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代秦朝的時候,雁門郡占地頗廣,南北三四百里長,東西最長處近四百里;在其郡內,有兩條較大的河流,皆呈東北、西南的流向,都在郡的南部。
時至而今,雁門郡北部,亦即這兩條河流北邊,包括平城(大同)在內的廣大區域,已被拓跋鮮卑占據。目前的雁門郡的轄地,大概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多些,不到三分之一。
不過轄地雖然大為縮水,但一則,因為那兩條較大河流卻依然還屬雁門,二者,近代以今,大量的各族胡牧從四面八方遷徙至此,故此郡中的畜牧業卻是比前代秦朝時期反而更為繁榮。
兩條河流的南北兩岸,放眼望去,盡是無邊無盡的牧場。
廣武縣城,即位處兩水之間。
城北數十里外是兩座連綿的大山,一名夏屋,一名句注。
山水簇擁的絕佳地勢,也就使得廣武周邊是更加的人畜興旺,可以說是郡內最為富庶的一地。
特別從朔方郡到此,需要先渡過黃河,繼而需要再穿越馬邑(朔縣)等縣西邊的長城,最后還要從夏屋山的東北邊繞過來,端得是跋山涉水,路上數經戰斗,到之委實不易,是以朱法順、邴播、安崇率部辛辛苦苦的,總算是來到了這里以后,全軍上下的兵士個個都是鼓著勁,提著一口氣,想要痛痛快快地掠奪一番。
卻不曾想到,提前一日殺到廣武縣外的紇骨萬部,已經把廣武附近的牧場給占了大半。
邴播帶著滿肚子怒氣,來見朱法順。
“長史,好牧場他娘的都被索虜占光了!剩下了些兔子不拉屎的。咱們是應他們的請求來打雁門的,渡河時候打了一仗,過長城時候打了一仗,到馬邑時候又打了一仗,別的小仗就不提了,只大仗就打了這么多!一路殺過來,終是到了廣武,索虜就這么不講道理?這不明擺著欺負人么?……長史,我可是忍不下這口氣!你說怎么辦吧?”
朱法順雖無軍職,然他是張韶軍府的長史,邴播、安崇都要受他節制。
“我去找紇骨萬談談。”朱法順說道。
邴播問道:“談不攏呢?”
“談不攏再說。”
邴播建議說道:“長史,這些索虜都是不講道義的,瞧見羊馬,比瞧見他們爹娘還親,我看你去談,也談不出個一二三來。照我的意思,不如咱們干脆動武就是!”
朱法順有他的考慮,說道:“加上趙落垂的烏桓別部,紇骨萬部現眾六七千人,我部只有四千戰士,兵馬沒他多,動武的話,勝算不大。”
邴播不以為然,泛黃的臉上顯出蔑視,說道:“咱們的兵雖然少,可是甲械比他們強啊!我剛才轉了一圈,已去看過那些索虜了,大多無甲,甲騎更是一個沒有。長史,你把咱們軍中的甲騎調集,交給我,我保證一個沖鋒,就能把他們擊破!”
朔方的隴兵,步卒以外,主要由輕騎構成,但甲騎也有,總計數百。
這次劫掠雁門等郡,朱法順、馮太和馮宇兄弟部中,各被張韶撥給了甲騎若干。
朱法順身為張韶長史,接觸的高層信息比邴播多,他知道與代北結盟是莘邇親自定下的戰略,并且莘邇至少現階段對這個結盟很重視,所以出於大局起見,他是不愿意因為“分贓不均”這點小事就和紇骨萬刀兵相見的,故而他堅持己見,說道:“等我先和紇骨萬談談再說!”
朱法順是主將,邴播只能聽從他的命令。
便就一邊傳令,叫各營不許擅與鮮卑兵起沖突,朱法順一邊帶上二十來個親從騎兵,和邴播等去東邊拓跋鮮卑的駐營找紇骨萬。卻騎馬行未多遠,北邊兩三騎奔馳而來。
那數騎中的帶頭之人二十多歲,是個別部司馬,朱法順認得,是其從弟,名叫朱法惠。
朱法順、邴播等勒馬停下。
朱法惠等幾騎奔至近前,各勒馬住。
朱法惠驚驚慌慌的,說道:“阿、阿、阿……”
這朱法惠是個結巴。
朱法順知道,平時還好,越是緊張的時候,朱法惠說話越不伶俐,遂把目光轉到朱法惠的從騎們身上。從騎們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便有一人開口,代替朱法惠,稟報說道:“啟稟長史,我部中有幾個柔然兵士被索虜抓去了!”
