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戰爭、戰役,首先比拼的是組織能力。
這一場圍攻冀縣之戰的規模,雖然稱不上很大,但是參與的隴軍兵力也有兩三萬人之多,那么要想把這場仗打好,第一條需要做到的,就是得先把攻城部隊組織好。
具體到組織層面,莘邇和令狐樂昨天已經商定,把攻城的部隊總共分作三部。
一部便是莘邇本部,由莘邇指揮;一部是令狐樂和麴爽兩部,由令狐樂指揮;剩下一部是曹斐所部和別的一些部隊,如也趕來參戰的郭道慶部的些許兵馬等。
三部軍隊名義上的總指揮,是官爵最高的令狐樂,莘邇是副將。
城西,由令狐樂及麴爽部負責進攻;城南由莘邇部負責進攻。
曹斐及其余所部的任務則是,負責監視和控制城東的情況,——如前文所述,冀縣的守卒現下共分作兩個大的部分,一部分在城中守御,另一部分,即姚桃、元光率領的援兵是在城外筑營,這個“城外”,就正是城東。同時,曹斐部還是整個攻城此戰的總預備隊。
冀縣的城北是渭水,這里沒有放入攻城的部隊。
簡言之,等於還是圍三缺一的攻城方略。
辰時前后,參與攻城的部隊列好了陣勢。
隨著令狐樂和莘邇中軍先后傳出的軍令,城西、城南相繼對冀縣縣城展開了進攻。
因為知道今天是試探性進攻,也知道不可能今天就把冀縣城打下來,是以令狐樂高立於城西中軍的望樓之上,卻沒有對城西方面的戰況做過多的矚目,反而頻頻眺望城南。
披掛鎧甲,侍立於側的陳不才注意到了令狐樂的舉止,也把目光投向城南。
不愧是與令狐樂朝夕相處的親信侍臣,對令狐樂非常了解,看了不多時,陳不才就猜出了令狐樂不斷目注城南的原因,說道:“敢問大王,可是在觀瞧田勘所部么?”
令狐樂點了點頭,說道:“是。”
莘邇今天投入攻打南城的部隊,并不僅僅是只有田勘所部,還有李亮、薛猛兩部的步卒,也各有部分上陣。三支不同的營頭,一字排開,李亮部最東、薛猛部在中,田勘部最西。此時三部兵馬的先鋒戰士,正扛著半截船等物,冒著箭雨,齊頭并進,共殺向護城河。
陳不才遠觀戰況,重點觀察田勘部,話音透著不解,說道:“田勘及其所部是剛投降的,……算來自田勘兵敗,降了征西到今,還不足一個月吧?并且田勘和同蹄梁曾經同在冀縣,他兩人一起待過挺長時間,算是同僚,卻也不知征西為何會放心用他做攻城的?難道征西就不怕他反水,臨陣反戈一擊么?”
過了會兒,令狐樂說道:“孤對此亦是不解。”
捫心自問,如果是換了自己,令狐樂認為他是絕對不會放心派田勘及其所部這樣的新降之將、新降之軍,參與攻打冀縣這一仗的。
就像陳不才擔憂的,萬一田勘及其所部“臨陣反戈一擊”,可該如何是好?或許不致使本部主力潰敗,然而對於士氣的損害卻是肯定會有的。
但是,出乎了令狐樂、陳不才的意料。
從辰時開始的今日攻城,一直打到快中午,首批參與攻城的士兵,從戰場撤下來,做些休整之時,整個期間,田勘及其所部,都沒有出現令狐樂、陳不才所擔心的反戈一擊的現象。
恰恰相反,比之李亮、薛猛所部首批攻城的戰士,田勘所部的攻勢盡管弱些,可於攻城上的進展上卻也沒有落后多少,一樣也是已經順利地填平了兩段護城河。
一個疑惑不禁浮上了令狐樂的心頭。
他惑然不解,想道:“阿瓜是怎么做到的?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獲得了田勘的效忠,就使田勘和他的部曲背棄前主,為他賣命,面對昔日的同僚,也能痛下狠手?”
