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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其罪在天子 近日就收梁

  “陛下糊涂!朝中諸公糊涂!”荊州州府堂上,桓蒙扼腕,如此說道。

  范汪、孟賀、毛肅之、孫勝、羅涵、羅沖、羅游、習山圖、郝盛等荊州州府、安西將軍府和南蠻校尉府的幾個大吏在座,從南陽敗回荊州不久的桓蒙之弟桓若和桓若的幾個屬吏也在座。

  聽到桓蒙此話,桓若問道:“阿兄,何出此言?”

  桓蒙說道:“賀渾豹子殺賀渾廣、徐明、程遠等,自立為王,這是個悖逆之賊,兼之賀渾氏殘虐,徐州三十年間,備受其害,而今徐地百姓十室九空,此等殘虐、悖逆之徒,朝廷不思討之,吊民伐罪,我今觀此朝中來書,卻竟是有意受賀渾豹子之降,背道而馳,不亦糊涂?”

  賀渾豹子自立為王是件大事,江左朝廷也好、荊州軍府也罷,都已經得知了此事。

  桓若說道:“徐、青如為氐秦所得,則揚州將會不穩,朝廷收容賀渾豹子,想來應也是迫不得已。畢竟賀渾豹子善戰,其部羯兵勇壯,有他在廣陵的話,差可為揚州北面之屏御。”

  桓蒙摸著胡須,沒有說話,過了一小會兒,他與堂中諸吏說道:“哎呀,昨天巡了一天的軍營,今日不覺乏憊,當真是歲月漸逝,吾年衰矣!”起身笑道,“我得去瞇一會兒,卿等便請自便吧。”說完,轉身離開,繞過坐榻,徑入堂后塾室。

  范汪、孟賀等吏見此,當然不會不知趣,遂紛紛起身,互相作揖行禮,按尊卑、年齒,魚貫出堂,分別回各自的官廨,或者見天將入暮,索性官廨也不去了,回吏舍而去。

  桓若沒有走,他等范汪諸吏都走掉以后,示意他的幾個從吏不必等他,自亦去堂后塾室。

  入到塾中,一眼看見桓蒙站在塾室的窗邊,負著手,正往窗戶外頭瞧。

  ——州府大唐坐北朝南,塾室在堂北部,也就是說塾室南邊與堂相連,北邊則是臨院的。

  “阿兄,放在堂上,愚弟見阿兄似面帶隱憂,敢問阿兄,是有什么心事么?”

  桓蒙目注窗外。

  窗外小院,種植了兩棵果樹,果樹高大,綠葉如云,周邊都是花草。一條從別處引來的泉水,清澈見底,叮咚流淌,蜿蜒其間。泉邊是條五色土鋪成的小路,路中段,花草簇擁之中,果樹的樹蔭下邊,是個石亭。亭內有石桌一張,鼓形的石坐兩個。窗戶離那石亭稍遠,看不太清,若在近處看的話,可以看到石桌上劃了一個棋盤。

  平時公務辦完,閑暇時候,桓蒙有時會和親近的幕僚去此亭中,下棋談天。

  看了那小院多時,尤其是在那五色土鋪成的小路上著目良久,桓蒙嘆了口氣。

  他收回手,指著那條小路,問桓若,喚其小字,說道:“買德,海內諸州,何處最產此物?”

  “此物”也者,桓若知道,桓蒙說的是鋪成那條小路的五色土,回答說道:“產此物之地頗多,然最為知名者,當數彭城。”

  “不錯,朝廷尚未南遷之前,歲貢五色土各一斗,這是徐州進貢朝廷的重要方物之一。那徐州進貢的五色土,就是來自彭城縣北的赭土山中。……咱倆生長江左,都未嘗回過家鄉,我小時候,曾聞阿父言說,——他大概是聽祖父講的吧,阿父對我說,那赭土山山體赤紅,并不甚高,也沒什么出眾的景物,登之游覽,一日可畢。卻便是如此不起眼的山中,產此好物!”

  桓蒙、桓若的家鄉在沛郡龍亢。如前所述,沛郡和彭城郡的西、南兩面接壤,龍亢在彭城郡的南邊。從龍亢去彭城縣,路程不過兩百里地上下。赭土山海內著名,此地所產之五色土,乃海內最佳,桓氏沒有到江左之前,其家族的人不乏有去過赭土山游玩觀賞的。

  桓若對赭土山不感興趣,他追問說道:“阿兄,你到底有何心事?”

  桓蒙回過身,步到案邊,以手撐案,說道:“彭城地方傳言,自夏禹而始,即貢此五色土於朝,凡諸侯建國立社、天子封禪,歷代多所用者,便此地所產之此土也。可自朝廷南遷以今,這里的五色土,卻是再也沒有進貢過朝廷!這座彭城、這座赭土山,先后被匈奴、鮮卑、羯等等諸胡侵占,先后被彼輩胡虜的鐵蹄踐踏!

