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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征西甘為餌 先鋒將田居

  這人穿玄色的鎧甲,后系黑色披風,相貌英挺,年三十上下,按劍而立,自有勃勃之姿。

  正是大唐征西將軍莘邇。

  四五人從站莘邇的左右,分是趙興、羅蕩、魏述、朱延祖、麴令孫等人。

  趙興等人生怕打擾到了莘邇的思緒,沒人開口。

  莘邇望了襄武縣城方向多時,目光收回,投到遠近山壁上的茂密林木之中,又看了會兒。

  “諸君,眼前山景,讓我想起了一句詩。”

  麴令孫問道:“明公,什么詩?”

  莘邇吟道:“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武人東征,不皇朝矣!”

  這是《詩經·小雅》里的一首詩,講的是軍士東征途中的勞苦。“皇”者,遑也;“朝”者,早上也。此句的意思是:山峰險峻,聳入云霄。山川路遠,何其辛勞。將士東征,朝夕趕路。

  麴令孫說道:“此《漸漸之石》篇也,用之形容我軍當下討征天水,正是合適。”

  天水郡在定西的東邊,單從“東征”角度來講,的確是挺合適。

  羅蕩也就罷了,他讀過不少書,知道此詩的來處。

  卻趙興等人是沒讀過《詩經》的,不知此詩來處,特別莘邇吟誦此句時,還故意囊著鼻子,搞起了“洛下之音”,趙興幾個更是連聽都沒聽懂,不知所云,但在麴令孫說完之后,幾人亦是跟著羅蕩附和,說道:“不錯,不錯,明公,這詩正是合適。”

  莘邇喚麴令孫的小字,問他,說道:“猛奴,拔列、螭虎、茍子、道武有軍報送回了么?”

  麴令孫答道:“仍是高將軍、李校尉各有軍報送回,禿發校尉、薛校尉尚無軍報送回。”

  兩天前,莘邇兵馬就到了這處山谷。

  到了山谷中后,休整一天,莘邇於次日便遣禿發勃野、高延曹、李亮、薛猛諸將兵分兩路,禿發勃野、薛猛一路,高延曹、李亮一路,分頭北上;禿發勃野、薛猛這路繞過始昌,擾攻東北百余里外的上邽,高延曹、李亮這路亦繞過始昌,擾攻西北百余里外的冀縣。

  上邽、冀縣、新興、襄武,此四縣皆在渭水北岸,差不多算是從東往西,一字排開。

  上邽、冀縣不但是現正在圍攻襄武的秦軍的后方,而且是秦軍的糧道必經之地。

  今天早晨,高延曹、李亮送回來了他倆率部出發后的第一道軍報。

  報稱他兩人已經帶兵將至冀縣,留守冀縣的蒲秦之秦州刺史秦廣宗聞訊,遣出了一部兵馬迎擊他們,不過兩邊還沒開戰。

  禿發勃野、薛猛部,則到現下為止,還沒有軍報送回。

  莘邇點了點頭,又問道:“始昌的虜軍有何動靜?”

  麴令孫答道:“始昌縣城里的秦虜固守不出,跟個縮頭烏龜也似。”

  莘邇望著遠山近樹,想了想,說道:“始昌雖不算大城,然我部沒有大型的攻城器械,其城內守虜若是堅守不出的話,這始昌縣城,我部卻還是沒法去打的。”

  本來莘邇的計劃是:令高延曹、禿發勃野兩部,都大搖大擺地從始昌縣外經過,他自率余下步騎仍伏於谷中,如果始昌縣的秦軍守卒出城去打或追高延曹、禿發勃野兩部,則他就趁機奔襲始昌,將此城拿下。

  卻始昌的秦軍守將守城而已,堅決不肯出來。

  那他的這個計劃,眼下來看,便不能得以實現了。

  不能得以實現,就只能改變部署。

  麴令孫說道:“明公,始昌縣城既然而下沒法打,那我部還繼續留在山谷中么?”

  “斥候報說,三天前,蒲茂又猛攻了襄武縣城一次,城盡管最后是守住了,但千里所部的折損不小;又斥候報說,這兩天,見襄武城外的秦虜在襄武城外挖掘深壕、堆建高墻,此深溝高壘以困死城中之計也,蒲茂顯然是改變了他攻我襄武的策略。……襄武情勢日漸危迫,咱們必須要盡快把蒲茂的攻城主力給調動出來,當然是不能繼續在山谷中待了。”

  麴令孫問道:“如此,敢問明公,下步打算怎么辦?”

  “慕容瞻圍困首陽,麴將軍部的先鋒已出河州,將到狄道,我下步打算西行,繞過襄武縣,

  和麴將軍合兵,先解了首陽之圍,然后視情況再看,或趁勝逐擊,收復南安郡的失地;或仍還天水,接著擾攻秦軍的后方、糧道!”

