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武臺部的主力精銳大體是三支部隊。
一支便是龍城兵、棘城兵;一支是龍騰甲騎,這是魏國尚存時,最善戰的一支重甲騎兵部隊;一支是尚方兵。——尚方兵本是看守魏國皇家御庫的兵卒,現在魏國已經滅亡,慕容炎也沒有那么多的寶貝需要人守衛了,所以這支部隊也被送上了戰場。
龍城兵、棘城兵以輕騎為主;龍騰甲騎,不用說,當然具裝甲騎;尚方兵是重裝步卒。
除此以外,慕容炎還把原先是魏國皇帝武職侍從、多以臣服慕容氏的各胡部之貴族子弟出任的侍御郎,撥了一些給慕容武臺。
剛才輪番沖擊秦軍主陣的鮮卑輕騎,部分是慕容武臺帶來的,部分是沿途趕來參與此戰的鮮卑、烏桓等各部的部落兵。在他們沖陣的時候,慕容武臺仔細地觀察戰況。通過觀察,他已經制定出了破敵的戰術,并正是在制定出了戰術之后,才把那些輕騎召了回來。
慕容武臺簡短地下達命令:“木骨閭,率龍城兵,攻氐虜右翼騎兵!”
“木骨閭”,鮮卑語,禿頭的意思,不過這個叫這個名字的那鮮卑將校卻并非禿頭,相反,須發甚濃,扎了個唐人的發髻,此人名叫慕容續,是慕容氏的宗室,慕容武臺的從弟。
慕容續應諾。
“段若犍,率棘城兵,攻氐虜左翼騎兵!”
段若犍出自段部鮮卑,他的祖母是慕容暠的妃子。聞得命令,他大聲應諾。
“豆盧、紇干,率龍騰甲騎、尚方兵等部,攻氐虜主陣!賀若,你帶預備隊等我軍令!”
豆盧等三人皆是慕容宗室,齊聲應諾。
“樓羊真,你指揮余下輕騎,等我等展開攻勢以后,令他們跟著沖殺!”
名叫“樓羊真”的鮮卑將聽到慕容武臺以第一人稱的語氣說出“等我等展開攻勢”這話,不免楞了下,要知慕容武臺適才下達的那幾道命令,都是給部下將校的命令,沒有包括他自己的,卻為何此時冒出一句“我等”?他來不及多想,應聲答道:“諾!”
樓羊真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慕容武臺下達了他臨戰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子云、茹茹堂、拔突虜,你們和侍御郎……”他拔出佩劍,遙遙指向數里前方的茍雄將旗,“隨我拔其旗!”
聚在慕容武臺周圍的這些鮮卑悍將中,有一個裹幘袍服、華士打扮的,這人也正是個華士,素來得慕容武臺信用的。他駭然失色,說道:“大王千金之軀,怎可輕易犯險?”
慕容武臺今年不到三十歲,這時頭戴金盔,身披銀甲,年輕的臉上,盡顯堅決的神色,他換用唐話,說道:“氐虜狂妄,背河而陣,此我大敗之,生擒茍雄之良機也!尋計謀策,我也許需要請教先生,然陷陣殺敵,此非先生所能知也。先生請勿多言!”
說完,慕容武臺帶頭從高地下去,命令親兵牽來他的戰馬。
是一匹白如雪的青海驄,高大雄壯,他親手給戰馬掛甲。
這馬從慕容武臺征戰已久,與他早就心意相通,甲一拿來,尚未著身,它就已經明白將要踏上戰場,然而卻舉止沉穩,甚至溫順地把頭湊近慕容武臺,親昵地蹭著他,輕輕地打了個響鼻,宛若不是要陪著主人去打仗,是要出游踏青一般。
百余騎侍御郎奉命集結,名叫“子云”的那人,大名喚作慕容雨,子云是他的字,此人本姓高,其先原是高句麗支屬,慕容暠曾破高句麗,他的父親被俘,從此他家就變成了慕容氏的臣屬。因其勇悍,慕容暠賜他慕容姓。慕容炎撥給慕容武臺的這百余侍御郎,便是以他為首。
秦軍主陣。
鮮卑輕騎退走以后,茍雄知道,慕容武臺的真正攻勢將要展開。
他接連下達軍令,命令主陣前線各部,必須要守住本部的陣線;又令督戰的督戰隊,凡是怯戰、逃跑者,當場斬殺不饒。
已經換上了尋常的秦軍甲士鎧甲,下完命令后,茍雄打點起全幅精神,面如黑鐵,粗辮盤繞腦后,手持步槊,死死地盯著東方數里外慕容武臺的主陣,等待鏖戰的開始。
起了風。
風從東面來。
前線陣地上參差如林的各色軍旗,隨著風,旗角向西招展,颯颯作響。
茍雄的面色陡變。
鼓聲、角聲從對面傳來,遙遙可聞。
鼓聲大作、角聲齊鳴。
雄渾激昂的鼓角聲中,慕容武臺待要上馬,一腳剛踩上馬鐙,他的身形略微止住,伸出了手來,好像在感受什么,接著他扭臉看向身后百余侍御郎隊中所舉著的旗幟。
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旗順著風吹的方向,往西邊飄揚。
慕容武臺大喜,說道:“東風!天助我也!”
