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染干抬眼瞅了下薛虎子,問他,說道:“你這么站著不累么?”
此問出乎了薛虎子的意料,一時不知該可以回答,既然不知如何回答,薛虎子索性只管瞪大眼睛,叉著腰,朝趙染干看。只是可惜薛虎子并非虬髯,不是落腮胡,要不然大約還會再多上三分威武之氣。
趙染干轉目,看向郭道民,笑道:“郭掾,你讓薛君拿出這般姿態,是為什么?”
郭道民說道“明公令君侯盡選精銳,南擾咸陽,而今君侯卻選了些老弱羸卒,這與明公的軍令背道而相馳,我身為督軍,自然要負起督軍的責任,所以敢請軍侯今日往營中再選精卒,后日南下。”
趙染干、郭道民兩人,一個是髡頭紅袍,三十余歲的胡人猛士,一個是裹幘黑袍,二十出頭的唐人文士,這時一立一坐,目光相對,對比之下,倒是相映成趣。
趙染干摸了摸頷下胡須,說道:“我不是才不給郭掾解釋過么?”
“哦?”
趙染干說道:“明公的軍令,我當然要從;但上郡的安危也十分重要緊。西河郡等地的秦虜對我上郡虎視眈眈,我若精兵盡出,造成膚施空虛,那上郡倘若有事,該如何是好?”
“西河郡等地的秦虜,我聞之,多已在楊滿的帶領下,從蒲洛孤、茍雄北侵代北,所留下之兵,僅足守境而已。君侯,怕是不會對上郡造成什么威脅吧?”
趙染干轉來轉眼珠,說道:“郭掾年輕,不過雖然郭掾追隨明公的時日尚淺,然上郡是怎么打下來的,想來郭掾應也是有所聞知的吧?當初打上郡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明公的話說,上郡,現乃是明公用來策應定西腹地、威脅秦虜咸陽的要鎮!這個要鎮,我是一定要為明公守好的!斷然不能容有所失。”
薛虎子的威武作態沒有嚇住趙染干,這是在郭道民的預料之中的。
郭道民默然稍頃,揮動了下衣袖,迎著趙染干狡黠的視線,再次開口,平靜地說道:“在下又一事,敢請教君侯。”
“郭掾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我就是!不必這般拘禮。”
前一句“郭掾年輕,追隨明公日淺”,后一句“不懂的盡管問,不必這般拘禮”,卻郭道民好似是壓根沒有聽出趙染干話語中對他的輕視之態。
他徐徐說道:“君侯與秦虜蒲茂有殺父之仇,而昔君侯家雖與拓跋氏結有姻親,可拓跋倍斤現下自身難保,且就算昔君侯等牧羊於朔方時,拓跋氏對貴部也甚是欺凌,……在下想問君侯的就是:若無明公庇佑,敢問君侯,而今天下之大,卻可有君侯和貴部的容身之所?”
恰如趙染干的反應是薛虎子沒有料到的一樣,郭道民竟說出這樣的話出來,也是趙染干沒有料到的。
趙染干不復剛才的輕松,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站在坐於榻上的郭道民前不遠處,死死地盯著郭道民,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堂中陷入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趙染干臉上重新露出笑容。
他說道:“郭掾的話也不是沒道理,西河郡那邊的秦虜,據軍報所言,如今留下的的確好像不是很多,我如果精心安排一番的話,上郡的安全應當還是有保障的。那就這樣吧!便按郭掾的意思,我今天就親下營中,再選精銳,務必不耽誤后日南擾咸陽,如何?”
郭道民的神情依舊從容,沒有甚么變化,說道:“若能如此,自是最好。”
說著,頓了下,郭道民指了指薛虎子,說道,“薛都尉已然遣人先期潛往河東。君侯,河東薛氏、裴氏、柳氏等,皆關中之赫赫豪族也。此回若能得到他們的相助,則可以預計,此次君侯南擾咸陽,必然與前幾回不同,定能取得更大的戰績,也定能得到更大的收獲。下吏就先在這里預祝君侯馬到成功!……后日一早,我與薛都尉和君侯一道率軍出發。”
趙染干說道:“好,好!”
