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勘的從騎應令,紛紛馳近助戰。
高延曹雖是令左右不許相助,到底難敵四手,他的從騎也加入戰團。
雙方亂戰一場。
敵我皆是甲騎,沖擊時的場面震撼十足,隴騎玄黑甲,秦騎白甲,就像圍棋上的黑白兩色之子,交錯糾纏,激揚塵沙,——只不過這個棋盤要大得多,方圓何止一兩里,一時間附近周邊,秦軍的輕騎、步卒都是遠遠避開,不敢接近,唯恐受到誤傷。
戰將入酣,數個秦騎拼命地鞭馬奔來。
帶頭之人,大概是在適才的戰斗中把兜鍪給弄掉了,露出個禿頭,卻正是田勘自稱的“郭黑”本人。
“將軍!將軍!大事不好!”
田勘撥馬脫離戰團,喝問說道:“何事驚慌?”
“后邊、后邊,北邊、北邊殺來了一彪隴賊!舉趙興、魏述旗幟,人馬近千!”
田勘吃了一驚,說道:“北邊?”
“是啊!將軍!莘阿瓜這是要四面包抄,圍殲我部啊!”
田勘腦筋急轉,心中想道:“若只是三面遭敵,我還能一戰,但如果四面被圍,我部中軍現今的陣勢尚且未成,則若強戰,一不能守,二軍心肯定動搖,必然敗矣!”
當機立斷,田勘馬上下令,“邊戰邊退!暫且后撤。”
便緊急調來了高力羯兵數百壓陣,又留下百余甲騎纏住高延曹部,然后全軍轉北,田勘不再理會高延曹,率帶親兵離開此處戰團,為全軍北撤開道。
高延曹追之不舍,奈何那數百高力羯兵下了馬來后,用坐騎作阻,以短矛、弓弩接戰,竟是把他和他的左右親從給擋住了,——賀渾邪一造出來的這個前徐州軍之“高力禁衛”,如前文所述,與玄甲突騎中的步卒很像,多也是騎馬步兵,當面臨緊急危險關頭的時候,他們擅長舍棄坐騎,把戰馬結成陣,人躲在馬后與敵交戰。
消息傳到莘邇處。
莘邇領著玄甲突騎的主力,此時離戰場還有一段距離。
聞到此報,莘邇立刻命令全軍加速。
等到抵至戰場之時,莘邇放目望去,偌大的原野間,處處可見散落的敵我兵士交戰,最引人注目的是里許地外,一片以官道為中心的平地上,這會兒正有數百敵我戰士鏖斗。
隴軍這邊,盡是甲騎,為首者便是高延曹。
秦兵那邊,都是步卒,約二三百人,組陣於一堆堆被殺死的戰馬后頭,靠著戰馬來阻擋甲騎的沖鋒,盡管已經陷入到了岌岌可危的處境,卻猶戰斗不息。
莘邇遠眺道上,隱約可見一支秦軍在朝北邊的襄武縣城方向撤退。
“那就是羯奴的高力么?螭虎為何與高力纏斗,不去追擊逃竄的秦虜!”
“稟報明公,除掉那些羯奴的高力外,原本還有百余秦虜的甲騎,高將軍及其部被他們纏住了,故是沒法追擊逃竄的秦虜。”
莘邇乃注意到,躲身在馬后的高力羯兵中間,果是有少數的秦軍甲騎存在。
不過,能看到的秦軍甲騎只有一二十騎,想來其余的那些,要么是被殺了,要么是見勢不好逃掉了,卻高延曹及其所部的追擊,已是被這些秦軍甲騎與那數百高力羯兵擋住。
朱延祖拍馬到莘邇近前,問道:“明公,要追么?”
“勃勃、魏述那邊,有無軍報送來?”
朱延祖答道:“未見。”
如果趙興、魏述頂住了秦軍的北逃,那么完全可以追擊;但如果趙興、魏述沒有頂住,那就算是追,也無用處了。
莘邇下令說道:“只管追上看看!”
說完,莘邇揚鞭催馬,率先而馳。
朱延祖等將、兩千余玄甲突騎的主力緊隨其后,繞過高延曹等部的小戰團,順著官道,朝北追趕。追出三四里地,相繼碰見了羅蕩、禿發勃野、趙興和魏述派出來上報戰況的軍吏。幾個軍吏分別稟報說:羅蕩重創秦將呼衍寶;禿發勃野部斬獲秦虜百余;趙興、魏述雖是苦戰,然而賀渾勘勇不可當,趙興中槊負傷,終是沒能把他阻住,被其及其所部突圍而出了。
再往前看,那支北向逃跑的秦軍,雖然仍可隱約望見,但是莘邇心知,已是不能再追。
畢竟此地距離襄武縣城太近,蒲茂的援兵隨時可能趕到。
朱延祖也知沒法再追了,不免遺憾,望著北竄的秦軍遠影,舔了舔嘴唇,不甘地說道:“可惜沒能將之阻住!唉,也真是沒有想到,賀渾勘部近萬之眾,兵馬多於我軍,他卻這般膽小,一見中計,就當即突圍逃竄,卻是半點也不敢反擊!”
