊,正好站在兩個圈子的中間。

  事出必然有因,之所以少少的六七人,居然也會形成三個小圈子,這是因為三個緣故。

  其一,賀渾邪盡管不怎么識唐字,沒讀過唐人的典籍,可他的長子賀渾廣卻是與蒲茂相類,從小就喜歡唐人的書籍,仰慕唐人的文化,之前曾經受經書、律法於唐人中的名儒,所以他與張實等唐士向來親近,加上他又是嫡長子,現則為“世子”,同時也是被張實等人視為是賀渾邪的繼承人的,如此,他們四人,自然而然地就結成一個小圈子了。

  其二,刁犗是統府四佐之首,但因其少文,不通唐人經典,賀渾廣與沒共同語言,遂與他并不親近,張實等與他來往也不多,這樣一來,他就只能靠攏賀渾豹子。

  其三,王敖是鮮卑人,賀渾邪帳下的鮮卑兵卒雖也頗有,可論及在徐州的政治地位,鮮卑人也就是比唐人強一點,不但比不上羯人、西域胡此類所謂的“國人”,也比不上匈奴雜胡,因此,他本來在“統府四佐”中就是處於邊緣位置,身份相當尷尬,不為賀渾廣親近,也不被賀渾豹子看重。故而,今日他盡管也被賀渾邪召了來,卻那兩個圈子哪個都沒有他。

  三個小圈子,七個族類不同的徐州重臣,這時圍繞著賀渾邪所躺之榻,都是目落在賀渾邪雙眼緊閉的臉上,皆沉默無言,甚至因室內空氣混濁而引發出來的想要打個咳嗽,都被忍下,最多彼此間眼神悄悄地交流一下,卻也不知在此秦兵壓境的危急關頭,都在想些什么?

  時間無聲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半個時辰?也可能是一個時辰?便在賀渾廣有些按捺不住,生怕賀渾邪是出了什么狀況,想要去喚醫官進來時,總算榻上有了點動靜。

  先是一聲低沉綿綿的“阿”,像是吐出了一口久蘊腹中的悶氣也似,接著,賀渾邪的眼睛無力地睜開,露出了絲毫神采也沒有了的,簡直是死氣沉沉的兩個碧綠瞳孔。

  為了擋風,室內的窗簾、門口的簾幕都垂著,雖是白天,室內甚是昏暗,賀渾邪這兩個碧綠的瞳孔露出,讓正在注目於面的眾人,無不吃了一驚。尤其是張實,不知怎么,他驀然想起了他家中養的那只貓,曾有一夜,他夜半睡醒,他養的這只貓,伏在其床邊的高案上,恰在看他,那雙黑暗中的冷漠碧眼,乍看如同是什么妖魔,當時就把他嚇得睡意全消。

  賀渾邪吃力地轉動眼睛,從賀渾廣、賀渾豹子、刁犗、張實等人身上,一一轉過。

  “你們都來了?”

  賀渾邪的聲音沙啞弱小,張實等人用盡力氣,才能勉強聽清。

  賀渾廣淚珠下滾,伏身跪地,哽咽說道:“兒子來了!”

  賀渾豹子亦都下拜,說道:“臣等來了!”

  “佛師在哪里?”

  賀渾廣答道:“自王父病后,佛師就一直在為王父祈福,因是沒來。”

  “那倆和尚和那薩寶殺了沒有?”

  “已經殺了。”

  賀渾邪說道:“我大概是不行了,大雅,佛師你不要殺,把他留下來,他是個得道的高僧,有神通,留下他,對你有用。”

  短短的一句話,賀渾邪說了半天,說說停停,用了好一會兒才說完。

  賀渾廣痛哭流涕,淚水、鼻涕把他濃密的須髯都給浸得濕漉漉,他哀聲說道:“阿父!兒子已經派人,去揚州、去兗州,請各地的名醫了,等到這些名醫來到,與阿父會診,再重的病也不怕不好!況乎阿父此只微恙?阿父,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兒子不愿意聽!”

  “你……”

  “阿父?”

  “你不要哭了,哭的我心煩。你聽我說。”

  賀渾廣勉強止住哭聲,說道:“是,阿父。”

  賀渾邪、賀渾廣這番對話,“佛師”說的便是佛澄和,“那倆和尚和那薩寶”,說的是賀渾邪病后,與佛澄和一樣,也為賀渾邪祈福的另外兩個和尚和一個祆教的薩寶。佛澄和給賀渾邪的時候,沒有出什么大言,只說祈福而已;那兩個和尚和那薩寶卻是大言不慚,說至多十日,就能使賀渾邪病愈,結果不用說,他們的保證都落了空,是以賀渾邪前日下令,叫殺了他們。

  至於賀渾邪口呼的“大雅”,此是賀渾廣的小字,乃北地的一個名儒給賀渾廣起的。

  賀渾邪喘了喘氣,說道:“我對你沒別的交代,第一,佛師不要殺,第二,右侯王佐之才,你繼位后,要多聽右侯的話,第三,你從小讀書,沒打過仗,這是因為為父以前愛你,現在看來,卻是害了你,但好在你的從兄豹子勇武敢戰,你以后在征伐用兵方面,要多依仗豹子。”

  這通話,賀渾邪用了更長的時間才說完。

  賀渾廣抽噎應道:“是,阿父。”

  賀渾邪把目光轉到張實的身上,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說道:“右侯……”說著,顫巍巍地抬起了手。

  張實知其意思,趕忙撅著屁股,抬起腰來,把手伸出,放到榻沿上,任由賀渾邪握住。賀渾邪的手冰涼而潮濕,給張實的感覺,就像一條蛇到了自己的手里似的。

  賀渾邪渾然不覺張實的感觸,他努力用親熱的語氣,與張實說道:“右侯,孤這場病來的太不是時候,天不假孤年矣!若能再給孤不說多,兩年、三年就夠,孤又怎么會留下這么個爛攤子給大雅?……秦虜現下還在圍攻彭城么?”

