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渾豹子的回文到了謝崇軍中,謝崇把帳下文武諸吏招來商議。
眾吏聞之,俱皆憤慨。
尤以劉閑之最為勃然,他怒罵不已,說道:“賀渾豹子這條羯狗,像喪家之犬一樣,投奔國朝;若非圣上不計前仇,收容於他,他早就尸骨無存!這次攻打徐州,也是他主動提出的請求,現卻不聽從明公的命令,果然胡夷之屬,禽獸也,不足信,可惡、可恨!”
劉閑之長相威武,本就面色紫赤,這一發怒,臉上的赤色愈勝,望之令人敬畏。
但是賀渾豹子已然不肯聽從謝崇的調令,既然他不愿來,那么就算是發怒,也沒有一點用處。
謝適跪坐席上,等劉閑之罵完,冷靜地分析說道:“蕭縣的氐虜援兵已經出發,向彭城縣而來,傅陽、武原的氐援而下雖然沒有什么異動,但就像一把刀,懸在我軍的頭上。賀渾豹子拒絕接受命令,不肯來與我軍會合,一起攻打彭城,只靠我軍之力,彭城縣已是不能再打了。”
謝崇問道:“阿大,卿何意也?”
謝適答道:“阿兄,眼下之計,以弟愚見,似乎只有撤退這一個選擇了。”
大家討論了一番,雖然多不甘心,可是謝適的分析不錯,目前的形勢而言,確實是彭城已不可打,唯有撤退。
謝崇輕拈羽扇,投目於外,越過帳前丈余高的颯颯將旗,望彭城縣的方向,惋惜地說道:“遷鼎以今,歷次伐徐,以今次最盛,而彭城克取在即,功虧一簣,惜哉!”
劉閑之猶然惱怒賀渾豹子的不遵將令。
他忿忿說道:“明公,賀渾豹子不可輕饒,明公宜當彈劾於他!”
謝崇瞧了他眼,說道:“彈劾他,又有用么?”
賀渾豹子現在名義上是投降了江左,但事實上,不但賀渾豹子本人沒把自己真的看成是唐家的屬臣,江左內部的君臣,也根本沒把他當做是自己人;而且賀渾豹子的地盤是廣陵郡,他又不是身在江南,謝崇便是彈劾他,也一點用處沒有。
——天子的訓責,對賀渾豹子來說,大概他也不會在乎。
劉閑之怒道:“那就這么算了?”
長史王修之安慰劉閑之,說道:“此回雖功虧一簣,不得不從彭城撤兵,但下邳、臨淮兩郡已為我軍所得,且等在徐州站穩了腳,然后將徐州全境光復,再尋機解決賀渾豹子不遲。”
北府軍的文武官吏主要由兩部分構成。
一部分是主要由次等士族組成的官員群體。
這部分官員是北府軍的中高層,包括謝崇軍府的參佐大吏,長史王修之、司馬謝適、參軍顧樂之、劉閑之、高素、劉肅之等;以及擁有將軍號的戴展等。
比如劉閑之,他盡管以武勇著名,然他家實乃士族,其祖曾任太守,其父曾任征虜將軍,只不過,比之江左的那些閥族、高門,其家只能算是個次等士族。
一部分是主要由流民帥組成的軍將群體。
這部分軍將是北府軍中的中低層,孫無極、朱雋等便屬於這個群體。
當然,孫無極、朱雋等能夠成為流民帥,各自都有數百到一兩千不等的部曲,實際上他們的出身亦非尋常百姓,他們大多也本是士族,祖上是曾有人在唐室出任過高官的,但現在他們的家族,或言門第已經衰落,所以只能以流民帥的身份擔任中低級的軍職。
地位上言之,參軍自是比參將為高,然劉閑之以武勇出名,素來喜歡結交豪俠壯士,所以他和孫無極、朱雋等這些參將的關系都不錯。
出了帳后,他便把孫無極、朱雋等人找來,告訴了他們賀渾豹子不聽從命令,謝崇準備撤軍撤退,命令大概今天就會下達的事情,說完之后,又是大罵一通,與朱雋說道:“齊奴,賀渾豹子不肯從令,這事兒還真被你說對了!早知如此,我就應把你的猜測稟告給明公了。”
朱雋想了下,說道:“如果我軍從彭城撤退的話,那么氐虜的冀州援兵會不會去打賀渾豹子?”