東風,代表著當他們進攻的時候,他們是順風的,有助於馬速;而反過來,對秦軍來說,則他們就是逆風的,不但不利於騎兵的沖擊,便是步卒,視線、戰斗等等也會受到風吹的影響。
慕容武臺一躍上馬,挾騎槊在手,更不再等,催馬前行。
百余侍御郎策馬隨之。
豆盧、紇干引龍騰甲騎、尚方兵等重裝精銳,騎兵在前,步卒在后,約五千余眾,形成一個寬大的扇面,緩緩開動,緊從於慕容武臺與侍御郎的后邊。
樓羊真把先前試探沖陣的那萬余輕騎重新聚攏一起,仍舊分成兩三梯隊,又從於豆盧等后。
慕容續、段若犍分率數千龍城兵、棘城兵,脫離主陣,往秦軍左右兩翼的輕騎馳去。
賀若的將旗下邊,約兩千人的預備隊整裝待發,做好了隨時支援、抑或掩殺逐北的準備。
“不準動!不準動!他娘的都不準動!”茍雄沉聲喝令。
強敵將至,再是老卒,也不能做到無動於衷,以茍雄為中點,向兩邊各延伸出兩三里地、向后邊寬及里許的近兩萬氐、羌、唐各族步騎兵士組成的偌大秦陣,盡管不僅茍雄在嚴令,各級軍吏也在嚴令,卻仍是誰也無力阻止地起了一陣陣的騷動,就像是河面被迎面的風吹皺。
箭矢如蝗,射向來敵。
有重甲的保護,慕容武臺和他的坐騎根本都不理會飛來的敵箭。
從行走,到小步走,到慢跑,到快跑,到沖鋒。
慕容武臺胯下的青海驄,邁開了長腿,雖然連人帶甲,它的負重已達數百斤,可依舊腳步輕快,步伐平穩。它能夠感覺到,東邊吹來的風漸漸大了,借著風勢,它現在奔跑時耗費的體力要比平時少上很多。它不再悠著勁,奔跑得更快了。
盾牌和長槊列成的堅固防線,倒映它的眼中,離它越來越近。它在等待,等待它的主人發號施令。韁繩輕輕地拉了一下,青海驄半點也不畏懼地撞向了當面的盾墻和槊林。
茍雄大喝一聲,踹開負傷的前頭盾牌手,丟掉斷成了兩截的步槊,搶手拾起那盾牌手的盾牌,右手摘下了掛在腰上的鐵槌,以盾擋住敵甲騎刺來的槊,鐵槌猛力地砸去,打到了敵騎戰馬的脖頸上,那戰馬嘶鳴一聲,向邊上跳走。茍雄沒功夫去追這個甲騎,更多的鮮卑甲騎涌來。
是龍騰甲騎!
從馬頭下懸掛著的桃狀瓔飾,茍雄認出了這支鮮卑部隊。
龍騰甲騎的長槊、環首刀在秦軍兵士的頭旁急刺、揮舞。
秦軍兵士的盾牌被擊打得響聲不住。
鮮血沿著具裝下的馬腹,滴落地面。
不時有勇敢的鮮卑騎士被同樣勇敢的秦軍戰士打傷或者打落下馬,掉落的頭盔在馬蹄旁滾動;馬蹄踏上落地的鮮卑騎士或者倒地的秦軍戰士,他們發出的慘叫,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
慕容武臺一騎當先。
慕容雨、茹茹堂、拔突虜等各帶人數不一的侍御郎護衛在他的左右和身后,浴血進斗。
里許厚的秦陣在慕容武臺的無人可擋之下,被他深深沖入。
茍雄的將旗位處陣型靠前的方位,已是咫尺可至!
