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如雨,并有投石車投來的石頭呼嘯砸至。
李亮部拔除鹿砦的兵卒,便在這箭雨、飛石中,艱難前行。
有半截船、盾牌,還有鎧甲的保護,箭矢的確不是很大的威脅,但那破空來到的飛石,卻是一個極大的威脅。不止需要當飛石到時避開,飛石落地以后,慣性的驅動之下,四處亂滾,滾動的這些石球也需要躲避。
時有隴兵閃避不及,被石球打中、滾中,或口噴鮮血,或臂、腿骨折,萎靡地上,呻吟呼救。
然兵士們人人都只顧向前,人人眼中此時此刻都只有遍布周圍的那些如鹿角一般的鹿砦,無人暫時顧得上救他們。
李亮立在主陣旗下,按劍觀察三二百步外鹿砦區域的狀況,見區域內的本部兵卒固是被飛石打死、擊傷了一些,可那豎立的鹿砦,卻也被那些飛石打倒了不少。
可謂是有利有弊。
甲士們手揮斧頭,奮勇往前,凡遇鹿砦,皆是三兩斧把之齊根砍斷,接著,繼續前進。
輕步卒們除掉負責掩護甲士拔除鹿砦之外,每個小陣都各有一兩個輕步卒背著土袋,碰到陷坑此類的坑洼時候,背土袋的輕步卒就從袋中取出土來,填入坑中。
整體除窟鹿砦、填陷坑的進展,不算和快,但也不慢。
此塊鹿砦、陷坑區域南北長度與姚桃陣南北的長度相當,東西長度大約一里多,小半個時辰過去,隴兵已經消除掉、填上了其中大半區域內的鹿砦、陷坑。
在諸多小陣兵士的后邊,是橫七豎八、倒於地上的數十個戰死、負傷兵士。
鮮血從這些戰死、負傷兵士的身下向外流漫,染紅了大片大片的黃色土壤。
依然迎箭雨、飛石前行的兵士們也有負傷的,長長的血跡時斷時續地拖於他們的身后,就像是一條條蜿蜒的紅線,刺人眼目。
若是沒有經過戰場的人見到這一幕,或許會不禁膽顫。
可這幅情景被姚桃等秦將看到,他們卻無什么異樣的感觸。
只是更加堅定了姚桃認為攻打其西陣之隴兵,就是此戰攻其陣之隴兵的主力。
一個髡頭小辮,匈奴人發式的戰將說道:“明公,隴兵屬實悍勇,這般不惜傷亡!鹿砦快被他們除光了,不能任由他們前進了,要不末將帶些勇士出陣,殺他們一場吧?”
“慌什么?鹿砦縱除、陷坑縱填,我陣前尚有輜重車結成的車陣!我倒要看看,這薛猛為了向莘阿瓜表忠心,究竟肯付出多少其部兵士的折損!”
鹿砦、陷坑、輜重車,本都是姚桃用於阻礙、消耗隴兵的部署,隴兵越是不顧傷亡的猛沖,他當然就越是樂於見到。
適才請戰的那匈奴發式之將,是姚桃帳下的另個悍將,出身自匈奴屠各部的王梁。
王梁說道:“話雖是這么說,可是明公,鹿砦、陷坑一失,那邊廂莘阿瓜所率的隴騎只怕就會開始沖踏我陣了啊。”
姚桃咬住牙,說出了自己的對策,說道:“他有騎兵待發,我軍亦有副陣兵、營中騎為援!他要是果真敢縱騎來沖,我就誘他入陣,然后放火召援!”
“那這西陣除鹿砦的隴賊,就不管他們了么?”
姚桃目轉陣北,問道:“陣北戰況如何?”
“明公,剛才陣北不是來報了么?陣北李亮部攻陣乏力,不能與陣西的隴賊相比!”
姚桃做出最終的決定,不改心意,說道:“陣北既然無恙,陣西的隴賊就先不管。且待耗盡了陣西隴賊的銳氣,再作反擊!”
姚桃陣北。
薛猛、朱延祖陣中。
和李亮部的兵士一樣,薛猛、朱延祖部的兵士也正在冒著箭雨、飛石拔除、填平姚陣前的鹿砦、陷坑,只不過,其中的甲士遠少於李亮部派出去的甲士數量,主要是輕步卒。
薛猛、朱延祖的注意力沒在陣前的鹿砦區域。
他倆騎在馬上,居高而望,頻頻看向陣西、看向西南方位的莘邇軍旗。
莘邇軍旗周圍盡是隴軍的騎兵,於姚桃陣北眺之,黑壓壓的一大團。
便在姚桃最終做出決定的差不多同一時間,近暮的天色下,遼闊的原野上,那一大團的黑云里邊,分出了一隊騎兵出來,在一面紅底黑字將旗的引領下,馳往姚桃西陣的李亮部而去。
朱延祖眉毛一挑,說道:“明公發動了!”顧問薛猛,“校尉,咱們也作準備吧?”