劉閑之說道:“適才帳中商議的時候,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了。督公按照謝參軍的建議,已經給賀渾豹子去了檄文,告訴了他我軍將要撤退;要他最好也從郯縣后撤,以免被秦虜包夾。”
話語之間,劉閑之似乎對謝適的這個建議很不以為然。
卻是謝適與劉閑之不同,他雖也不滿賀渾豹子的不從命令,然而能從大局出發,全局著眼,畢竟當下的北府軍還是需要賀渾豹子這個助力的,該忍讓的時候就得忍讓。
劉豐跟著孫無極也來了。
劉豐、劉閑之是老鄉,兩人的故鄉都在彭城縣。
劉豐的官職盡管比孫無極、朱雋還低,現才是孫無極帳下的一個司馬,但既是因同鄉關系,也是因劉豐驍武的緣故,劉閑之并沒有輕視於他,相反與他的關系亦不錯。
眼看彭城就要光復,能夠回到鄉梓,修葺故宅,給祖上們掃墓,以祭告祖先,彭城重歸王土了,卻不得不撤兵,說完正事,劉閑之、劉豐兩個彭城老鄉少不了俱是嗟嘆。
當天下午,全軍準備撤退的命令,就傳達了下來。
經過一個晚上的準備,第二天中午,北府兵全軍出營,有秩序地沿著泗水南岸向東撤退。
撤出十余里,斥候回來報告,說是彭城縣中的屠公所部、和彭城西邊的秦軍豫州援兵并無追擊的跡象,謝崇等略微安心。
卻才安心未久,這日晚上,駐營之時,忽然接到急報一道。
又是賀渾豹子送來的。
急報中寫的是:秦軍的冀州援兵倍道潛行,竟是出現在了郯縣西南!截住了賀渾豹子部的退路。賀渾豹子緊急突圍,沖殺一陣,未能破其防線。城中蒲獾孫部出城,入到了他們城東北的營中。賀渾豹子部現已被秦軍兩面包圍。請謝崇趕緊派兵往援。
軍吏前來傳達謝崇召見軍令的時候,劉閑之正在換胳膊上的傷藥。
等劉閑之換好藥,重新包扎好,吊著胳膊趕到謝崇帳中,長史王修之、司馬謝適、參軍顧樂之、劉肅之、高素和戴展等將都已經到了。
來的路上,劉閑之已從那軍吏的口中知道了賀渾豹子被圍此事。
一入帳中,他就大聲說道:“惡有惡報!賀渾豹子要是前時聽從督公的命令,來與我軍會合,又哪里還會有今日之事?活該被圍。”
帳中諸人停下話頭,目光齊齊注視於他。
劉閑之向西主座上的謝崇行了個禮,說道:“明公,下吏愚見,不要去救賀渾豹子!”
“不要救他?”
劉閑之說道:“正好可借氐虜之手,將其消滅!或者至少將其重創。這樣,明公不就少了一個禍患么?”
謝崇倚坐榻上,徐徐說道:“卿之高見,倒是與長史相同。”
劉閑之轉臉去看長史王修之,說道:“長史君也以為最好不要去救賀渾豹子么?”
王修之是程晝的近臣,北府設立后,來北府任了謝崇的長史,是以他雖年歲不大,才二十多歲,——不過因其少白頭之故,卻早已是須髯皓白,劉閑之等吏都挺尊重他。
王修之說道:“不錯,我也以為不宜救賀渾豹子,但卻非因足下所說之緣由。”
劉閑之問道:“那是什么緣由?”
王修之說道:“彭城的屠公所部和氐虜的援助援軍盡管沒有追擊我軍,但這不代表如果我軍北上去救賀渾豹子的話,他們還不會來追擊。若彼銜尾追之,則我軍亦將受圍。故是我以為不宜救豹子。”
帳中一人說道:“仆之愚見,長史此言謬亦!賀渾豹子不可不救。”
說話之人是參軍劉肅之。
劉肅之和劉閑之的名字很像,但他兩人并非兄弟,只不過同姓而已,所以名字中都帶一個“之”,是因為他倆的家族都是天師道的信徒。天師道來在江左的影響力甚大,信奉此道的士人多有,單只謝崇軍府中的大吏,便又有王修之、顧樂之等也都是天師道信徒。且不必多說。
只說聞得劉肅之此言,劉閑之問道:“為何不可不救?”
劉肅之沉聲說道:“危有大小之分,遠近之別。今救豹子,或會有彭城、蕭縣之氐虜追我軍之險,然此險,小、近之危也;若不救豹子,候殲滅豹子部后,蒲獾孫、屠公、虜之冀豫援兵勢必會合兵共擊於我,失去了豹子此部的相助,只靠我軍,縱有泗水可倚,恐怕下邳、臨淮、廣陵三郡,亦難守之,此大、遠之危也。長遠之見,賀渾豹子非救不可。”
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是謝適在經過了認真的考慮后,開始發表他的意見。
謝適的意見很簡單,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他對謝崇說道:“阿兄,弟以為道和君所言甚是!賀渾豹子,誠然須得救他。”
道和,是劉肅之的字。
聽過劉閑之、王修之、劉肅之、謝崇等人的各自意見,謝崇已有定見。
他俊美的臉上顯出悵然之色,嘆道:“雖知其逆,然為忠,猶不得不救,此人生之一無奈乎!”
