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陽縣中,守將韓鸞。
自他遣其司馬去冀縣求援,到今已是兩天,隴兵已經到了略陽城外,而仍不見其司馬歸來。
向逵、王舒望觀看略陽城防情況的時候,韓鸞正在城頭,也在遙觀隴兵的規模。
上次略陽守衛戰時,城外近郊的林木就被砍了干凈,周圍數里方圓一覽無遺。
見那隴兵從西而來,占滿了整條官道,步騎頗眾,絡繹前行。
韓鸞接到的軍報稱是聞來犯之隴兵號稱萬余,於下觀之,萬人肯定是沒有的,但至少也有六七千之數,再去掉隨軍的民夫之類,料之戰兵應在五千上下。
隴兵的先頭部隊已抵至近處,約五百左右的步卒面朝城的方向,開始布列防御的陣型,兩隊各百余人的輕騎停駐到這些列陣的先頭步卒兩翼,騎兵下馬,同時讓他們的坐騎亦伏地,以休息馬力。很明顯,這支隴兵的先頭部隊擔負的是防備城中兵馬殺出奔襲的任務。
但韓鸞是并無趁隴兵初至,遣騎出襲的意思的。
他迎風立於城樓,初秋的風把其身后的白色披風吹得亂飄,一邊細細觀察隴兵的行動,一邊按劍心道:“秦使君的回復遲遲不到,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不過,入寇之賊如果只有城外這五六千戰兵的話,我城中守卒兩千,卻是足可御之的。”
前接軍報,韓鸞已知城外這支來犯隴兵的兩員主將一個是向逵,一個是王舒望。
向逵何許人也?韓鸞不清楚,然王舒望此敵將,韓鸞對之是相當了解的,——畢竟上任的略陽守將同蹄度武就是死在了王舒望的槊下。
韓鸞下意識地尋找敵兵隊伍中的敵將大旗,卻隔得太遠,沒能找到。
他心中又想道:“據軍報言說,賊將分是向逵、王舒望,郭道慶、馬輝兩個不在其中。固是城下到至的這數千賊兵,我可抵御,但若郭道慶、馬輝再統兵來援?我可就不免會有點獨木難支了。”做出決定,立即傳令下去,說道,“再派人出城,去冀縣再次求援!”
韓鸞的命令得到貫徹,趕在隴兵圍城之前,數騎從略陽縣城的東門出,北下奔赴冀縣。
“將軍、護軍,適才有數騎從略陽城東門出,朝北而去,或是往冀縣求援的,下吏引騎追之,沒能追上,只射死了其中兩騎。”一個騎兵軍將對向逵、王舒望稟報說道。
這軍將說的是敦煌土話,顯是敦煌人。
說著,他攤開右手,露出了手中兩個血肉模糊的左耳。
向逵瞥了眼,說道:“沒追上么?不打緊。想那韓鸞肯定此前就已經遣人去冀縣求援了,你追的那幾騎無非是他的第二撥求援罷了,追不上亦無妨。……去找功曹,讓他給你記上此功。”
王舒望家在東南八郡,盡管敦煌、東南八郡皆為隴土,然而隴地的地形是西北、東南狹長,敦煌與東南八郡相距快兩千里地了,差不多和東南八郡到幽、冀接壤地帶的距離相當,故此敦煌土話和東南八郡的方言還是有不小的區別的,王舒望連蒙帶猜,勉強懂了那軍將的稟報內容。
王舒望問道:“將軍,是韓鸞遣吏往冀縣求援了么?”
“是啊,沒能追上,但也無關緊要了。”向逵看夠了略陽的城防情況,不再多看,撥馬轉走。
王舒望催馬追上,說道:“將軍,不排除秦廣宗遣兵來援的可能,末將愚見,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好。要不,分一部兵扼守住略陽、新陽間?這樣,秦廣宗就算遣了援兵來,也能將其暫時擋住,不會影響到咱們攻城。”
新陽是天水郡一個縣的名字,其位在略陽縣的西南方向,處於略陽縣和冀縣之間。
“最多三天,略陽就能為我軍攻下,依我看,護軍的這個建議是多此一舉。只是護軍既然提出來了,那就按護軍說的辦吧,便分兵五百,去略陽城西南屯守。”
王舒望瞧著絕塵離開,往去軍中,安排兵卒擇地筑營的向逵,摸了摸腦袋,心道:“先說好打,又說三天?向將軍就這般充滿信心么?他說的那個攻守利器石膏,我也不是沒有見過,那東西就這么有用?”