將旗下。
眼見著那員鮮卑騎將,槊刺刀砍,凡沖上去阻止他突進的護旗將士,俱被他一合斬殺,如入無人之地,距離將旗已只十余步,奉令守衛將旗的茍安面如土色。
他像是鼓舞自己似的,吶喊大叫,帶著身邊僅存的數十甲士,頂著風,舉刀殺去。
聽見那鮮卑騎將喝了一聲什么,說的是鮮卑話,茍安沒聽太懂,旋即便見那騎將側邊一騎引甲騎四五,沖殺過來。茍安舉刀招架,被長槊刺中胸口,仿佛騰云駕霧,又像是被風吹起,踉蹌后退,沒能站穩,跌坐地上。茍安想要掙扎起身,兩個鮮卑甲騎已至,長槊交叉再刺,尺余長的破甲槊尖,穿透了他的鎧甲。鮮血噴涌而出,茍安的眼前慢慢發黑,歪倒地上。
龍騰甲騎后頭,是鮮卑甲士,鮮卑甲士后頭,是萬余鮮卑輕騎。
東西數里長的秦軍陣地上,現在敵我已經混成一片。
茍雄胸口負傷,左腿負傷,他摸了把被塵土迷住的眼,驀然聽見高聲亂喊的鮮卑話從四面八方響起。他努力地支起耳朵聽,聽到喊的是:“氐虜將旗倒了!氐虜將旗倒了!”
“你他娘的!老子在這兒!”茍雄喃喃說道,但他也知,即便全軍的將士大致都知他在前線,不在旗下,可將旗對於安撫、鼓舞士氣的作用,尤其在關鍵的時刻是極其重要的,“倒了,就再豎起來!傳我軍令,命預備隊上!搶回老子的將旗,豎起來!”
戰至此時,已酉時初,薄暮悄至。
亂軍戰中,茹茹堂注意到了秦軍主陣后頭,西邊那支秦軍的預備隊動了,他趕忙提醒慕容武臺:“大王!氐虜的預備隊要上來了!”
慕容武臺激戰至現在,已半個多時辰,卻不覺疲累。
他往西邊瞧了眼,說道:“氐虜是想奪回茍雄的將旗!”驅馬上了將旗桿邊的高臺,昂起身子,盡力往兩邊眺看,透過密密麻麻的正在肉搏廝殺的敵我士兵的頭上,觀察到己軍右翼、也就是秦陣左翼位置的交戰,應是己軍占了上風,便令道,“氐虜將旗已倒,那死的雖非茍雄,料虜軍心已亂,只需再破虜一翼,我軍便可趁勢逐北,把其主陣徹底攪亂,將氐虜趕殺下水,此戰我軍即勝!隨我與段若犍會合,先破虜左翼!”
百余侍御郎傷亡過半,只存不到二十騎,慕容雨、拔突虜、茹茹堂也都負傷,然而諸騎卻士氣高昂,轟然應諾。慕容武臺下了高臺,還是他沖殺最前,眾騎轉向北進。
秦軍的預備隊投入戰斗不久,慕容鮮卑將賀若也率本軍的預備隊參戰。
左、中、右三個大小戰團,激烈搏殺。
慕容武臺部雖有風勢相助,可是秦軍將士的后頭是河,他們無路可退,且因為受到茍雄親臨前線的激勵,所以死戰不撤。廝殺、叫喊的整個方圓數里的戰場上,橫尸遍野,戰況最激烈的地方,敵我戰死士兵的尸體堆積如山,以致戰馬都無法從上越過。日頭西落,殘陽如血。
“將軍!左翼快撐不住了!還不調伏兵出來么?”
說話的是一個秦軍甲士。
護衛茍雄的秦軍甲士死傷殆盡,這甲士是剩下來還能戰斗的不多幾人中的一個。
茍雄戰已力竭,他將身前的兩個鮮卑兵士殺掉,轉身回望主陣,他的大旗還是沒有豎起。
略微的失望剛要浮起,茍雄怔了下,驚喜取代失望,塞滿胸膛。
夕陽的光刺入他的眼中。
力氣神氣地恢復,茍雄橫刀大笑,暢快至極,說道:“傳令!伏兵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