  趙興開口說道:“明公,先解首陽之圍?”

  “怎么,勃勃,你有意見?”

  趙興說道:“末將沒有別的異議,唯有一條,明公,要想和麴將軍部合兵,如明公所言,就得先繞過襄武縣城,但現下襄武縣外,可是有數萬秦軍主力在的啊!我軍如果在繞經襄武時,被秦軍發現,那我軍……?”

  “換了你是蒲茂,你能料到我部會繞過襄武,去和麴將軍部合兵么?”

  趙興想也沒想,立即回答說道:“料不到。”

  “所謂‘兵貴神速’、又云‘出其不意’,我軍多騎,行動迅速,此其一;蒲茂料不到我軍會從他眼皮子底下西穿而過,至首陽和麴將軍部合兵,此其二,是以我軍今如往首陽,一定是能夠順利抵達,一定能能夠順利和麴將軍部會師的。”

  趙興低下頭,尋思了片刻,抬起臉,露出佩服的神色,說道:“明公膽大真如虎!”問道,“明公,那上邽、冀縣?”

  “上邽、冀縣這邊,仍留兵擾攻,一則,繼續騷擾秦虜的糧道,二來也是迷惑蒲茂。”

  趙興說道:“明公,我軍只五千余騎,若再留下部分兵馬擾攻上邽、冀縣,則我軍可用來與麴將軍部會師的兵馬可就不多了啊。”

  “我今天就傳檄北宮越、張道崇,令其來助。”

  趙興說道:“原來明公早有定策!”

  莘邇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臨從襄武南下之際,哪里能想到南安郡只守了兩天,就被慕容瞻打下了中陶?又哪里能想道,慕容瞻會繞過獂道,圍攻首陽?……勃勃,我這不是‘早有定策’,‘臨機應變’罷了。”

  趙興越發佩服,說道:“早有定策不難,臨機應變最難!明公軍略,勃勃遠不如也。”

  “軍略你或不如我,騎射疆場,我不如你。今次西赴首陽,我決定留下螭虎、拔列等接著擾攻天水,勃勃,你和羅虎、延祖,以及北宮越、張道崇部,從我共往!”

  趙興豈是庸人?他的軍略才能,且不論能否和莘邇相比,至少是超過朱延祖等人的,其實在莘邇說出他打算“先解首陽之圍”這句話的時候,趙興就已經明白了莘邇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這會兒聽到莘邇點將,要自己和他一起共往首陽,趙興心頭一跳,想道:“甚么‘先解首陽之圍’,莘公此策,分明是要‘以身誘狼’!就算能繞過襄武,到至首陽,然蒲茂一旦獲知莘公現身在了首陽,必定就會遣派精銳,往去攻之,……襄武之圍,也許能因此得到緩解,可是莘公、可是我軍就將會陷入危險了!”滿心不愿。

  然如在武都郡時被莘邇命令充作攻姚桃營的先發一樣,縱是不愿,趙興也沒法拒絕。

  總不能對莘邇說:不如把高延曹他們調回,跟著莘邇一起去救首陽,他則留在天水?

  無可奈何,趙興只好仍裝作沒有明白莘邇的真實目的,痛快應道:“諾!”

  麴令孫隱隱亦猜出了莘邇的真實用意,臉上露出憂色,想說什么,終究沒說,暗暗心道:“莘公千金之體,為救襄武,為救我隴,猶不惜命,況乎我哉?真要碰上了什么險境,我到時拼得性命,也要把莘公救出就是!”因了這個決心,神色、語氣不覺都堅毅起來,他問道,“明公,何時出發?”

  “我檄到武都,給北宮越、張道崇半天的準備時間,再加上其部趕到與我會合的路程,三天后吧,咱們就啟程出發,西赴首陽!”莘邇頓了下,又下令,說道,“同時給麴將軍去到檄書,告訴他,至多六天后,我就會兵到首陽。”

  麴令孫大聲應諾。

  剛才諸人言語,都是正常的音調。

  身在山谷,近處是懸崖峭壁,麴令孫突然這么一大聲說話,頓時引得回音響起,不遠處山林中的飛鳥也不知是正好飛起,還是被這回音驚動,呼拉拉地飛起了一片。

  “勃勃,那是鷹么?”

  順著莘邇的指向,趙興看去。

  看見群鳥中,一鳥體型頗大,色呈棕褐,雙翅寬闊,翅羽雜白,飛得最高。

  “明公,那是一頭蒼鷹。”

  莘邇笑顧諸將,說道:“誰能為我射得此鷹,賞寶刀一柄!”