仍如前文所述,田勘及其所部,之所以會對莘邇“效忠”地如此之快,其中固有莘邇的功勞,比如他們降后,莘邇沒有侮辱他們,上到田勘、下到普通一卒,對待他們都相當的仁厚;又比如今日戰前,莘邇已經賞賜給他們了不少錢貨,且承諾他們,只要立功,還會不吝更重的賞賜,等等,但更主要的緣故,其實還是在於他們這支部隊,自賀渾邪敗亡之日起,就已成無根之萍,給誰賣命都是相同,所以上到戰場,他們才會打得毫無顧忌。
頭批攻城的將士撤下,換上生力軍。
日頭升高,到至天中,又漸漸西落。
雖然只是頭天的攻城,雖然只是試探性的進攻,可敵我雙方打得依舊是十分酣烈。
巨大的投石車,不斷往城頭投擲石塊。借助投石車的掩護,兵士們推著云梯,過了護城河,奔到城下,開始蟻附登城。城頭上的拍桿、檑木等物,此起彼落,揮卷成風。
攻城的一方,士兵的種族不同,由唐人組成的主力以外,另有隴地東南八郡的羌人、北山沿線的鮮卑人和盧水兩岸諸胡等各部胡卒,還有一些西域兵,及那些新降的羯人。守城的一方,士兵的種族也不同,他們的主力當然是氐人和羌人兵士,此外亦有唐人、鮮卑人、雜胡等諸種唐夷。
不同的語言,吶喊於城頭、城下。
發式不同的各族兵士,敵我之間哪怕本是同族的,此時此刻,亦皆如仇讎,俱皆從眾拼殺。
不過,如果從遠景來看的話,這些不同的地方,語言、發式,或者長相之類,卻都是不存在了,能從遠處看到的,只有城上守卒俱是白色戎裝,恍如城上覆雪;城下攻城的將士則多是紅色的戎裝,如似烈火燒城,亦有一些玄色甲衣的,——玄色甲衣的,自就是莘邇帳下的主力玄甲軍,亦即李亮、薛猛兩部的戰士。
上邊的雪與下邊的火之間,是黑黃色的高大城墻。
城墻沉默無語,任鮮血四濺於它的周邊。
伴隨城南隴軍的兵士們渡過護城河,攻城戰事慢慢進入激烈化,令狐樂的目光逐漸地不再只落在田勘所部身上,而是更多地被李亮、薛猛所部吸引。
攻打略陽的時候,令狐樂也算是身處前線,他本來以為麴爽、曹斐部的精銳已經堪稱精卒,可是如今看到薛猛、李亮所部士兵的表現,卻才發現,什么才叫精銳!
盡管離城南稍遠,并不能看清楚城南戰況的全貌,可饒是如此,也已使令狐樂震驚不已。
前前后后,他至少已經看到十余個負了不輕傷勢的玄甲將士,不肯退下戰場。
哪怕是前一刻才中了敵人箭矢的,或者前一刻才被敵人的拍桿打下云梯的,俱皆不退,依舊奮勇向上,攀附城墻。近千戰士,迎對城頭如同落雨也似的箭矢,爭先恐后。
一個穿著散將甲衣,應當是擔負著督戰之責的低級軍官,令狐樂分明看到,他被城上投擲下來的雉尾炬給燒了個半身著火,但在把火撲打滅掉后,他卻絲毫無有撤后的意思,仍然挺立在軍旗下頭,揮動環首直刀,繼續催促兵士們攀爬云梯,進攻城頭。
又一個云梯附近的曲軍侯,沒有能夠及時地避開從城上垂下的檑木,左腿被檑木擊傷,三四個親兵簇擁著他,估計是想要把他護送到安全地帶,卻被他一手推開,然后,此人一手拄矛,瘸腿而立,一手提刀,敲打親兵們的頭盔,奮力地在說些什么——雖是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但令狐樂從其舉動,卻完全能夠猜得出他這時在說的是什么。
種種樣樣,如用一個詞語來形容李亮、薛猛所部玄甲將士,那便是勢如瘋虎。
鼓角之聲震動遠近;攻城將士的吶喊,掀動城樓的瓦片。箭如飛蝗。傷亡隴卒、或者傷亡守卒的鮮血順著城墻往下流淌。城腳已形成了一處處的血洼。倒下的尸體、殘肢斷臂觸目可見。
令狐樂喃喃自語,說道:“將士不惜命,竟可至此乎?”