薛猛虎頭虎腦的盤坐馬上,握著腰邊劍柄,精神抖擻地說道:“好!”吩咐從騎在他身側的從弟薛虎子,說道,“取我鐵槌來!”
那鐵槌就在薛虎子的馬上掛著,薛虎子摘下來,遞給了他。
薛猛接住,與朱延祖說道:“我方才看了半天,姚桃陣前輜重車上堆滿了沙土石塊,重量顯然不輕,鹿砦、陷坑也就罷了,要想將那輜重車陣攻破,非得下些力氣不可!等會兒開打的時候,我帶我宗兵先上,你於后頭為我掩護,我試試看能不能先打掉它的一兩輛輜重車。……如能,你就率引甲士從我打出的缺口沖進去!”
朱延祖遲疑了下,想說什么,見薛猛躍躍欲試的樣子,遂便沒說,應道:“是。”
數騎自莘邇軍旗處奔馳過來,穿越數里的原野,來至薛猛、朱延祖陣中。
到了薛猛、朱延祖近前,那數騎中帶頭之人也不下馬,勒馬盤旋,傳達莘邇的軍令,厲聲說道:“督公令:候李亮、趙興部沖戰,薛猛、朱延祖即攻姚虜北陣!限時半個時辰,北陣不陷,軍法從事!”
傳令之人乃是魏述。
薛猛、朱延祖跳下馬來,齊齊行個軍禮,異口同聲,大聲應道:“末將接令!”
“督公令:著魏述督戰,薛猛、朱延祖以下,怯戰不進者,斬!”魏述說完,抽出腰刀,目光停在薛猛、朱延祖身上,語氣稍微放緩,說道,“我望我之此刀,不染二君之血。”
薛猛慷慨說道:“猛之血,唯灑敵中!”
“好!那請校尉把部中的鼓手都召聚來吧,我就在此處,為二君助威!”
薛猛便把本部中的鼓手、號角手十余人悉數召來,讓他們聽從魏述的指揮。
隨后,朱延祖自去整頓本部,做進戰之備。
薛猛亦把自己的嫡系,跟著他投降莘邇的薛氏宗兵中的精銳們悉數集合起來。
要說莘邇待薛猛真是不錯,組建玄甲突騎之時,專門撥了五十套鐵甲、五十套皮甲給薛猛,讓他裝備其之宗兵。這時,集合完畢的兩百余薛氏宗兵,泰半披甲,個個虎背熊腰,整整齊齊地列成五路縱隊,已然稍顯黯淡的日光曬在他們的甲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輝。
薛猛居中,面向宗兵而立,其從弟薛虎子、族兄薛羅漢分站他的兩邊。
提著鐵槌,薛猛虎視眾宗兵,說道:“鼓聲一起,你們就跟著我沖賊陣!督公嚴令,敢有不進者,斬之!卻也無須督公行軍法,你們誰敢不前,丟了我河東薛氏的臉面,我親手斬之!待至戰后,有功者,以陷陣頭功論,重賞之;檢驗傷口,傷在后背者,重懲之!”
二百余宗兵凜然齊應:“諾!”
薛猛命令薛羅漢:“阿兄,你居后為我壓陣!”
薛羅漢說道:“不如我來帶隊沖陣?”
薛猛說道:“今日之戰,堪稱是我為莘公打的第一仗,豈能由你沖陣?非我不可!”