“怎么回事?”
那從騎答道:“那幾個柔然兵士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匹好馬,通體潔白,確實好看,被索虜的一個隊主碰見,那隊主就索要之,……。”
“阿兄!”朱法惠“阿”了半晌,終於把“阿”下邊的字說了出來。
朱法順正在聽那從騎匯報,皺起眉頭,瞅他一眼,點了點頭。
朱法惠是那幾個被抓走柔然兵士的直接上官,他深感責任在身,覺得必須由他親自匯報這事兒才行,遂順著那從騎的話,往下接著說,說道:“結、結、結……”
朱法順示意那從騎:“你繼續說。”
那從騎說道:“是,長史。……柔然兵士不肯給他。結果馬被那索虜隊主搶走,那幾個柔然兵士也被他們抓了去。朱司馬聞訊,立刻追趕,交涉了一番,但那索虜隊主不肯將柔然兵士放還給我等。司馬沒有辦法,於是只好趕緊來找長史。”
“結果!”朱法惠臉都漲紅了,總算是費勁地迸出了他想要說的詞。
朱法順令道:“你們頭前帶路,咱們去找那索虜隊主。”
好在事發的地點離此處不遠,在朱法惠等人的帶領下,追了快一刻鐘,追上了那個拓跋隊主。
“就、就、就……”朱法惠指著說道。
朱法順說道:“就是他?”
“對!就、就、就……”
朱法順擺了擺手,說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吩咐朱法惠的從騎,“去把他們叫住!”
這隊拓跋騎兵約近百數,呈分散隊形,驅趕著成群的從鄰近草場搶來的羊馬,又有十余個俘虜,被他們用繩子牽著,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們的馬后。這十幾個俘虜多是唐胡女子,男人只有三個,俱髡頭小辮,衣服襤褸,骯臟得很,其中兩個連鞋都沒有,正是被抓走的柔然兵士。
朱法惠的從騎馳過去,很快,馳回來,稟報說道:“長史,那狗東西叫咱過去。”
邴播大怒,說道:“沒告訴他們,是朱長史?”
“說了,那狗東西說、說……”
“說什么?”
“說‘長史又如何?他還是他們單於的族子’。”
此話入耳,朱法順頓時明白,難怪這個拓跋隊主這般囂張,卻原來是拓跋氏的“宗室子弟”。
朱法順的嫡系部隊是府兵,所以跟隨朱法順左右的,多是府兵中的驍悍之士。
從到朔方的第一日起,這些遠遷至此的原營戶子弟,就為保護分給他們的牧場、畜群而與拓跋部交戰不斷,長時期的戰斗下來,不僅鍛煉出了他們的騎戰技巧,而且與代北群胡之間的仇恨也是越來越深,聽到那從騎轉述的話,眾府兵精騎無不憤怒。
一人取槊在手,叫道:“在長史馬前拿大?狗日的!長史,咱們去砍了他!”
“砍他狗日的!”
“拓跋倍斤的族子又怎樣?別讓我撞見,撞見了,倍斤的腦袋,老子也一樣砍下做夜壺!”
和遷徙到朔方前的得過且過、無精打采相比,不得不說,這些原營戶子弟簡直如脫胎換骨。
朱法順制止了他們的踴躍求戰,沉吟稍頃,說道:“他自稱是拓跋倍斤的族子?”
“是。”
“那他這個隊主,是代北宗子隊的隊主了?”
“想來應是。”
“那咱們就去見一見他。”
宗子隊,又叫宗子軍,是代北的一支精銳。
顧名思義,這支部隊的成員,上到各級軍官、下到普通士兵,全都是拓跋倍斤本族的子弟,換言之,全部是“代國”的宗室子弟,只不過,他們都是“宗室末枝”而已。然而,雖為“宗室末枝”,到底仍是“宗室”,故是,代北各軍里頭,就數這個宗子軍最為跋扈。
朱法順、邴播、朱法惠等,策馬至已經停下來的那隊鮮卑騎士邊上。
一個身材高大的鮮卑騎,兜馬出來,與他們相見。
這人膚色白皙,鼻梁高挺,明顯的鮮卑人長相,頭戴圓頂鮮卑帽,帽兩邊及后的披幅及肩,耳垂金環,唇上留著八字須,頷下僅有一小撮硬須,著羊皮褶袴,腰圍郭洛帶,帶扣兩邊各有一個金燦燦的金牌,牌上浮雕野豬圖形,穿長靿皮靴,挎刀,鞍邊置弓矢。
當真威風凜凜。
不僅威風凜凜,且神態倨傲。
這鮮卑騎的個頭比朱法順高,兩下接近,他盤踞馬上,仰臉下視,居高臨下似的,說道:“你是朱法順?”