  “……買德,每念及此,我就痛心疾首。是以我一心想著北伐中原,光復神州!可是,可是那建康朝廷,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掣肘於我。

  “先帝病危的時候,朝廷諸公欲立相王為儲,那個時候,我若是反對,相王他能當得上儲君么?我沒有反對,而且我表示了支持,所以相王他才能搖身一變,成了我朝的今之天子!

  “買德,我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相王登基,做了天子才多少時日?”桓蒙說到這里,抬手握拳,砸到了案上,語氣里帶出了憤慨,接著說道,“他就先開北府,繼收賀渾豹子,他這是想干什么?他把我桓蒙看作了什么?”

  桓若聽出了桓蒙的話意,說道:“阿兄,你的意思是說,朝廷收容賀渾豹子,不是為了保障揚州北邊的安穩,而是為了對付你?”

  “買德,南陽是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為何會丟失?”

  桓若下揖請罪,說道:“是愚弟無能,沒能為阿兄守住南陽!”

  “錯不在你。南陽之失,其罪在天子!要是沒有朝廷開北府,招募徐、豫流民帥,大舉編練新軍,并增兵豫州西府,使我不得不屯兵荊州東界,無法再全力支援於你,南陽如何能失?”

  ——北府、西府,府是“將軍府”的簡稱,北、西等方位詞則都是以建康為中心而言之的。京口在建康的北邊,所以京口新開的這個將軍府,被叫做“北府”。桓蒙這句話中說了兩個“豫”,兩個“豫”指的并非是同一個地方,頭一個“豫”,說的是本來的豫州,第二個“豫州西府”的此個豫州,說的是現設於揚州和荊州間的僑州豫州。這個僑州豫州占地不大,但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因是江左朝廷在此處也設了一個軍府,又因其位處在建康以西,故此軍府又被稱為“西府”。話到此處,卻是說了,荊州的軍府不也是被稱為“西府”的么?確然如此,因為荊州也在建康的西邊。換言之,簡單來說,也就是,江左現是實有兩個“西府”。

  桓若的脾性和桓蒙不太類似,“其罪在天子”五字入耳,他面色略變,心中想道:“阿兄此話未免強人所難。若非阿兄在荊招募、編練新卒不休,朝廷料之也不會開北府的。再則,天子怎么說也是天子,罪在天子,這話說的不怎么合適。”不太贊同桓蒙口口聲聲指責程晝、朝廷的這些話語,但他是桓蒙的親弟弟,其之榮辱,或說其族之榮辱與桓蒙休戚相關,故未做反駁,默然而已。

  桓蒙繼續說道:“南陽已失,我借南陽而進,北取洛陽,光復中原的大好形勢,付諸東流,我已兩次上書朝中,痛陳吾之此恨!可卻朝中雖然回旨撫慰,但仍然處處針對於我!

  “我聞之,北府現下已募得流民帥七八,合計這些流民帥的部曲,已然是得兵兩三萬之眾,……竟是猶嫌不足,把那賀渾豹子居然也要給收容下來!忘了他賀渾氏屠殺我北地衣冠的過往暴行了么?便且不說過往,就這等悖逆、殘民之賊,我敢斷言,今如納之,來日他必會為禍我朝!只是為了針對我,朝中諸公、天子就連這些都看不到、顧不上了么?”

  桓若似乎身上有些不適,他扭了扭脖子,把袍子往外頭拉了拉,然后說道:“阿兄,你憂賀渾豹子來日必會為禍我朝,這話倒是不錯。觀賀渾豹子其性其行,的確是個殘忍暴虐,目無君上之賊。今其窮途末路,而來奔我,待其稍得喘息,勢將不能為我朝制矣!阿兄既然有此擔憂,何不就以此為辭,上書朝中,看看能不能阻止朝中欲收容賀渾豹子此事?”

  “我今天就上此表!”桓蒙沉吟了下,說道,“賀渾豹子要阻止朝中收納,北府那邊,也不能放松警惕。買德,你這幾日抽閑,去見一見無執,問問他北府那邊現今的詳細情況。”

  “無執”,謝執也。

  謝執的弟弟謝適,名聲不次於謝執,現被北府的府主辟用為府中參軍。

  桓若應道:“諾。”

  桓蒙又說道:“嘉賓何在?”

  ——“嘉賓”,郗邁的小字。

  桓若說道:“阿兄昨日巡完營后,不是讓他負責犒賞兵士么?今日未曾見到他,大概是在城外兵營,操持犒賞此事罷?”

  “你派個人去找他,叫他晚上來見我。”

  桓若應聲。

  桓蒙注意到他又拽了拽他自己身上的袍子,忍不住了,問他,說道:“買德,你哪里不舒服?”

