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末,也即莘邇原本時空后世的下午兩三點鐘時,冉僧奴陣被高延曹、趙興、李亮三將及從戰的近兩千隴軍步騎攻破。
除掉戰死、負傷倒地的,剩存的兩千來冉部秦兵,丟盔棄甲,邁開腳丫,在火勢的幫助下,沒命地朝城東的姚桃主陣跑去。
跑在最前頭的是數十騎士。
這隊騎士為首之人就是冉僧奴。
冉僧奴一邊狼狽地鞭馬不止,一邊不時地扭頭往后面看。
四五股隴兵甲騎,每股各十余騎上下,或居前、或稍微靠后,便如四五艘乘風破浪的快艇,在漫野奔逃、白色戎裝的秦兵中穿劃而過,於冉僧奴后追之不舍。
隱隱約約間,“吾螭虎來矣”這五個字,也不知是錯覺,還真是聽到了,隨風傳進冉僧奴的耳中。冉僧奴駭然驚懼,只恨馬才四腿,拼力揮鞭,促馬快行。
數里地奔馳過去,將近姚桃陣前之時。
非但冉僧奴被嚇出了滿頭大汗,他的坐騎亦口吐白沫,卻是他被鞭催的出盡了全力。
迎接他的是一陣箭雨。
姚桃陣前一將站在輜重車上,高聲說道:“建威軍令:敗卒不許入陣!”
“建威”,是姚桃的將軍號。
冉僧奴倉皇地勒馬,躲開箭矢。
其坐騎原地打轉,冉僧奴隨著馬的打轉,時左時右地扭臉,去看那將,認得是姚桃的帳下將羌人權讓。
他大怒叫道:“不許我入陣,我往哪兒去?”
權讓沒有回答他,只是重復了一遍姚桃的將令:“建威軍令:敗卒不許入陣!”
后邊的追騎漸近,冉僧奴沒有辦法,只好忍氣吞聲,喝令從騎,跟著他向南而行,繞過姚桃的主陣,朝副陣而去。卻至副陣外頭,又是一陣箭雨。兩陣皆不得入,冉僧奴索性往東邊營壘退去,渾然未有料到,迎接他的還是箭雨。
三波箭雨,搞得冉僧奴退后無路。
——好在因為已到姚陣邊上,追趕他的那幾股隴軍甲騎沒再繼續追他了。
迫於無奈,冉僧奴唯有在姚桃主陣的東北邊、副陣的北邊,尋了塊高地,豎起旗幟,收攏本部敗兵,做再戰的預備。
趙興、李亮先后回到本陣,進見莘邇。
兩人皆是血污滿甲,臉上亦被濺射到的血跡斑斑。
莘邇問道:“受傷了么?”
趙興是騎戰,盡管鏖戰一場,累當然累,但主要是射箭的胳膊累,其它還好些。
李亮是步戰,又要徒步行進,又要揮槊殺敵,累得著實不輕,抹著不住滴下的汗水,喘著粗氣,卻還努力站直了腰桿,回答說道:“回明公的話,末將無有受傷!”
趙興答道:“末將衣甲上的血,都是秦虜的!”
莘邇問道:“可有余力再戰?”
趙興按胸,行了個胡禮,例行公事地回答說道:“明公但凡令下,末將萬死不辭!”
李亮揚眉慨然,那副小眼圓臉,往時看之如似個富態地主的模樣,配上他近八尺之長的豐碩身軀,此時頗有勇悍之味,答道:“冉賊不值一提,姚賊陣尚且未破,末將自猶可戰!”
說話間,數騎馳至。
在不遠處,此數騎紛紛跳下馬,聯袂奔來。
是禿發勃野、禿發勃耀、宋金、呼衍磐尼等輕騎諸將。
“明公,末將幸不辱命,擊破了援冉陣之敵騎!殺傷四十余,惜未得獲其將!被他在冉陣拔后逃掉了!”禿發勃野玄甲佩劍,昂然玉立,匯報戰果。
莘邇笑道:“你不管素和,先破虜騎等的進戰經過,我都已經看到。很好!決勝陣間之時,為將者首要需做的,就是頭腦清醒,判斷理智,拔列,這一仗你打得好!”