“這不是膽小。”
說話的是李亮。
朱延祖問道:“李君,不是膽小是什么?”
李亮說道:“這是狡詐!要非此等狡詐,他一個唐人,又怎會先是被賀渾邪認為義子,繼於徐州羯胡覆滅之后,非但性命無失,而且復在氐虜那兒得獲重任?”
於今亂世,本來就是越“狡詐”,或言之越“識時務”的人,才能活得越久。
朱延祖以為然,轉問莘邇,說道:“明公,那現在怎么辦?”
莘邇亦有些遺憾。
不過此戰雖說沒能重創田勘部,但至少把他戰前的意圖也算是達成了一大半。
一個是,通過此戰,向城中守卒宣示了他的到來。
——襄武城外,而今被秦兵挖出了深溝、壘起了高墻,內外的消息已是斷絕,也正因此,莘邇才會連著好些天已是無有襄武的消息,因此,要想告訴城中他率兵援至,就只能通過一場較大的戰斗來使城中的守卒能夠從城上眺望看見,從而知曉。
一個是,通過此戰,挫了秦軍的銳氣,分了蒲茂的心,使蒲茂不能再全力攻城。
——此戰如果不勝,秦軍攻城的勢頭定然就會更猛,但此戰打勝了,那么蒲茂就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心在莘邇這支部隊上邊。
田勘身先士卒,殺退趙興、魏述兩部的阻截,率部突圍得出。
北奔約兩三里地,見隴軍沒有追來,田勘收攏部曲,暫作休整。
下馬坐地,田勘尋思底下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數十騎穿過西南邊的原野,過了一條小河,靠近了過來。
不多時,此數十騎中的帶頭之人,在幾個田勘部軍將的引領下,來到了田勘的將旗下頭,與田勘見面。這人灰頭土臉,難掩猴模丑樣,可不就是且渠元光。
且渠元光滿臉怒色,沒有下馬,到田勘面前,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指著田勘,大聲說道:“我三番五次提醒將軍,務必得小心莘阿瓜用計設伏,將軍不聽我話,因有此敗!”
田勘目中兇光一閃。
且渠元光何等機靈?收起了“我要如實將你為何戰敗奏稟大王”這話,撥馬就走。
他馬速甚快,轉眼已去得遠了。
田勘罵道:“他娘的,老子是降將不錯,你個猴崽子又算什么玩意兒?怎么有的膽子在老子面前叫囂?”喚了個伶牙俐齒、長相俊美的軍吏,令道,“你趕緊去大營,向大王面稟此戰經過!就說要非且渠元光阻賊不力,我軍斷然不會失利!”
那軍吏應諾,立刻出發,趕去襄武城城外的秦軍大營中軍。
郭黑問道:“將軍所言誠是,此戰若非且渠元光畏敵如虎,不戰而逃,我軍說什么也是不可能戰敗的!但是將軍,既已失利,下邊如何應敵?”
田勘思忖多時,招手示意,叫郭黑近前,說道:“我已有對策,你附耳過來!”
郭黑照例猶疑稍頃,末了還是抗不住田勘的威壓,和往常田勘招他附耳時一樣,磨磨蹭蹭地湊了過去,半彎腰,將耳朵支棱出來,對住田勘的嘴。
田勘輕言輕語,說道:“莘阿瓜急於解襄武之圍,兼他此戰僥幸獲勝,必然信心倍漲,我因料他下邊會繼續搦戰於我,或再攻我部,只許他設伏用計,就不許我完璧歸趙么?老子打算也給他用個計,等他再攻我時,我佯裝士氣低落,再次敗退,然后於半道設伏以待,殺個他人仰馬翻!如此,既報了今日失利此仇,也能將功贖罪於大王!”
郭黑受刑似的,好不容易等田勘說完,趕緊墊步后退,作禮說道:“將軍妙計!”
莘邇率部后撤到高延曹等部仍舊在戰斗的那幾處戰團不遠,分兵前去援助。
田勘主力已走,莘邇主力來至。
這種形勢下,被留的那些田勘部兵馬自是已無斗志,紛紛投降。
賀渾邪在徐州的暴行,莘邇有所耳聞,前不久見到馮宇,從馮宇處,亦聽到了些羯人在徐州的殘暴行徑,簡直可用天怒人怨形容,就是匈奴、鮮卑等這些一樣對唐人極屠戮、欺凌,一樣同是胡夷的諸部,都不能與他們的惡行相比。
故是,向來寬待俘虜的莘邇,這次沒有寬待。
至少是沒有寬待被俘的那些羯兵高力。
一令既下,俘虜到的羯兵盡被處斬。
余之唐人兵卒,莘邇撫慰一番,隨之命全部釋放。
朱延祖不解莘邇此舉之意,問莘邇,說道:“明公,為何盡誅羯兵,而悉釋唐卒?”