激勵過兵士的士氣,薛猛帶著這二百余宗兵,穿過本陣,南至陣前。
朱延祖帶著本部的百余精銳,已經先到。
兩隊陷陣將士的北邊,百余步處,薛猛、朱延祖的將旗下頭,魏述見薛猛、朱延祖他兩人已經做好進戰的預備,遂望向姚桃陣西。
姚桃西陣外的鹿砦、陷坑基本已被搞定,那數十個小陣后撤回了李亮陣中。
適才從莘邇旗下馳來李亮陣的騎兵,正是趙興所部的千余輕騎。
沒過多久,李亮的將旗擺動,鼓聲響起,重新列成了兩個大陣的李亮部兵士一左一右,間隔不到百步,開始向著姚桃西陣再次進發。
趙興部的千余輕騎散開,有的隨在李亮部兵陣的后邊,有的擴散到李亮部兵陣的兩翼,也朝著邀姚桃西陣而馳。
卻那趙興部的千余輕騎,多半是他的嫡系鐵弗匈奴騎兵,余下的都是雜胡騎,皆有戰時鳴頰的風俗,兵馬未到姚桃西陣,一陣陣尖銳的唿哨聲已是伴著大作的塵土響起。
李亮部的兵士多是唐人,沒有唿哨的習慣,相比下,就沉默許多。
但如把趙興部散開的千余輕騎比作是群群飛鳥,則李亮部出戰的近千步卒所組成之兩陣,就好像是兩塊堅硬的山頭,盡管沉默無聲,鎧甲、槊、刀、盾、弓箭,卻使人若覺泰山壓頂。
奉姚桃令助守西陣的悍將王資,持槊在手,觀敵逼近,屏住了呼吸,額頭上汗水滴落。
不經意的一扭頭間,望樓上的姚桃,瞥見陣北的隴軍步卒分出了兩部出陣,他正要接著請看西陣的狀況,慌忙趕緊再把頭扭過去,瞇起眼睛,盯視陣北隴兵。
看了片刻,姚桃心中起疑,想道:“陣北隴兵也出陣要戰了?是配合陣西隴賊?還是……”
沒有時間讓姚桃多想了。
陣西隴兵的鼓聲未斷,陣北隴兵的鼓角聲響起!
魏述命令鼓手擊起戰鼓、號角手吹起長長的彎曲號角。
鼓角聲動,就是命令!
薛猛披重甲,捉鐵槌,腳下發力,小老虎似的,當先沖向百十步外,姚桃陣北的鹿砦、陷坑區域。薛虎子緊隨其側,二百余薛氏宗兵跟上,薛羅漢殿后押陣。
朱延祖部在薛猛部的西邊,因了薛猛叫他“掩護”的緣故,他等薛猛部沖出了小段距離后,才帶本部而前。
姚陣,望樓。
姚桃望去,陣北的兩支隴軍步卒,一居東前,一居西后,相距二三十步遠近,幾乎是齊頭并進,攻向了他的北陣。
“這架勢不像配合!難道?攻我西陣的隴賊是佯攻?攻我北陣的才是隴賊主力?……哎呀!是了,莘阿瓜定是猜到我因見他所部騎多,故此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鹿砦、陷坑、放在了防備他的騎兵沖鋒上,所以他竟是出我不意,用騎兵誘我,卻實是要用步卒陷我陣!”
姚桃到底聰明,雖是見機得遲,終究還是猜出了莘邇的計策,面色大變。
北陣的甲士、弓手被他之前調去了不少去西陣,現在北陣雖外尚有鹿砦、陷坑、輜重車,但守御的兵力較之西陣,可著實是空虛得多。
“傳令!傳令!令王資立刻帶甲士、弓手還守北陣!令東陣分兵往援北陣!”
薛猛率部沖過了鹿砦、陷坑區域,沖到了姚桃北陣外圍的輜重車防線前。
輜重車后站著成排的秦軍步卒槊手。
如林的長槊斜向上指,槊尖朝外。
入眼看之,就像是當頭迎來的一片鋼鐵叢林。
薛猛的鎧甲上掛著四五支敵箭,他躍步而上,悶喝一聲,揮槌打向面前的兩支槊尖。
沒能打斷,但也把那兩支長槊打歪了。
長槊的主人,兩個秦軍步卒趕緊穩住腳步,抽回長槊,然后用力向外再刺。
薛猛抬起左臂,夾住了刺來的長槊一個,舉槌下擊,打到了槊桿上。
“咔嚓”一聲響,此支長槊,這次被他打斷。
回左手,抓住腋間的槊尖,對準右邊的那個長槊手,薛猛把槊尖投出,刺中了這長槊手的肩膀。這長槊手吃痛,踉蹌后退,其手中之槊也就隨之而后。
抓住這個空當機會,薛猛側身,猛地撞到輜重車上。
輜重車本身就重,車內又壓了沙土、石頭,薛猛力氣雖大,這一撞,也就只能把輜重車撞的晃了幾晃而已。
“來!”
四五個薛氏宗兵,應薛猛呼令,快步奔上,也俱皆側身,幫助薛猛,於姚桃北陣靠后地方射來的箭下,一起冒箭矢,拼力撞車。
撞了兩下,輜重車往后移動了稍許距離。
薛猛大喜,正待再撞,附近的秦軍槊手支援趕到。
兩三支長槊刺出,薛猛等只得暫且停下撞車,先做避讓。
“他娘的,這么重!”
莘邇部是輕裝行軍來的武都,沒帶大型的攻城器械,張道岳是守城,也不需要什么攻城器械,是以薛猛卻是無有撞車等物可用,要想破此輜重車防線,只能以人力為主。
薛虎子叫道:“阿兄,太重了!扛不動啊,放火吧?”