  張實出於寬慰賀渾邪的緣故,說了假話,說道:“大王,秦虜已經退兵了。”

  “退兵了么?”

  “是的。”

  賀渾邪盯著張實看了會兒,說道:“右侯,你在騙孤。”

  “……,臣斗膽欺瞞大王,罪該萬死。”

  “罷了,你也是為了孤好,孤不治你的罪。右侯,你以前教孤華夏歷代之史,曾經對孤說過,但凡舊帝崩前,通常都會治罪一批重臣,以給新君施人情的機會,孤是個磊落的人,不會這么對你的!唯是右侯,孤希望在孤薨后,右侯你能盡心盡力,輔佐大雅,你能答應孤么?”

  張實應道:“臣死而后已!”

  “好,很好!”賀渾邪目光離開張實,看向賀渾豹子,說道,“豹子,你從青州來,對青州的戰局可有影響?”

  賀渾豹子答道:“茍雄是個有勇無謀之徒,臣此前已在歷城挫其數次進犯,此次臣從大王令旨來郯縣,來前,也已經細細地部署過了,臣雖現暫離青州,青州無恙也。”

  “那就好。豹子,我軍之中,你最能戰,我死之后,我希望你能與右侯,一武一文,共佐大雅。你可能做到?”

  賀渾豹子應道:“豈敢不從大王之囑!”

  賀渾邪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喘息了好一會兒,提足了精神,環顧賀渾廣、張實、賀渾豹子等人,說道:“秦虜雖大舉犯我,然彭城、歷城,皆堅城也,且孤按右侯之策,已遣使去幽州,告訴慕容炎‘唇亡齒寒’的利害,叫他發兵攻鄴,以解我圍,慕容炎不是個蠢人,他會聽從孤的話的,由是,只要等到慕容炎出兵,秦虜勢必就只能撤退,我徐州如今實是似危而安也!

  “卿等只要能夠同心協力,我徐州之霸業,假以時日,何愁不成?到時孤雖已然魂歸,然也會含笑九泉。”

  賀渾廣、張實、賀渾豹子齊齊應是。

  賀渾邪說了這么半晌的話,病危托孤的意思他都已經說盡,余下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就慢慢地重閉上了眼睛。賀渾廣諸人等了會兒,見他似已昏睡過去,就躡手躡腳地退將出室。就在這時,賀渾邪的聲音再度響起,眾人聽到他說道:“豹子,你留一下。”

  賀渾豹子就止住了退出的腳步。

  等到賀渾廣等出去以后,賀渾邪再度睜開眼睛,示意賀渾豹子近前。

  賀渾豹子來到榻邊。

  賀渾邪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把賀渾豹子看的心頭發毛,乃方說了一句話出,這句話出,更是叫賀渾豹子駭然,膝下一軟,拜倒地上。

  卻賀渾邪說的是什么?

  他說的是:“豹子,你日后若要我位,你便拿去,然吾諸子,你莫殺之,可好?”

  賀渾豹子俯首於地,惶恐說道:“大王,臣豈敢覬覦大王之位?”

  “豹子,方今我徐州外有強敵,而雖經我多年苦心經營,咱們羯人、西域諸胡人,在徐州還是僅占少數,於此風雨飄搖之時,咱們羯人內部,萬萬可是不能生內亂的,非得攜手共御,乃方能保全我徐周全!否則,就是親者痛、仇者快了!你可知道?大雅文儒,非你之敵,我這王位,你遲早都會下手去拿的,然現在,你不能拿,而且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是去拿,但勿殺吾子!”

  賀渾豹子說道:“請大王放心,臣一定竭忠盡力,輔佐世子,絕不會生絲毫的悖逆之心!”

  賀渾邪如是輕笑,又像是不屑,如同自語,又仿佛是在對賀渾豹子說,說道:“你是個什么人,老子還不知么?”

  “大王……”

  “你去罷,記住我的話。”

  賀渾豹子起身,倒退而出,走到一半,聽見賀渾邪幽幽地又說了一句:“告訴大雅,我病重至今,甚想妙柔、幼恭,惜我體不能動,叫他把他兩人給我殺了,取他倆人頭來,放我榻邊案上,也算是稍解我相思之疾。”

  妙柔者,賀渾邪所寵愛之妾;幼恭者,賀渾邪所寵愛之luan童。

  賀渾豹子應諾,半彎著腰,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到堂外,直起身子,舒展了個懶腰,扭了一下脖頸,轉身大步而行,自去把賀渾邪的命令轉告給賀渾廣,賀渾廣雖是不愿濫殺,父令不能不從,也只好遵之,就叫殺了這兩人,取下他倆的腦袋,洗干凈了,拿去送到賀渾邪室中,且不多說。

  只說見過了賀渾邪,這天晚上,徐明、程遠偷偷地來了張實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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