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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田勘催兵進 襄武城東陷(中)

  秋陽曬得人的衣甲都暖和和的,迎面清風送爽,寬闊的官道筆直向前,道邊樹木成蔭。

  值此將戰之際,一個不太合適宜的念頭驀然浮上且渠元光的腦海。

  他矮小的身軀著白色的鎧甲,騎跨高大的黃馬上,習慣性地左顧右盼,握著劍柄,想道:“要說這襄武縣內的官道可比關中不少郡縣都要強得多,道邊樹也種得有模有樣,幾可與我關中的那數條主干官道可比了!聽說此乃唐千里到任隴西后,主抓修建起來的,……這唐千里不僅軍事上擅長,內政上看來亦是小有一手。”

  戰亂已久,關中的道路建設本來很差,蒲茂登基以后,在孟朗的建議下,投入民力、財力,把縱橫貫通關中的幾條大官道,陸陸續續地都給重修了一遍,并沿道路兩邊遍植樹木,以方便行人途中若是累了,或是夏季太熱,好於樹下作暫時的歇息,——客觀地講,蒲茂的這項政措,最主要的出發點是從軍事方面出發的,只有道路便捷,當各地出現叛亂,或者境外出現敵情的時候,兵馬、糧秣才能較為快速地抵達目的地,但“遍植樹木”這一項,卻是個利民的德政,在北地起起落落的眾多胡人政權中,肯這么做,為小民著想的,蒲茂是唯一一個。

  正思量間,遙遙聽見前邊傳來了一陣鼓聲。

  接著,眼角瞥見道東丘陵地帶后頭,好像有什么東西晃了一晃。

  老陽頗亮,且渠元光初時以為是被日頭晃了眼,投目過去,定睛再看。

  一面紅色的軍旗由丘陵后搖出。

  先是數十騎,繼而百余騎,再繼而數百騎,隨在軍旗之后,自丘陵間奔踏而出。

  緊跟著,這數百騎中佩掛騎鼓的十余騎,舉鼓槌,邊往前沖,邊敲響了鼓。

  前邊的鼓聲未落,這頭的鼓聲又起,鼓聲才方入耳,尖銳的唿哨聲緊隨大作。

  且渠元光呆了一呆,反應過來。

  他正要張嘴大叫,道西的疏林中,亦響起了鼓聲、唿哨聲和馬蹄奔馳時踐踏地面的聲響。

  慌忙轉目西看,且渠元光看見,是約二三百騎卷土揚塵,從那疏林中殺了出來。

  “中、中、……”

  關鍵時刻,且渠元光竟是結巴。

  田勘的聲音響起,聞他氣急敗壞,叫道:“他娘的!中伏了!”

  且渠元光拼命定住心神,活動了下舌頭,潤了潤嘴唇,急聲說道:“將軍,中伏了!”

  田勘沒有理會他,已經開始下達命令:“立刻傳令郭黑,叫他率其部擋住路東賊騎;傳令呼衍寶,叫他率其部擋住路西賊騎!”

  這傳令兵是個心細的,應諾將去,略止,問道:“將軍,那咱們中軍呢?”

  田勘怒道:“兩邊設伏,前頭豈能無備?料莘阿瓜很快就會領其主力到來,我中軍自然是把他擋住!”

  傳令兵應道:“是、是!”打馬急去傳令。

  且渠元光的心神約略已定,他下意識地拿出這些時月在蒲獾孫帳下時的慣常話語,以穩重的姿態與田勘說道:“將軍,我部步騎八千余,據報,莘阿瓜部只五千騎上下,賊寡我眾,且我王師主力就在二十里外,援兵隨時就能來到,今我部雖然中伏,只要應對得當,說不得,還能反而將莘阿瓜部一舉殲滅!”

  田勘部多步卒,此時正處於行軍狀態,結陣需要時間。

  聽到且渠元光此話,田勘令道:“我給你五百兵,你先給我頂上去!將莘阿瓜部的主力阻住!”