“在下朱法順,請教足下?”
“你不必問我是誰,你是來索要那幾個蠕蠕的吧?他們搶了我們的馬,還打傷了我們的人!要不是看在你們張將軍的面子上,我早就宰了他們了!”
朱法順往那群鮮卑騎兵中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匹毛色潔白的好馬,說道:“可我聽說是你們搶了他們的馬?”
“你聽說的不對,我給你說的才對。”
朱法順說道:“還請足下先把他們還給我,可以么?”
“蠕蠕本是我拓跋部的奴隸,后來叛我拓跋,現又搶我的馬,不管從哪個道理來說,這幾個蠕蠕,我都是可以隨便殺了的。卻還是瞧在你們張將軍的臉面上,我沒殺他們。你想要回他們,也不是不行,可空口白牙的,只你一句話,我就給你么?”
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況在朔方這環境惡劣、常年戰斗的地方待得久了,朱法順雖是文士出身,於今亦早非“溫良恭儉讓”之生了,他心中提醒自己:“大局為重。”壓住怒氣,說道,“那足下請說,怎么樣才肯把他們還給我?”
“幾個蠕蠕,狗不如的東西!你也來要,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朱法順勉強笑道:“畢竟是我帳下的兵卒,我身為主將,豈可不顧不問?”
“這樣吧,我也不問你多要,……多要了,他們也不值那個錢。一個蠕蠕,我只要你十頭羊。總共三個蠕蠕,你給我三十頭羊,我就把他們還給你。”
朱法順說道:“我現在哪里去找羊?換成錢,成么?”
“錢也成。我只要金銀,不要你們定西的什么五銖錢。”
朱法順解下錢袋,丟給了他。
那鮮卑騎打開,里邊盡是銀五銖。這些都是朱法順平時與張韶、邴播等賭錢贏來的。銀五銖盡管亦是五銖錢的形制,但是用銀子制成的,這鮮卑騎欣然收下,回去本隊,便令部下放了那三個柔然兵士。兩個鮮卑騎解開繩子,連踢帶打,將那三個柔然兵士趕去了朱法順這邊。
邴播、朱法惠等并不在意那三個柔然兵士受的侮辱,卻對朱法順所受之辱氣憤填膺。
朱法順忍氣吞聲,帶上那三個柔然兵,轉馬將走。
一陣爆笑傳來,眾人聽見,那鮮卑隊主說道:“什么長史?等單於這回打下薊縣,那朔方不也就是咱們的囊中物了么?別說他一個長史,就是張韶,也得老老實實地跪在我腳下!”
朱法順拽住了馬。
邴播、朱法惠齊齊看向他。
朱法惠說道:“阿、阿、阿……”
邴播怒道:“你閉嘴!”問朱法順,說道,“長史?”
朱法順面如寒霜,咬牙說道:“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邴播抓起掛在馬上的長槊,大呼一聲,帶著自己的從騎和府兵精騎,回馬疾奔。
那鮮卑隊主及其手下的鮮卑騎哪里料到朱法順會來這一手?毫無戒備。兩邊相距又不遠。那鮮卑隊主的弓箭尚未搭好,邴播等已沖殺至前。
二十余隴騎分作兩隊,一隊皆持槊,緊隨邴播沖戰;余下的持弓矢,跟著朱法惠游射於外。
拓跋宗子隊兵士的裝備雖比普通的拓跋兵士裝備為好,可仍然不如邴播等人使用的軍械,并且邴播等人大半皆披掛有甲。加上是出其不意。一場小規模的戰斗,才打響,就宣告結束。
前后歷時只有一刻多鐘。
邴播抹著臉上的血,押著那鮮卑隊主,回到不遠外觀戰的朱法順處,問道:“長史,殺了吧?”
“余下的都殺了,這個不能殺,我還有話問他。”
就按朱法順的軍令,剩下的鮮卑俘虜,邴播、朱法惠等把之盡數殺掉;至於那十余個鮮卑騎俘擒的女子,為免消息走漏,不好放掉,只能將之帶走。
朱法順又令邴播、朱法惠等打掃戰場,把本軍的箭矢等物悉數收起。
趕回駐地,朱法順未做拖延,立即審訊那鮮卑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