  桓若盡力地把衣服拽離自己的身上,回答說道:“也沒用不舒服,只是此衣,頗為摩膚。”

  桓蒙這才發覺,桓若穿的是一件新衣服。

  卻這桓若,亦是個常服五石散的,皮膚敏感,因穿不得新衣,他原本向來都是只穿舊衣的。桓蒙奇怪問道:“你今日怎么穿了心衣?”

  桓蒙是他的兄長,桓若沒什么可隱瞞的,老老實實地回答說道:“今早浴后,拙荊使人送新衣與我,我不欲穿,而拙荊復送之,謂云‘衣不經新,何緣得故’?我無辭以對,只好穿之。”

  “衣不經新,何緣得故”,“故”,舊的意思,這話是說:沒有新衣,哪來的舊衣?

  當時桓若聽到此話后,無言以答,唯大笑而已,於是便就改了一貫的習慣,穿上了這件新衣。

  桓若之妻是江左閥族王氏家女,果有家傳,短短八字之中,頗含玄談之妙義。

  桓蒙聽了這段早晨發生在桓若身上的故事,亦是一笑,卻忽然想起日前聞得的一事,與桓若說道:“聞莘幼著在秦州,令秦州吏員不許再服五石散,并列出服用五石散的種種害處。我觀其所舉,并非虛言,又莘幼著遠見高識之士,其之歷來議論、政措,無不得當,他的話不妨可參考斟酌,這五石散,我是已決定不服了的,買德,你最好也不要再服了。”

  桓若身邊左右親近的吏員、士人,十個里邊八個都服五石散,個個都說好,無人稱其壞,服了五石散后,桓若也確實覺得神清氣朗,故此對桓蒙的此個囑咐,他不以為然,敷衍應答。

  卻不多言,晚上,得了桓若通知的郗邁,回到城中,來見桓蒙。

  於桓蒙州府后宅,兩人相見。

  “嘉賓,忙了一天,累么?”

  郗邁才多大年齡?精神、體力都是正好的時候,他答道:“前日操練優異,明公令教犒賞的兵士,邁已犒賞大半了,至多明日一天,就可完成。今個兒一整日,邁多是坐觀,并不累的。”

  桓蒙親手倒了碗茶湯,遞給郗邁,見其嘴唇上的毛毛茸須有兩根翹起,沾了點水,以指為他撫平,笑道:“嘉賓,你初入我幕府時,尚是個少年,於今稍長成矣!”退遠兩步,觀郗邁坐姿,心中歡喜,撫須笑道,“英俊一郎君哉!”

  郗邁年歲不大,舉止瀟灑,他端茶碗,抿了一口,笑道:“比以明公雄豪,英俊何足道哉!”

  桓蒙回到榻上坐下,話入正題,說道:“嘉賓,我召你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明公請說。”

  桓蒙說道:“此前你曾上言,建議我抓緊時間,取梁州為用。然因之前南陽戰事未停,我一時力所不及,固對梁州,沒有下十分功夫。現而下,朝廷欲接納賀渾豹子,分明意亦在我。梁州此節,已是不能再拖。我意近日就收梁州。嘉賓,卿可有何策助我取梁?”

  郗邁已聞建康將收容賀渾豹子這件事,問道:“對於朝廷收容賀渾豹子,明公欲何以應對?”

  “我已經寫好表文,遣吏送往建康了,但我料之,朝廷對我反對的,定是會置之不顧。”桓蒙說道,“所以,我才想著,要抓緊控制住梁州。這樣一來,就算豫州西府再有朝廷的兵馬駐聚,就算賀渾豹子被朝廷收容,至少我荊州西邊,不復再有憂矣!或尋機北伐,或阻朝廷染指我荊,我也都可以由此而從容不迫,轉圜有余地。”

  如前文所述,蜀地現在共有兩州,一個是西南位置益州,州治在成都;一個是東北位置的梁州,州治早前是在漢中郡的南鄭,后又曾設在巴西郡,現下改到了巴郡的江州(重慶)。

  梁州北邊是漢中郡,西南邊是益州,東北邊和東邊是荊州。

  仍如千前文所述,目前益州的刺史周安,是桓蒙的人,梁州的刺史程勛,則不是桓蒙的人。

  郗邁早就建議桓蒙拿下梁州。

  拿下梁州,益、梁、荊三州就能連成一片,桓蒙便可后顧無憂。

  對於該怎么才能最快、順利地把梁州納入治下,郗邁已有定策,聽到桓蒙此問,他回答說道:“取梁之要,在於兩人。”

  桓蒙說道:“你說的這兩人可是周安、陳如海么?”

  “周使君是一人,但另外一人不是陳如海,而是陰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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