  莘邇沒有親自率兵先擊。

  高延曹引其本部甲騎繞過不再裝模作樣筑營,改而紛紛上馬的那千余步卒,當先而發。

  數百太馬匯聚成鋼鐵洪流,戰馬奔馳的動靜,如同猛獸出林。

  高延曹持槊催馬,沖鋒最前。

  被迫無奈南行迎截的且渠元光久在定西,豈會不識隴州太馬?又豈會不識高延曹的將旗?望見高延曹將旗和太馬殺來的第一時間,且渠元光便是暗叫不妙。

  但不能不戰而逃。

  元光沉住氣,哈哈大笑。

  唯是其左右無識趣之人,那隨他來戰的五百步騎早被太馬的聲勢驚動,沒人顧得上搭他的腔。

  元光無法,只好笑了兩聲之后,自動說道:“你們知道賊軍來將是誰么?高延曹是也!高延曹此賊是個什么樣的賊,你們又可知么?此賊,我極是了解,胸無點墨而好附庸風雅,成天寫些歪詩,有些勇力然莽撞無謀,只會喊打喊殺!今莘阿瓜遣他先發,足可見阿瓜用人之不明矣!太馬甲鎧雖堅,君等勿慌,我已有計對付。

  “即是:我等一面游射,一面詐往東行,把他們引將過去,從而一則,可以避免與他們直接接戰,二來,也可借此來給田將軍爭取列陣的時間!”

  說著,且渠元光撥馬朝東。

  從於他左近的軍將們見狀,有兩個腦子簡單的,就領著部曲,跟著他也往東去;另外幾個則疑心他是想逃,不免猶豫,不知該不該跟上去。

  本來田勘給且渠元光的兵馬就少,才五百人,又部分跟元光東去,這也就等於說,阻截高延曹部太馬的勘兵更少了,并且留在原地的那些失去了元光這個名義上的主將,亦進退失據。

  高延曹大喜。

  且渠元光奉蒲茂令旨,是來給田勘做參佐的,故而沒有他的將旗,高延曹由是并不知阻截在前的這支秦兵的主將居然會是且渠元光,因此絲毫不管東邊去的且渠元光等,只管朝前沖鋒。

  戰馬披掛具裝,其人披掛重鎧,人、馬皆是只露出眼。

  留於原地的那些勘兵將士手忙腳慌,步卒不等命令,就往高延曹的來向射箭,箭矢射不穿鎧甲;騎兵想往前上,可又不敢直面接戰,彼此擁擠,亂成一團,——高延曹已然殺到!

  勘兵一觸即潰。

  高延曹不追散逃的潰敵,率引太馬,繼續疾馳北進。

  行約兩三里,田勘部的中軍大隊,以及官道東、西兩個已經開戰的戰場躍入高延曹眼中。

  “瞧見那白旗了么?隨我殺上去!”

  高延曹以槊遙指的那面白旗,正就是田勘的將旗。

  數百太馬分成數支,或左、或右,或居中從於高延曹騎后,好比數股湍流,沖涌向田勘部的中軍。這幾股湍流的目標,俱是被數千勘部中軍兵馬所圍著的那面高延曹方才所指之白旗。

  “將軍!那猴崽子端得無用,這才多久,就被賊騎沖過來了!沖來的且是甲騎,我部陣勢未成,恐難擋其鋒,兼兩翼俱皆有敵,將軍,事不宜遲,快下令撤退吧!”

  田勘槊交左手,空出的右手抽出佩刀,兩腿夾馬,至說話此吏近前,揮刀砍去。

  這吏措手不防,躲都來不及,正被田勘砍中脖頸。

  田勘所用之刀,乃是蒲茂賜給他的百煉寶刀,銳利非常,輕而易舉地就砍斷了這吏的脖子。這吏人頭飛起。田勘一眼不去看,將帶著血的刀回入鞘中,槊交回右手,揚眉奮色,呼喝左右,叫道:“三面皆敵,如果撤退,我等必亡!今唯向死而生!”

  不愧是因為勇悍而被賀渾邪收為義子,亦無愧曾是徐州賀渾兵軍中的唐人第一猛將,莫看田勘是主動投降的蒲秦,但在戰場上,越是危險緊要的時刻,他越是能顯出他悍將的本色。

  左右凜然,齊聲應道:“諾!”

  “急令郭黑、呼衍寶,限以半個時辰,令他兩人務必擊破當前之賊!我親迎截南面來賊!汝等繼續督促我中軍各部列陣!”

  得了軍令的十余個軍吏應諾。

  田勘抽馬,帶領余下的親兵從騎百余,從旗下馳出,迎擊高延曹部。

  高延曹殺入未成的勘陣,沖突無前。

  正殺得興起,眼見著離那面白色的敵軍大旗漸近,冷不丁,斜斜馳出了一隊敵騎。

  這隊敵騎和太馬一樣,也是甲騎。

  只是其鎧甲的顏色不是玄黑色,而是以白色為底色,但與太馬甲騎相同的是,戰馬的具裝上亦繪著各種猛獸的形象,且繪制猛獸的顏料與太馬相類,也多用的是紅色,甚是顯眼。

  此外,馬上甲士的兜鍪也與隴騎所戴的兜鍪形制不同。

  隴州甲騎戴的兜鍪是唐軍樣式的,半盔式,上插瓔飾,雄壯美觀;這支甲騎騎士戴的兜鍪,則是尖頂的,中起脊棱,額前伸出沖甲,觀之如似怪獸,——這是氐羌甲騎的制式頭盔。

  高延曹斗志高昂,二話不說,撥馬就向這支來敵迎去。

  “來將何人,螭虎槊下,不殺無名鼠輩!”