“大王,你說什么?”
令狐樂沒有回答陳不才,轉回目光,看向城西也正在攻城的虎賁郎,若有所失。
猛攻一日,傍晚時分,鳴金收兵。
莘邇循撫過傷卒之后,親自到令狐樂帳中。
麴爽、曹斐等將亦至。
大家一起總結了下今日攻城的成果,安排明日攻城的事宜。
通過今日白天一整天的試探性進攻,已經發現了幾處冀縣城防的空虛之處。
明天的攻城,就針對這幾處空虛的地方做重點的安排。
當然在做安排的時候,也需要防上一手,畢竟同蹄梁小有智名,這幾個薄弱之處,也有可能是他故意露給莘邇、令狐樂看的,明天進攻的時候,有可能他會在那里囤積重兵,給令狐樂、莘邇一個迎頭痛擊,且不必多說。
只說城中。
一天的鏖戰下來,城中的守卒傷亡不小。
州府堂上,燈火通明,同蹄梁和帳下的諸將也在商議次日的守城事宜。
一將說道:“將軍,隴賊的攻勢太猛了!如果他們一直這么打的話,咱們這城怕是守不了幾日了。今天守城,城東營的姚桃部沒有出營協助我部守御,……將軍,末將以為,明天一定不能再由著姚桃了,務必得催促、命令他率部出營助戰!”
之所以在城外置營,為的就是能夠使守軍形成“掎角之勢”,以能更有利的守御城池。但今日守城,姚桃卻沒有派兵出營相助。他也有理由,借口是城東有曹斐所部在,他如果輕易遣兵出營的話,很可能不但對守城於事無補,反而還會令其本部陷入險境,——眾所周知,曹斐部的主力太馬營,乃是當今海內數一數二的具裝甲騎,如果野戰,那姚桃所部自給敵手。
又一將說道:“將軍,姚桃部沒有出營助戰,末將以為,倒是其次。”
同蹄梁說道:“倒是其次?”
這將說道:“正是。將軍,末將愚見,比起姚桃部,現下有個更大的隱患,才是急需解決!”
同蹄梁神色微動,說道:“是何隱患?”
堂中沒有外人,都是同蹄梁的心腹。
這將也就有話直說,不作遮掩,說道:“將軍,即是郭黑!”
“郭黑?”
這將說道:“今日隴賊攻城,田勘所部亦在其中!將軍知道,末將守御的城段在城南,田勘所部攻打的城段也正是城南。末將今日白天時,看得清楚,那田勘不僅親自督戰,而且親手砍殺了幾個擅自退后的羯卒!……將軍,這田勘顯然是死了心要投降隴賊!如此,萬一他和郭黑勾結起來,咱們城中一旦出現內亂,那咱們這冀縣城,恐怕就要不保!”
同蹄梁說道:“你的意思是說?”
這將說道:“將軍,不如……”提起手來,向下狠狠一劈。
同蹄梁神色閃爍,尚未開口,邊上又一人說道:“將軍,萬萬不可!”
同蹄梁問道:“為何?”
諫言不可此將說道:“上次將軍設宴相請郭黑,郭黑托病不來,這說明什么?說明郭黑已經不自安,對將軍起了疑心,以此推斷,現下他的營中,定是極有戒備。而他營中既有戒備,殺他就不會容易。一個弄不好,便可能會出現郭黑沒殺掉,反而激起內亂的結局。值此強敵圍攻之際,城中若是內亂?……將軍,不用末將說,將軍也一定知道這會有多么的危險!”
建議殺郭黑的那將怒道:“我且問你,若不先下手為強,郭黑果然內應,如何是好?”
此將自有主意,向同蹄梁說道:“將軍,末將有一策,可為將軍解此憂!”
“何策?”
此將說道:“將軍何不把郭黑所部打散,將之分別編入四面城墻?這樣一來,一則,每面城墻上其部兵馬的數量都不會很多;二來,群蛇無首,豈不也就沒有內亂之虞了?”
這倒是一條可行之策。
同蹄梁想了一想,便就采納,說道:“好!我現在就下令給郭黑!”
軍令傳到郭黑營中。
郭黑觀之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