“你是不是傻?那車中都是沙土、石頭,放火,燒得著么?”
打退了支援此處的那幾個秦軍槊手,薛猛鼓足力氣,再次帶著兵士們去撞那輜重車。
剛又撞一次,驀然聽到西邊傳來一陣歡呼。
薛猛擦去沾到眼角的汗,轉頭去看,雙眼一下睜大。
只見是朱延祖單人獨力,硬生生撞開了一輛輜重車,已經率先殺入到了姚兵北陣。
一個念頭蹦出腦海,薛猛目瞪口呆,喃喃說道:“這、這、這是人么?”
王資剛好率帶甲士、弓手從西陣救援趕到,到了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即是敵將一人把北陣的輜重車防線撞開了一個缺口,他心中升起了和薛猛相近的念頭。
輜重車防線如果失陷,北陣就危險了。
王資來不及多想,急忙引甲士,奔將過去,試圖把缺口堵住。
撞開輜重車的那敵將,獨身首先入陣,正被七八個秦軍槊手圍攻,王資趁他背對自己的良機,挺槊飛跑,想要從后邊刺傷他。
便在這時,一聲大呼在王資東側響起:“趁人之危,王八蛋!有種你沖我來!”
這聲大呼提醒到了那敵將,那敵將旋身橫掃,將圍攻他的秦軍槊手擊散,轉身正面,對向了王資。
王資親眼看到了這敵將的神力,哪里會敢和他當面交鋒?連忙撤退,令甲士上去圍攻,自則循聲向東去看,見方才喊叫之人衣甲精良,顯亦是敵將一員,并且這敵將也正在撞擊輜重車,干脆就打著反正都是敵將,先打退一個是一個的主意,挾槊去往戰斗。
那敵將大概是撞輜重車撞了好一會兒了,氣喘吁吁的,力氣似乎有些不支。
見王資真朝他這邊殺來了,這敵將叫道:“他娘的,王八蛋!你還真來!”
薛猛叫罷,心道:“朱延祖已沖入陣中,當此時機,應立刻擴大進展,我卻不能與這賊將纏斗!”令薛虎子,“擋住他!”喚左右隨從,帶了數十宗兵,轉至西邊朱延祖打開的那個缺口處,和朱延祖部的精銳一道,蜂擁沖入姚軍北陣。
姚陣,望樓上。
姚桃知北陣是守不住了,卻也當機立斷,即下令說道:“令北陣且戰且退,引賊入我陣中!預備放火!”又令司馬羌人漒川來賓,說道,“遣吏速去副陣、營中,督促副陣兵、營中騎見火起來戰!”
莘邇的將旗聳立處。
莘邇眺望李亮、趙興、薛猛、朱延祖等部攻姚桃陣的戰況。
姚桃北陣岌岌可危,他看在眼里。
姚桃北陣兵士逐步后撤,他看在眼里。
薛猛、朱延祖兩部的將旗節節推進,他看在眼里。
卻在薛猛、朱延祖部將到姚桃陣腹心之際,姚桃陣中忽然火起,他看在眼里。
莘邇從容不迫,令道:“即刻傳令,煩張太守部推水車過去,援薛猛、朱延祖部滅火!”
卻原來,莘邇所說之“唯張道岳能辦”的那件事,就是叫張道岳派人把武都縣城里的水車都給推出,藏在軍中,帶來了張道岳陣中。
兩面敵我廝殺,戰亂一團,姚桃陣中火光起后,未多久,先是姚桃副陣的兵士變幻陣型,組成了進攻之陣,朝姚桃主陣開來;繼而,乞大力遙指東邊的姚桃營,叫道:“賊騎!”
約千余人的秦騎,從姚營馳出,亦往姚桃主陣奔來。
莘邇伸出手。
接替魏述,掌拿點將囊的麴令孫捧囊呈上。
隨手抽出一張帖片。
帖背面繪一只下山的黑虎,帖正面寫著一個“虎”字。
莘邇指向姚桃副陣兵士結成的進攻陣型,令道:“牡丹騎、虎豹騎三百,輕騎五百,羅虎!”
羅虎接令,行數步出去,上馬揚鞭,引牡丹騎、虎豹騎及輕騎共八百,迎姚桃副陣的兵士去。
再抽出一張貼片。
帖背面繪一只盤石而坐的昂嘯紅虎,帖正面寫著“螭虎”兩字。
莘邇指向姚營出來的那千余秦騎,令道:“太馬二百,輕騎五百,螭虎!”
高延曹接令,挺胸大步到自己馬邊,上馬催騎,引太馬、輕騎共七百,迎那千余秦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