  “吾上將郭黑是也!”

  倒是有其部將,就有其主將。這自稱“郭黑”之將當然不是郭黑,而正就是田勘。田勘的這一自呼,卻與郭黑臨陣殺敵時常常自稱是呼衍寶一模一樣。唯是不同的是,郭黑自稱呼衍寶,是因其信佛,怕被他殺死的敵人夜半索其魂,田勘的這回自稱郭黑,則是為了使高延曹掉以輕心。

  高延曹果然大笑:“哪來的上將?郭黑是個什么東西?”

  相對高聲叫喊間,兩馬迎馳接近。

  高延曹覷田勘胸肋,腰、臂使勁,長槊急刺。

  敵我乘騎對戰,雙方戰馬靠近,就那么一瞬間,換言之,殺敵的機會也就是那么一瞬間,許多時候,是沒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有句話說的不錯,“唯快不破”,誰出手快,誰就能贏。

  高延曹力猛手快,反應和動作都很迅捷,他的這臨敵一刺,此前基本沒有失過手。

  槊刺出后,他的視線就已自信地掠過當前的田勘,望向了田勘后邊的那些秦軍甲騎,飛快地開始挑選下一個刺殺的對象。

  卻二馬交錯,高延曹手上覺空。

  沒有刺中重物的那種感覺,完全只是刺了個空氣,高延曹登時知道,他這一槊,刺空了。

  好在反應得快,高延曹立刻俯身馬上,一桿長槊剛好於此時掃過,將將被他避開。

  高延曹戰馬前沖,手中槊支擋刺挑,把試圖圍上來的七八秦軍甲騎殺散,撥馬回轉,找到了田勘。田勘也是才把試圖包圍他的幾個隴軍太馬殺退,剛兜馬回向。

  兩人目光相碰。

  田勘以足跟輕觸坐騎,其坐騎甚通人性,再次朝高延曹沖去。

  高延曹的坐騎與他朝夕相伴,一人一馬配合默契,不必高延曹多作動作,他的坐騎也向田勘再次沖向。

  兩人戰馬相交,長槊相斗,又戰一合。

  依舊不分上下。

  “你不是郭黑!”

  “我就是郭黑!”

  田勘、高延曹兩人錯馬既過,第二次撥馬相向,第三次對馳激斗。

  高延曹已不復輕敵之念,全神貫注,疾馳的同時,觀察田勘的舉動,即將至交槊距離之時,注意到田勘的左肩動了一下。高延曹眼往其左腰和其坐騎的左邊落,瞧見在其馬鞍左側,掛著一柄鐵槌,登時猜出了田勘的意圖。

  二人坐騎三度接近。

  田勘長槊佯刺,左手摘下鐵槌,揮之砸向高延曹戰馬的頭上。

  高延曹已經預料到了他的此舉,長槊順手下滑,握住了槊桿的前半段,反向挑去,撥開了田勘的鐵槌,旋即,壓住長槊前段,又順滑握住了槊桿的后端,順勢橫掃。

  田勘倉促間,丟棄鐵槌,急忙以槊招架,險險地擋住了高延曹的這一掃。

  兩人坐騎交錯,各朝前馳出數十步,兩人分別再次把圍上來的敵騎殺散,第三次撥馬相對。

  “你是賀渾勘!”

  “我是田勘!”

  高延曹雖說“郭黑是個什么東西”,但是郭黑也算有名的勇將一個,他其實是知道此人,并知此人是田勘部將的,所以通過已知來敵是田勘所部,卻是判斷得出,當面此敵將定是田勘。

  郭黑盡管算是勇將,可至多算是個二流勇將,要真是他,豈能會擋得住高延曹的三合?

  也只有驍悍出名的田勘,大約有此能力。

  “何時賣祖,改了姓?”

  田勘怒道:“老子本就姓田!”

  聽到此將就是此部敵軍的主將田勘,跟隨於高延曹近處的太馬及其無不興奮,紛紛馳來,想要把之生擒,或者陣斬。

  高延曹大呼阻止左右,說道:“這虜是我的!誰也不許上!”

  與高延曹交合三番,田勘已知單憑他一人,是斷難把高延曹斬殺的,大呼左右助陣,叫道:“此賊高延曹,隴之悍將也!擒、斬其者,大王定有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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