禿發勃野謙虛說道:“都是明公教導得好。”
——莘邇與張龜、唐艾等人綜合歷代兵書,編了本兵法,下發給軍中諸將,叫他們日夜揣摩,并且同時,還常常聚集諸將,隨機選擇不同的地形、不同的敵我兵力配比,讓他們分作兩方,進行沙盤對抗,既有理論學習,又有近似實戰的演練,禿發勃野等將確是從中獲益匪淺。
“螭虎怎么尚未歸來?”
高延曹率騎追冉僧奴的時候,曾經路經禿發勃野與強多這個小戰場,禿發勃野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回答莘邇,說道:“驍騎追冉僧奴去了。”
莘邇微微蹙起眉頭,眺看東邊戰場,說道:“冉陣雖陷,姚陣未動,身為大將,怎可輕身追敵?螭虎這毛病,說他多次了,總是不能改!”
之前在朔方助張韶戰茍雄部時,高延曹就是輕騎追敵,后來莘邇知道,已經耳提面命,嚴加囑令,不許他再這么做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高延曹是好戰喜功的性子,當勝之后,見到敵將敗逃,他如何又能忍住不追?這一次,他又是和上回一樣!
責備是責備,終究是不放心高延曹的安危,莘邇令魏述,說道:“遣騎去追,把他找回來!”
魏述應令,自去安排此事。
這時的戰場上,已經到了尾聲。
武都縣城以北、姚桃主陣西北,南北三四里寬,東西五六里寬的范圍里,到處是獲勝的隴騎、隴軍步卒在追殺逃竄的敵人。
莘邇觀望了會兒,仰頭看了看天色,默默算了下時間,令道:“鳴金收兵,叫出戰的步騎回來,休息一下。”
釋法通知莘邇心意,適時湊趣,說道:“冉陣已破,而天時尚早,明公,可再接再厲,復破姚陣矣!”
莘邇笑了起來,顧視釋法通,指了指他,說道:“通師,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蟲啊!”
釋法通喜形於色,合什下揖,說道:“明公謬贊,小僧誠惶誠恐,怎敢當之?”
“蛔蟲也是夸贊么?”
“明公天神、菩薩一般的人!就是一根須毛,也貴過萬金,何況腹中蛔蟲?莫說小僧若真能成明公腹中一蟲,便是成明公膚上一毛,那也是小僧前世修來的福氣!”
這馬屁拍得拍得有點過了,禿發勃野、李亮等將都是面現難受,趙興瞟了釋法通這光頭和尚一眼,嘿然心道:“比之釋圓融等僧,這和尚無恥之尤!”
城中張道岳,接到了莘邇命他率部出城的檄令,當即帶領早已集合在城東門內街上的千余守卒,打開城門,趕去城西北方向數里外的莘軍陣地。
姚桃主陣,望樓上。
姚桃看到了守卒出城,前去和莘邇部會合。
他心道:“莘阿瓜要攻我陣了!”
大戰在即,不能再雜七雜八的亂想了,“三軍之災,始於狐疑”的兵法之教,姚桃當然也是知道的。他打起精神,心中想道:“是勝是敗,打了之后才知道!”
薛白望著多著紅色戎裝,行向西北莘陣,如似一條火流的出城守卒,問道:“明公,備戰吧?”
“備戰!”
薛白傳下了姚桃的軍令。
“老薛,你現在去副陣督戰,莘阿瓜若先攻副陣,我會於適當時候馳援副陣;莘阿瓜若先攻我陣,你等見到火起后,便督副陣將士殺來我陣!”
姚桃在主陣中間地帶,空出了一塊很大的空地。
這塊空地上面堆了許多的雜草,空地四周也堆積了干柴、雜草之類。
姚桃打算的是:先用鹿砦、陷坑、輜重車阻擋莘邇部的進攻,進一步地消耗隴兵的銳氣;然后,放開通道,任由隴兵殺到陣中;接著,四面點火,把陣中的雜草等物引燃;於成功施行了“耗敵銳氣”、“誘敵入陣”、“火攻燒之”這三步之后,末了,精兵出斗,加上副陣、營中所藏之騎,內外夾攻,爭取一舉全殲莘邇所部。
他的這個作戰計劃,薛白參與了制定,對之是很清楚的。
薛白簡短地應道:“諾!”
