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人起身說道:“田使君殉國身亡,忠義可表,令人扼腕。河州固是地勢緊要,長吏之位不易久懸,然亦正因河州地勢緊要,羊馥未嘗有過治理州郡的資歷,舉他河州,恐怕不妥!”
麴爽急投目過去,見說話之人面白無須,相貌俊朗,個頭雖是稍低,但正氣凜然,乃是氾丹。
聽了氾丹這話,麴爽松了口氣,待要接腔,聽到莘邇開口。
莘邇徐徐說道:“怎么能說羊馥沒有治理過州郡的資歷呢?朱石兄,你身在谷陰,我且問你,谷陰的治安怎樣?谷陰的百姓有無安居樂業?”
氾丹不肯作答。
曹斐笑呵呵地回答說道:“要說起谷陰的治安,這兩年真是好極了!便不說路不拾遺,那昔日橫行市井的惡少輕俠之徒,於今卻也早已是絕跡!治安好了,百姓當然就安居樂業。”從寬大的袖中伸出大拇指,舉了一舉,贊道,“這些都是羊馥的功勞!”
這兩年谷陰的治安,是羊馥負責的。
“谷陰,定西之王都也,貴人如云,豪強如雨。豈不聞民間諺乎?‘前生作惡,令長附郭;惡貫滿盈,附郭州城。’郡治、州治的縣令長已是如此難當,況乎王都?能把王都的治安管理得如此之好,河州雖州,轄縣十余而已,實際不過一郡之地,難道還不能治好?”
曹斐呵呵笑道:“治得好,治得好,自然是能治得好!”再度伸出大拇指,贊道,“治得好極了!”頓了下,笑對莘邇說道,“‘前生作惡,令長附郭;惡貫滿盈,附郭州城’,這話,是民諺么?我怎么從來未曾聽聞?幼著,你從哪兒聽來的?倒是十分形象。”
這句話是莘邇原本時空清時乃有的,曹斐當然是無從聽聞。
此話中,“令長附郭”的郭,指的是在知府衙門所在地當縣令;“附郭州城”,在其原話中是“附郭省城”,莘邇將之略微做了點改變,以符合當下的政治行政單位名稱。
氾丹白凈的臉皮漲紅,說道:“就算羊馥資歷夠了,丹以為,他也不合適出任河州!”
曹斐睜大眼睛,問道:“為何?”
氾丹說道:“羊髦現掌內史省,豈能再任羊馥出掌一州?兄弟兩人,分居內外,俱皆權重,吾只恐國中士紳將為之側目矣!”
莘邇嘆了口氣,心道:“朱石,你是不是傻?”沒有回復他的此話,只是把目光往在座的麴爽、張道岳兩人身上轉了一轉。
麴爽督河州軍事,一州的軍權在握,其從弟麴章任隴西太守,麴碩之子麴蘭,現任廣武太守,又有一麴爽族弟,現任朝中內史省侍郎。
張道岳的父親張渾現領定西朝中尚書事,張道岳的兄長張道崇則現任武都太守,張渾的從子張道將現任祁連太守,張道岳本人任河州郎將府郎將。
非要提“俱皆權重”,那張氏、麴氏兩家才是“俱皆權重”。
再往前推,氾丹家不也如此么?氾寬沒有被趕出朝中前,氾寬握重權於朝中,氾丹外任酒泉太守。及那宋家,更是這樣。還有陳家,陳蓀現掌黃門省,其從子陳矩,現任武興太守。
話說回來,氾丹其實亦不是傻。
只是在他看來,羊氏這個僑士家族,是沒法與麴、張、宋、氾等家相比的。
氾丹意識到了莘邇轉看麴爽、張道岳的意思,臉皮漲得越發紅,說道:“羊氏……”
莘邇打斷了他,笑問麴爽,說道:“老麴,你要是無有意見,此事就這么定下?我現下已非定西之臣,不好親自上書舉薦,就勞煩老兄你,上書谷陰朝中,舉薦羊馥吧。”
雖是半帶著詢問語氣,哪里有容麴爽拒絕的余地?