“羯胡於徐州殺戮甚重,且彼等異類,我難用之,故盡誅之;唐卒多徐州百姓,今從賀渾勘遷入關中,遠離故土,若無根之萍,故我以寬仁示之,以望日后或能得其用耳。”
朱延祖、李亮諸將,俱皆贊服。
兩個鐵弗將校,一個金素弗,一個叱奴侯,扶著趙興來到。
魏述跟在邊上。
莘邇起身,親自迎上,問趙興,說道:“勃勃,傷到哪里了?”
趙興頭上纏著繃帶,雖被扶著,走路仍一瘸一拐,他掙開金素弗、叱奴侯的攙扶,勉強行個軍禮,說道:“末將不慎,被賀渾勘刺到了大腿,幸好有股鎧相護,倒無大礙。”
他頭上的傷,是被傷到腿后,吃力之下,從馬上墜落,一頭碰到了地上。
好在當時叱奴侯在其左近,拼死把他救了下來。
趙興請罪,說道:“未能阻住賊兵突圍,末將甘領責罰!”
“罷了,力戰不敵,卿無罪也,請起吧。”莘邇示意從吏取胡坐來,叫趙興坐下。
禿發勃野、羅蕩等將絡繹皆到。
諸將詢問,接下來如何戰法?
莘邇已有對策,撫髭說道:“今賀渾勘戰敗,我料他必定會筑營造壘,或示以弱,以誘我軍再攻;然我軍皆騎,利在游擊,攻堅非我軍之長也,故我決定,不在此地多留,趁夜西去,明早露出行蹤,放言出去,說將與麴將軍部合兵,夾攻慕容瞻於狄道!”
禿發勃野說道:“放言出去,夾攻慕容瞻於狄道?”
“若蒲茂因此令賀渾勘追我,咱們就再設伏與他野戰一場!若賀渾勘不追,襄武城西、城北的秦虜最少,咱們就折返回來,尋找時機,攻擾襄武城西、城北的秦虜!”
秦軍大營,中軍。
入夜后,且渠元光和田勘所遣的軍吏相繼求見蒲茂,稟報田勘部與莘邇部初戰的結果。
聽罷兩種不同的說辭,蒲茂自有判斷。
打發了且渠元光和田勘軍吏離開,蒲茂起行,親至孟朗住帳。
孟朗面色蠟黃,躺在榻上,雙目緊閉,一副精神衰落的樣子。
四五個醫官聚在帳角,低聲交談。
蒲茂不許帳外的衛士通傳,打開帳簾,入到帳中。
醫官們慌忙下拜。
蒲茂先沒有理他們,目光第一時間落到了孟朗臉上,見孟朗沒有睜開眼睛起身,遂小聲問那幾個醫官:“孟師睡了?”
醫官中為首之人恭恭敬敬地答道:“才睡著一會兒。”
“到底是什么個病,怎么拖延到現在,你們還沒能給孟師治好?”
醫官中為首之人答道:“先是風寒,現又腹瀉,說來不是什么大病,但臣等能用的諸方皆已用,孟公的病卻……,是臣等無能!”
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出:“大王。”
蒲茂看去,是孟朗醒來,急忙上前,俯身握住了孟朗露在被外的手,掩起憂忡,露出笑容,說道:“孟師,孤來看一看你。”
“大王,是不是戰情出現什么狀況了?”
蒲茂說道:“沒什么狀況!再有個三五日,襄武城,孤就能打下來了!”
“莘邇不是領援兵到了么?他現在何處?”
蒲茂猶豫了下,還是沒有隱瞞孟朗,說道:“田勘阻截不力,小敗一場,莘阿瓜現在城南二十多里處。”
“大王,莘阿瓜所部都是騎兵,來去如風,大王萬萬不可上他的當,可千萬不要因他的挑釁而就調派主力去追他啊!當務之急,是打下襄武。只要襄武打下,他那數千騎兵又能有何用?”
蒲茂說道:“孟師,孤亦是這般想的。孟師放心,孤知道輕重。”
說了幾句話,孟朗精力不支,謹慎如他,也不由自主地在蒲茂駕前再次閉上了眼睛。
蒲茂憂色滿面,躡手躡腳地出到帳外。
那幾個醫官跟從出去。
蒲茂低聲下旨,說道:“不管怎樣,不管需要什么藥,你們必須得把孟師給孤治好!若是治不好,你們都給孟師陪葬!”
此話哪里還有仁主的風度?幾個醫官俱是戰戰兢兢,顫聲應諾。
襄武縣城。
夜色籠罩滿城,秋風卷動城中樹木,枝葉颯颯之響,給人以冷清之感。
州府堂上,此時燈火通明。
主坐上的唐艾,白衣捉扇,顧對麴章、魏咸等等諸文武,從容說道:“明公已經率兵援到!今日明公與秦虜於城南的那一場大戰,我等都是親眼眺望見之,雖然隔得太遠,瞧不清,可明公獲勝是無疑的。我意明后天,最晚三天后,咱們的城東門就可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