雖然知道了賀渾豹子是個逆賊,但為了大唐,對這個逆賊還必須得救,這的確挺讓人無奈。
北府是謝崇一手創建起來的,劉閑之等多是他親自辟除,且他又是程晝尚為會稽王時的舊識故友,因而他在北府的威望很高,可謂一言九鼎。
謝崇的這個決定作出,包括王修之、劉閑之在內的反對意見者,也就不再說話。
謝適說道:“阿兄,長史所慮也不可不慮,屠公等氐虜確有追擊我軍的可能,故弟之愚見,此援賀渾豹子,分兵部分往去即可;余者先入駐下邳,西備屠公等部,北接應馳援之部。”
謝崇略想了下,認可了謝適的建議,問道:“阿大,卿以為何人為將適合?”
謝適說道:“本來劉參軍為將是最為合宜的,然劉參軍負了傷;戴將軍智勇兼備,可矣!”
謝崇即傳軍令,命戴展準備北援。
除了戴展本部,又把孫無極、朱雋等幾部流民帥的部曲撥給了他,由他都督節制。
戴展率兵約萬人,與謝崇所率的主力分開,東北而上,馳援賀渾豹子。
行軍兩日,到了郯縣城南。
在這兩日期間,賀渾豹子又做過兩次突圍,但都沒能成功。
戴展和孫無極、朱雋等將馳上高處,遙觀遠處的敵我軍情態勢。
見前邊數里外,兩水之間的原野上,矗立的郯縣縣城東南邊,一座秦軍的大營;這座秦營的南邊,是賀渾豹子的軍營;賀渾豹子營的西南處,是秦軍冀州兵馬的陣地。
賀渾豹子部接連突圍三次,敵我雙方的兵士都疲憊了,今日沒有作戰,皆在營中休整。
觀罷軍情,眾人還到軍中。
朱雋進言說道:“將軍,賀渾豹子被氐虜圍困,我軍被迫從彭城撤退,這對我軍的士氣會有不小的影響。末將愚見,此戰,宜當應速戰速決,一旦拖延,恐將生不測矣。”
戴展贊同朱雋的分析,問他,說道:“氐虜冀州援兵的主將茍丁,悍將是也,其部與蒲獾孫合共三萬之眾,如欲速勝,怕不易也。卿有何策?”
朱雋說道:“會戰之時,末將敢請率本部伏兵於側,待戰酣,攻氐虜側翼,必可勝也。”
戴展考慮下,說道:“這是個辦法,可以一試。”
休整一夜,便於次日,戴展率部列陣。
戴展近萬人來至,秦軍、賀渾豹子部自是都已知道。
他們兩邊昨日休整了一天,將士力氣得到恢復,亦皆出營布陣。
辰時前后,敵我四支兵馬陣型俱成。
賀渾豹子將兵馬分作兩部,一部較少,居北,負責抵御蒲獾孫部的進攻;一部較多,居南,高力等精銳悉在,負責攻擊茍丁陣,以圖和戴展所部會合。
兵馬分好,賀渾豹子催促南陣的高力步卒,首先向茍丁陣發起突擊。
戴然立在中軍望樓,看到了賀渾豹子部的突圍,當即下令,命北府兵也開始進攻茍丁陣。
北府軍的陣中,頓時鼓聲喧天,兵士們組成的方陣,如似盾墻槊林,向前移動。
孫無極等將俱皆臨前線壓陣。
當此生死關頭,賀渾豹子把他的悍勇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親自率領甲騎,企圖沖擊茍丁陣的側翼,但被茍丁部的騎兵截住,陷入混戰。
主陣的高力步卒,列出長方形的陣型,在賀渾聰、逯亮、支獨奴等將的兇狠監督下,冒著箭雨,前進不退,穿過與茍丁部主陣間的長長距離,到了他們的陣前。
逯亮、支獨奴等身先士卒,越過溝渠,撞開茍丁陣前的阻礙,沖入茍丁部陣中。
數千高力羯卒跟從於后,也殺入到了茍丁部陣中,與秦軍展開肉搏。
如前文所述,高力羯卒所用之矛和秦軍、唐軍所用的矛不同,他們仍還秉持著他們祖先,也即中亞羯人的傳統,使用的矛比較短。這樣的矛,在對抗騎兵的時候,不如丈八步槊,但在近戰肉搏時,卻要比秦軍、唐軍的步槊好用;兼之高力羯卒俱身高力壯,秦軍的阻擊因而甚是艱苦,然雖艱苦,這支秦軍卻是百戰老卒,戰場經驗豐富,秦軍的陣型還是牢牢地守住了。
茍丁陣前后受到夾擊,蒲獾孫催兵急斗。
賀渾豹子的北陣數次險被攻陷。
激戰一個多時辰,日頭升到中天,占滿方圓十余里面積的整個戰場上,戰斗進入白熱化。
望樓上的戴展,命令揮動軍旗。
時刻在關注望樓的朱雋看到了戴展的這道命令,立刻率領本部兵士從側邊奔出參戰。
朱雋觀戰半晌,早就找準了進攻的方向,瞄著茍丁的將旗位置沖殺過去。
秦軍的預備隊調將上來,試圖把他們這支不到千人的部隊給堵住。
朱雋沖戰最前。
他身披重甲,揮鐵槌而進,擋者披靡,勢如破竹,很快就把秦軍的這支預備隊殺散。
孫無極部中。
已和孫無極失散的劉豐抹掉眼皮上的血水,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不禁贊道:“真壯士也!”