卻是向逵在唐昌郡停的那半個月,所收集之物,正是石膏,亦即后世的石油。
兵到略陽次日,營地粗成。
向逵看似不在意秦廣宗的援兵,實際也是有此隱憂的,因不等完全地建好營壘,午飯之后,就調動部隊,部署進攻。
軍令既下,向逵本部的五千將士,紛紛出營列陣。
各色、繪著各類兇禽猛獸圖畫的旗幟,如十余條溪水從大澤中分出一般,向著營地與略陽城間廣闊的野地上流去,每面旗幟后頭,都跟著一曲將士。
各曲的曲軍侯等中層軍官依按向逵的部署安排,率引本曲行往安排給他們的停駐方位。
基層的軍官不斷吆喝,約束本隊、本什、本伍兵士在整個本曲中的位置和行進方向。
中間是步卒,兩側是騎兵,一時間,塵土滾滾。
營前搭起了數丈高的望樓,向逵和王舒望在十余軍將的擁從下,登到樓頂。
居高臨下,俯瞰整個被籠罩於塵土中的列陣的野地。
但見那十余溪水分出以后,或南或北,前后用了半個時辰占滿了向逵預定的列陣場地。望樓附近的中軍陣中,隨之傳出陣陣的鼓聲,大旗也左右、上下的揮舞。到位的將士們又再遵照鼓聲、大旗的命令,進行調整。不多時,攻城陣型已然調整完畢,五千步騎悉數列好。塵土漸歇。從望樓看去,橫列、縱列無不整整齊齊,整個略陽城西邊縱一二里、深一里多的野地上,旗幟招展,長槊如林,中為步陣,兩翼騎兵,聚集一片,就像溪水匯入到了另一處澤中。
時當未時末,正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所謂“秋老虎”,盡管已經入秋,下午時分的日頭仍然很毒,曬在望樓上的向逵、王舒望等身上,人人汗出,不小心碰到身上鎧甲的話,鎧甲都被曬得發燙了。
向逵仰望藍天,略帶遺憾地說道:“可惜。”
王舒望問道:“將軍,什么可惜?”
“可惜無風。”
王舒望知向逵的意思,昨晚商議攻城時,兩人就已經議定,今天是試探性的進攻,以火攻為主,主要先看一看石脂的效果,等到明天,再正式發動猛攻,——這也是為何王舒望及其所部沒有參與今日攻戰的緣故,那么既是要試試石脂的威力,風助火勢,自然是有風最好,而今日無風,確實是有點小小的遺憾。
向逵說完“可惜”,擦掉滴到眼角的一粒汗珠,眨了眨眼,等眼舒服過來,按腰而立,復又笑道:“不過今天夠熱,又連日皆未下雨,天干物燥,也已經夠了!”
城頭上,一隊隊的守卒被緊急調到,亦有精壯的民夫,參與到了守城的隊列中。
王舒望問道:“現在就開打么?”
向逵點了點頭,說道:“護軍,我在玉門大營的時候,遵從莘公的命令,沒少操弄石脂此物,現而下我自以為小有所得,今日就請護軍看看我操弄的成果何如!”令道,“上石脂、備火箭。”
二十多輛大車,七八個小型的投石車從營中推出,經過望樓下頭,穿過中軍陣中,被運到前頭的陣地里邊。
步卒每曲各得大車兩輛,小型的投石車一架。
傳達“攻城”命令的傳令兵各騎馬,向前頭陣地的各曲軍侯轉達向逵命令。
中軍的鼓聲亦再度響起,鼓音激昂,這是催戰之音。
略陽城樓,韓鸞看到了被推到隴兵主陣中的那些大車、投石車。
“賊兵欲先以石攻我!”韓鸞做出判斷,馬上下令,“命城頭各部守卒舉盾自衛!”