  羅蕩二話不說,當先奔下高地,躍身上馬,驅騎即往那鷹飛向追去。

  趙興、魏述、朱延祖等將校也相繼下了高地,上到己騎,挾弓催馬,各帶親兵從騎,追逐而往。

  灰黃色山石高地上的莘邇,於藍天下、山壁側,負手而立,望此數十銳騎,如狼似虎,風馳電掣,卷行谷中,追射高在云霄的那鷹,臉上笑意吟吟。

  他心中卻了無愉悅,甚至相反,可稱沉重和決絕。

  莘邇想道:“襄武不止是我隴的前沿陣地,并且襄武城內,悉我帳下精卒,襄武斷不容失!此城如失,秦軍之勢,便不可制矣!我擾攻天水,本想以此使蒲茂分兵,卻沒想到,蒲茂只是派了些許雜兵護衛糧道,而卻仍以主力圍城,并且掘壕壘壁,竟是打了困死襄武的主意,不為我所調動!

  “因是我今只能西救首陽,以身為餌,望能以此引來蒲茂的主力精銳,然后我與麴爽、張道岳等部合力,若能給以重挫,襄武此危,就可算是解掉小半了!”

  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地暫把視線從羅蕩、趙興等騎移開,再度轉向西北方向。

  不過這次,他想的不是襄武,而是首陽,或者準確說,是首陽再西北邊的麴爽等部的援兵。

  他心道:“麴爽部的先鋒,現在不知到沒有到狄道?”

  這日,莘邇三道檄令分別送出。

  一道給張道崇、北宮越,令他兩人盡起本部能戰之士,合作一軍,以北宮越為將,接檄當日,就輕裝啟程,趕來山谷與他匯合。

  一道給麴爽,告知麴爽他會在六天后到達首陽縣界。

  第三道檄令,是給蜀地的陰洛、張景威的。

  在這道檄令中,莘邇問了下桓蒙部攻南陽的近況何如,并給陰洛、張景威下了一道命令。

  且不必多說。

  從天水、武都交界處,莘邇屯兵所伏的始昌縣西南的這處山谷向西北,先過層巒疊嶂的岐山,再過一片平原,快要抵至如帶渭水南岸的時候,一座雄城出現面前。

  這城的四面,現都有萬千身著白色戎裝的秦軍兵士、穿著灰褐等色平民衣裝的民夫,在軍吏們的監督下,於離城數里之處,挖掘深溝、堆土建墻。

  由高空望下,城外方圓十余里,簡直就像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大型工地。

  此城,就正是已被秦軍圍困半個多月的襄武縣城。

  城東秦軍工地、秦營的東邊,幾個人藏於林中,在竊竊私語。

  “你確定么?”

  “十分確定!下午入秦虜營的那個軍將和那支兵馬,絕對就是姚桃及其所部!他被莘公所敗!莘公現下便在武都郡!”

  “好!那咱們現在就動身,去武都郡!”

  簡短的一番對話,這幾人拉著坐騎,從林中出來,避開大道,走上小路,紛紛上馬,馳向東南邊的武都郡而去。

  此數人,正是馮宇等。

  前幾天,馮宇等試圖摸進城中,但沒有成功。

  這幾天,秦軍挖溝壘墻,城外到處是秦軍的兵士、民夫,眼看更沒可能摸進城內了,卻就在此時,姚桃和他的敗兵慢慢騰騰地來到,結果被向馮宇稟報此事的那人給摸清楚了。

  終於知道了莘邇的所在,馮宇在往武都郡去的路上,不禁暗叫僥幸,并且心中充滿了即將見到莘邇的激動。

  偌大的原野之上,星羅棋布於渭水兩岸的諸城之間,馮宇等數騎,只是渺小如沙粒的存在。

  經由馮宇等人的臉,順著秋風而上,上到云空,飆過襄武縣城,復西去百余里,至渭水的源頭鳥鼠同穴山,這里,就是首陽地界。

  山東北六十余里,渭水北岸,即首陽縣城。

  城外的景象和襄武城外的景象近似,一樣遍布秦軍。

  只是這支秦軍中兵士的發式、模樣,與襄武城外那支秦軍盤辮黃膚的主力兵士不太相類。

  這支秦軍的兵士髡頭小辮,多數白膚高鼻,說的話語也與那支秦軍主力說的氐羌之語不同,是鮮卑語。此支秦軍正是慕容瞻所率的魏國降兵。

  中軍帳中。

  婁提智弼稟報慕容瞻,說道:“明公,那支快到狄道的隴賊先鋒的兵數、主將探查明白了!”

  “兵數多少,主將為誰?”

  “兵約三千,主將是定西的河州刺史、大將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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