麴爽等了片刻,陪坐下首的他的兩個從吏衛泰、裴遺俱無聲出。
他沒奈何,只好說道:“且容我考慮考慮,何如?”
莘邇笑道:“大丈夫作事,當斷即斷!還考慮什么?老麴,就這么定了,明天你就上書朝中。”
曹斐再又探出大拇指,贊道:“好極了!好極了!”
是夜,莘邇置酒,招待曹斐、氾丹、麴爽等任,盡地主之誼。
麴爽不爽,酒未多喝,提早離席,回到客舍,他再也按不住憋屈怒氣,拔劍亂砍,將室內陳設砍了個亂七八糟。衛泰、裴遺兩吏惶恐地躲在角落,連聲相勸。
麴爽揮劍怒道:“孺子欺我過甚!”
衛泰說道:“明公,今番所以能退秦虜,多賴征西、唐千里兩人戰守之力,他因此而驕恣過分,在情理中。敢請明公息怒。下吏有一策獻上。”
麴爽砍了半晌,也有些累了,柱劍問道:“什么策?你說!”
衛泰說道:“明公若是不欲羊馥主掌河州,筆在明公手上,這道薦表,明公不寫就是!”
裴遺憂心忡忡,說道:“不寫容易,可就怕莘公不會罷休啊!而且即便明公不舉,朝中的張、孫、羊、黃諸公亦能舉羊馥啊!”
衛泰也就罷了。
建議麴爽辭掉中臺令之職、建議麴爽南下河州、建議麴爽與莘邇齊心御敵的,全是裴遺。
麴爽怒氣沖沖地盯著裴遺看了看,怒道:“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是舉,還是不舉?”
裴遺不敢說了,答道:“悉請明公做主!”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十幾個莘邇督府的吏員,在督府長史張龜的帶領下,抬著大大小小的案幾、坐榻、柜子等家具,送到了麴爽住的客舍門外。
麴爽聽到動靜,披衣而起,透過窗戶看到了這一幕。
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說不來是羞愧,或是惱恨,又或羞惱,五味雜陳於其胸間。
這天下午,麴爽派人去給莘邇打了個招呼,也不與曹斐等人辭別,自就率部還唐興去。
回唐興的路上。
到至襄武,巡觀戰場,見那單單城墻塌陷之處就達十余段,又見那襄武城下,到處都有斷肢殘臂半掩土中,遠近數里的土地都被鮮血染紅,等等觸目驚心的場景。
襄武城外,玄甲突騎大勝歸來,繩串俘虜、馬脖懸掛敵首的場景。
兩下相見,北宮越、禿發勃野等悍將只恭恭敬敬地向莘邇、唐艾行禮,對他視若不見的場景。
襄武東城門外,近萬浴血戰后的虎賁銳士,振臂高呼、跺足地動的場景。
一再地重復浮現麴爽腦中。
不覺下起了秋雨。
秋風秋雨中,衛泰、裴遺望著不肯乘車,披著蓑衣、騎馬而行的麴爽背影,竟覺蕭瑟。
三天后,消息傳到金城,回到了唐興的麴爽上書朝中,舉薦羊馥接任河州刺史。
使羊馥出任河州刺史是件重要的事,但眼下還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便是李基部。
莘邇大敗同蹄梁、田勘部后,就往關中腹地遣派細作,一邊是打探李基等部的進戰的情況和他們面臨的現狀,一邊是爭取盡快再與李基部取得聯系。
於不久前,已經取得了聯系。
李基、張韶、趙染干部現在的情況和面臨的現狀,莘邇已經大致了解。
李基等現在進戰的情況是:李基等部兩敗仇泰以后,先是南攻高奴(延安),繼而拔克定陽。
定陽位處上郡南部邊界,再往南下,就進入關中腹地了。
他們面臨的現狀是可分三個方面。
一個方面是,仇泰帶殘兵敗將,退守雕陰。
一個方面是,蒲茂於回到咸陽之前,就令慕容瞻率其本部先行,慕容瞻部長驅急進,會合咸陽的部分駐兵,於數日前趕到了定陽西南百余里位置的漆垣縣。
一個方面是,東邊冀州的蒲洛孤也派出了兵馬,經太原郡,向上郡進發。
簡而言之,李基等部取得了不錯的戰果,但是秦軍對他們的反撲馬上就會到來。
莘邇對李基部如今面臨的現狀,早有預料。
他遣去與李基等取得聯系的吏員,隨身帶的有他下給李基等人的應對指示。
莘邇在信中,與李基等人說:“襄武此戰已勝,蒲茂正還咸陽,料秦虜即將會對君等展開反攻,君等宜先北撤,膚施如可守,守之;不可守,退還朔方。”
并在信中寫道,“君等敗仇泰之初,蒲茂猶不撤圍襄武,卻忽然而撤,其中必定有因,蒲秦或有內患將發。君等北撤以后,務以保存實力為要,莫以一城一地之得失為意,候機到來,吾與君等共取咸陽!”