城西墻上數百守卒不是人人有盾的。
得到韓鸞的命令,守卒們遂各朝有盾的兵士位置靠攏。
幾個盾牌并在一處,盾牌手把之舉過頭頂,組成一個小型的防御陣型。
靠攏來的守卒們和盾牌手都躲在其下,靜候城外隴兵的投石。
卻沒有等到投石,城下的數架小型投石車相繼發動,投到城上的而是陶罐。
說是陶罐,不太準確,更像是個小壇子。
壇子有的沒有投中,砸到了城墻上。
更多的投中了,落到城頭,或掉落地上,或掉到盾牌上,俱皆破碎,從中噴涌出大團、大團的黑色油膏似的物事。
這黑色的油膏散發出刺鼻的味道,順著盾牌往下淌,噴到地上的則朝四面流淌。
盾牌組成的防御面是有縫隙的,那黑色油膏亦有透過縫隙淌落到下頭守卒頭上、身上的,守卒兵士沒有見過這東西,不知是何物,便有人去摸,入手只覺黏稠。
城外投石車,不間斷地朝城上投擲。
準頭都是越來越準,到了后來,十個陶罐,八個都能落到城上。不但落到盾牌、地面上,一些投得遠的,還落到了城上對側供守卒休息的窩棚上邊,將那木建的窩棚澆了個濕漉漉。
奉韓鸞命令搜集此物的幾個親兵用碗盛了這東西,回來捧給韓鸞。
韓鸞聞到了刺鼻的氣味,面色陡變,趕緊令道:“快取水,把布浸濕,叫兵士們捂住口鼻!”
卻他也沒用見過此物,從難聞的氣味判斷,他以為這是隴兵在投毒。
主陣的曲軍侯等軍官派來上報的軍吏接踵到望樓,對向逵稟報:“將軍,本曲陶罐都已投畢。”
“那就發射火箭吧。”
軍令下達,各曲前列的弓箭手各取火箭,點燃箭端,挽弓向城頭,一起齊射。
將近十個曲的步卒,每個曲射火箭的弓箭手皆是百人,近千支火箭,脫離主陣,呈拋物線,帶著火光,射向城頭。此時雖然下午,日光熾烈,但這個景象落入王舒望眼中,亦覺壯美。
火箭射到城頭。
或落地面,或中盾牌,或射到守卒后邊的窩棚上。
火苗頓時引燃了幾乎淌遍了略陽西城上的石脂。
先是一簇簇的火頭燃起,繼而簇簇火頭變成團團火焰,繼而團團火焰變成片片火澤,火澤互相吞食,火勢越來越大。隴軍望樓上看去,遙見那略陽西城,火光如海,黑煙升騰。
城樓也被燒著了。
韓鸞目瞪口呆,說道:“這、這,……這怎么燒起來的?”旋即醒悟,“那黑油不是毒,……啊呀,是了,是火油!”
早前麴球守隴西的時候,用過莘邇伐西域后帶回來的石脂。石脂一旦燃起來,水滅不掉,秦軍中乃有了“定西有巫,能用火油”的傳言。唯是韓鸞沒有親身感受過石脂,所以最初時他沒有想到是此物。
這時終於醒悟,韓鸞待要下令滅火,驀然想起火油水不能滅。
猶豫間,他瞧到城頭守卒中,有幾個反應快的軍吏各組織了些兵士,分別正從儲存在垛口邊的巨大水缸中取水,試圖撲滅大火,可那水潑上去,卻果如傳言,根本滅不掉火。
又一個悍勇的軍吏用水濕了氈布,裹在身上,撲入附近的一處火中滾動,想要以此滅火。結果不言而明,火沒有滅,氈布被火燒著,那軍吏慘叫不斷,不多時就不動彈了,被火掩蓋。
親兵們拽著韓鸞,躲避火勢。
一個親兵指著城下,叫道:“將軍!賊兵填護城河了!”
韓鸞打眼去看,見城西野地上主陣中的隴兵戰士,出來了千余人之眾,推著裝滿了沙土袋的輜重車,趁此時機,已到護城河外,開始填河。
城上火海,守卒們泰半陷身火中,放眼四望,到處是慘叫不已、亂跑亂竄的火人,沒有被火燒到的守卒一則為數不多,二來有大火彌漫,也肯定是不能射箭、投石,以阻敵兵填河的。
韓鸞慌亂無措,病急亂投醫,令道:“速調別部趕來支援!”
就不說別部來到,一片火中能不能起到支援的作用,只這別部調動趕來的這段空兒里,隴兵已經填平了幾段護城河。隴軍將士們發起吶喊,推著石脂車、撞車、云梯涌向略陽西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