從周邊文武諸吏中找到了廉平老,姚桃命令他,說道:“老廉,你去營中,為我督營中騎兵!也是等我陣中起火之后,即令營中騎兵殺來我陣!”
廉平老應道:“是!”
“你倆現在就去。”
薛白猶豫了下,問道:“明公,冉將軍那里怎么辦?”
姚桃往東北二三里處冉僧奴立旗的那塊高地瞧了瞧,陸陸續續的,這時大約已有數百潰卒圍聚到了那面旗下,說道:“我陣若是打贏,冉僧奴自然就會帶兵過來,撈些戰功;我陣如果戰敗,卻哪里還顧得上他?”
薛白不再多問,和廉平老齊向姚桃行了一禮,兩人乃下望樓,出主陣,分赴副陣、營內。
張道岳率部到了莘邇陣邊,命令部隊停下,他入陣去謁見莘邇。
一桿丈余高的大旗下,百余虎狼驍騎的從扈中,張道岳見到了莘邇。
“下官振武將軍、武都太守張道岳拜見督公。”張道岳未著鎧甲,褶袴戎裝也沒用穿,仍是冠帶袍服,文官的一身打扮,於坐胡坐上的莘邇前頭,躬身下揖,口中說道。
“太守請坐。”
乞大力搬來個胡坐,放到莘邇坐的側邊。
張道岳撩衣坐下。
“太守請看這里。”
張道岳往莘邇坐前的土地上低頭去看。
地上畫了一些方、線、箭頭、圓等圖案。
方塊有四個。
一個在西,一個在東,一個在東南,一個在更東。
莘邇拿著鐵制的直馬鞭,點向西邊的方塊,說道:“這是武都縣城。”繼而,點“武都縣城”東邊的方塊,說道,“這是姚桃主陣。”再又點“姚桃主陣”東南位置的方塊,說道,“這是與姚桃主陣成掎角之勢的姚桃副陣。”最后點最東邊的方塊,說道,“這是姚桃營。”
線只有一條,在四個方塊的南邊。
莘邇點了點這條帶些曲折的長線,說道:“這是西漢水。”
箭頭有兩個。
一個尾北頭南,沖著“姚桃主陣”,一個尾西頭東,沖著“姚桃主陣”。
莘邇點第一個箭頭,說道:“這是我軍中的薛猛、朱延祖部步卒,攻姚桃主陣之北面。”點第二個箭頭,說道,“這是我軍中的李亮部步卒,攻姚桃主陣之西面。”
圓有兩個。
一個在“武都縣城”和“姚桃主陣”之間偏南臨“西漢水”位置,換言之,即是在“姚桃主陣”的西南野上,西漢水的北岸;一個在“薛猛、朱延祖部步卒”的西北位置,換言之,即是“姚桃主陣的”西北野上。
莘邇點第一個圓,說道:“這是我率部停駐之地。”點第二個圓,說道,“這是卿率部停駐之地。”
把畫在土壤上的這些符號一一解釋罷了,莘邇將馬鞭還給侍立於側的魏述,問張道岳,說道:“卿聽明白了么?”
張道岳說道:“下官聽明白了,此是督公攻姚桃陣的部署安排。”問道,“督公是準備先攻其主陣?”
“不錯。攻他主陣的這兩支步卒,北邊的薛猛、朱延祖部是主攻,……卿可知為何北邊是主攻么?”
張道岳目落到南邊的那條線上,說道:“督公是想從北邊擊破姚桃陣,把其陣的兵卒往南邊的西漢水攆!”
莘邇笑道:“正是!”問張道岳,說道,“我的這番部署如何?卿可有異議?”
“下官無有異議,卻是有一點,下官以為,不可不慮!”
莘邇說道:“卿請說。”
“便是姚桃的營壘!下官在城中時,數次登高遠眺,見其營內都是靜悄悄的,若空蕩無兵狀,可越是如此,下官愚見,越是需要警惕!”
莘邇聞言,正要說話,護衛周邊的騎士們讓開了條道,一人大步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