又單獨給李基寫了一封信,寫道:“設若無君,襄武今失矣!思君如旅人之渴水。候秦虜退兵,君如有暇,盼至金城一會。吾已上表建康,述君忠義,建康之封賞或不日即達,於此之前,敢以征西長史以屈君。”
“征西長史”,看似只是征西將軍軍府的屬吏,好像比不上將軍之類的官職,但實際上,長史、司馬這種軍府或督府屬吏之長的職務,是很有地位,也很有實權的,并且擔任此類職務的人,能夠兼任將軍、太守等官。對士人來講,尤其是有權勢的軍府、督府府主,能在他們府中任個長史、司馬,往往遠勝在朝中任職,或外任地方。
桓蒙之前最器重、信用的袁子喬,本職就是桓蒙軍府的司馬,兼領廣陵相。
征西長史原是高充,此職現委給李基,高充便改任司馬。
至若原司馬宋翩,莘邇另給別用。
卻說多日后,李基收到了莘邇的信,就按莘邇信中指示,和張韶、趙染干退兵北撤,還守膚施,暫且不必多言。
膚施向南,越過關中腹地,至關中與漢中交界處的秦嶺叢山。
層巒疊嶂,霧氣蒙蒙的山谷間,褒斜道中。
張道崇、北宮越遣來通報襄武戰事已經以我軍獲勝結束的信使,找到了陰洛、張景威部。
看過捷報,陰洛、張景威喜悅至極。
前頭秦軍固守的壁壘已無再攻的必要,兩人便即於當天率部南還。
荊州,州府。
收到了蒲茂撤兵,莘邇追敵大勝的軍報,桓蒙悵然若失。
陪於其側的習山圖問道:“明公,李基反正,征西告捷,秦虜敗退,此喜事也,公緣何喟然?”
桓蒙倚窗外眺,沒有說話。
郗邁時亦在座,說道:“公所喟者,征西之運也,那李基,我聞明公與他也是有過聯系的,卻不意今於征西最艱險之際,投了征西,助征西得守襄武。”
過了會兒,桓蒙說道:“蒲茂既已撤還咸陽,便傳檄買德,叫他從南陽退兵吧。”說著,又是悵然若失。
習山圖說道:“明公緣何復作喟然?”
郗邁說道:“公所復喟者,蒲茂若是晚回咸陽旬日,南陽城,我荊州也許能夠重得。”
習山圖安慰桓蒙,說道:“南陽雖暫不能重得,好在巴西三縣,征西已還,也不算一無所獲。”
倒是提醒了桓蒙,桓蒙令道:“想來陰洛、張景威也應該已經撤還其本郡了,即刻傳檄陳如海,叫他小心,勿不可再被陰洛、張景威把我巴西三縣騙去!”
河州,金城,征西軍府。
莘邇后宅。
輕風浮動院角花草,細雨灑落庭院樹上。
時已十月下旬,天氣轉冷,風雨盡管不大,亦使人頗覺涼寒。
然而雖是涼寒,正在院中比試射箭的莘邇、令狐妍、突發摩利卻是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