數十個保持著建制的秦軍兵士,組成三角形的進攻小陣,從邊上殺來。
劉豐怡然不懼,大喝一聲,提刀迎上,四五北府吏卒緊從在他的身邊,也跟著上去。
此四五吏卒,或是劉豐諸弟、或是劉豐朋黨。
便如一根長矛,朱雋及其部的加入戰團,攪動得整個戰局發生了變化。
茍丁將旗被迫移動,而隨著茍丁將旗的移動,阻攔賀渾豹子部突圍的秦軍前陣開始出現騷亂。
戴展抓住戰機,不同顏色的軍旗連連揮動,中軍的鼓聲大作,一邊命令孫無極、朱雋等猛沖猛打,一邊把己軍的預備隊悉數調出,壓將上去。
戰至近暮,茍丁的陣型終於穩不住,被賀渾豹子部突破。
賀渾豹子渾身浴血,領著拼死殺出來的數百騎兵、兩三千的高力等步卒,與戴展部合攏。
戴展并不戀戰,既救出了賀渾豹子,即令各部且戰且退。
蒲獾孫、茍丁兩陣之間,尚有數千的羯兵沒有能殺出來,還在負隅頑抗,他倆無法調動主力追擊戴展、賀渾豹子,只略了趕了一陣,入夜前后,兩軍脫離了接觸。
擔心秦軍會在消滅了那數千羯兵后,再來追擊,戴震、賀渾豹子沒有就地駐營,不顧夜色已至,又后撤出了將近二十里地,乃才做休整。
檢點傷亡,賀渾豹子部可用損失慘重形容,折損多半;戴震、孫無極、朱雋等部亦都傷亡甚大,估計秦軍的傷亡應該也不會小。
未再見蒲獾孫、茍丁部再追,次日,繼續向南撤退。
兩天后,到了下邳縣。
謝崇等早已抵達。
謝崇沒在城里,在城外軍營,戴展、孫無極、朱雋等領著賀渾豹子去謁見謝崇。
帳中見到謝崇,賀渾豹子行了個軍禮,說道:“末將拜見謝公!”
謝崇披白狐裘,持白羽扇,閑散坐榻,從容說道:“我召君合攻彭城,君不從令,致使君為氐虜所困!若非我遣軍援救,君今日可得活乎?”
賀渾豹子羞愧不已。
劉閑之左臂掛在胸前,右手按腰,挺身厲聲,斥道:“既言拜見,緣何不拜?”
也許是因慚愧,也許是因劉閑之的這聲怒斥聲音太大,當然更重要的原因,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部曲在郯縣此戰中損失較大,賀渾豹子腿上一軟,拜倒在地。
其伏於在雙臂間的臉孔,漲得通紅,幾可與劉閑之面色相較了。
謝崇、賀渾豹子聯兵攻徐州的這一仗,打到現下,算是告一段落。
彭城雖然沒能攻克,但是光復了下邳,臨淮兩郡,也算是不小的戰功。
接下來幾天,謝崇占據主導,安排賀渾豹子、戴展等將分別駐守淮陰、睢陵、下邳等泗水兩岸的諸個重鎮,以抵擋秦軍隨后必然會有的南下反攻,保護下邳、臨淮、廣陵三郡。
冬季春來。
正月下旬,徐州戰場,唐軍和秦軍陷入對峙狀態,時常拉鋸戰於泗水兩岸的消息到了金城。
這道消息,自然還是桓蒙派人給莘邇送來的。
隨著此道消息同來的,還有桓蒙的一封書信。
在書中,桓蒙再次提出了聯手進攻蒲秦的事情,問莘邇考慮的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