薛虎子收其霸氣作態,跟著郭道民辭別出府。
等郭道民、薛虎子下到堂外,出了府院,看不到身影后,趙染干身邊一將說道:“大人,真的就按郭道民說的,再往營中簡選精卒么?”
趙染干面色陰沉,好像能滴出水來,他坐入胡坐,拍了下大腿,說道:“道民孺子!連那樣威脅老子的話都說出來了,還能怎么辦?”
問話之將面黑如鐵,語聲翁翁,不是別人,正便是趙染干最信得過的帳下勇將周憲。
周憲說道:“可是勃勃那廂,大人不是已經回過書信了么?現在如果盡出精銳南下,豈不是和大人給勃勃的答復相悖?”
趙染干說道:“道民孺子,盡管他居然敢嚇唬我,但他適才有兩句話說得倒不算錯。”
周憲問道:“敢問大人,哪兩句話?”
“一句是,拓跋倍斤現在可稱‘自身難保’;一句是若無征西,老子暫時還真是無有容身之所。”趙染干喚周憲的鐵弗名,說道,“額爾古涅,於今之計,看來只有先把征西應付過去,再觀一觀代北的形勢,然后再議其它罷!至於勃勃那廂,……哼,他在征西帳下老實得像條狗,反正來日重回朔方也指望不上他!就是老子沒做到做到信中給他的答復,他還能怎樣?”
卻是趙興前些時私下給趙染干來了一封信。
在信中,趙興歷舉匈奴趙氏、鮮卑慕容氏、羌人蒲氏、羯人賀渾氏等的例子,與趙染干說道“數彼諸胡,觀其未起之時,孰強於鐵弗?鐵弗之名,雖尚未現讖緯,然海內動蕩百年,無久主也,我鐵弗焉知不能得天命?縱難號令中原,以朔方為基,割據河隴,必可成也!”隨后,建議趙染干,“今蒲秦攻代北,兩虎相爭時也,征西欲做漁翁;你我兄弟倘能同心,漁翁亦可做也。阿兄不如去書倍斤,結以盟好,趁機北還朔方,復我祖地,不失一方霸業。”
趙染干與趙興兄弟間雖然不和,趙染干嫉妒趙興在鐵弗部落中的名聲,趙興亦的確很想真正坐上鐵弗大率的位置,可他倆到底都是鐵弗貴族,那么在關系到前途利益的方面,兩個人還是一致的。趙染干當時看了趙興這封偷偷的來書之后,經過與周憲、杜瑯等人的商議,覺得趙興說的有道理,就給他回了一封書,同意了趙興的提議。就在不久前,趙染干已經悄悄派人前往代北,去見拓跋倍斤,——而這一次他不愿意盡選精銳,再次南下侵擾咸陽,一方面是因為他打咸陽兩三回了,都沒落什么好處,再一個,便是因為趙興的此封來書。
且不必多說。
只說原先莘邇選派郭道民作為督將來,上郡給趙染干傳令的時候,軍府中還頗是有吏員不以為然的,因為郭道民和他的兄長郭道慶一樣,對什么都是說有道理,看起來似乎毫無主見,卻這件事后來傳開以后,人人都不禁佩服莘邇有知人之明。
其實莘邇為何會敢於派郭道民來給趙染干傳令,是有一件事,那些議論者并不知道。
便是郭道民雖然和郭道慶表面看來相似,不管聽別人說什么都是有道理,但實際上他和郭道慶還是有不同的。當莘邇提出什么意見時,他若是另有想法,便會私下里求見莘邇,把他的想法稟與莘邇。莘邇亦就是通過這一點,認可了他的能力。
且亦不必多說。
只說趙染干果然重新擇選精卒。
郭道民又下營中親自檢查過后,這次非常滿意。
便於第三天,郭道民和薛虎子一道,隨趙染干率兵南下。
行軍途中,河東方面的消息傳來。
薛氏并不愿意明著出面配合趙染干,但薛氏把他們所知的河東等郡的秦軍虛實,盡數告訴了趙染干知曉,而且隨著回信到達趙染干軍中的,還有幾個熟悉咸陽周邊的薛氏子弟,——這顯然是薛氏派來給趙染干部做向導的。
河東薛氏這個家族,和王道玄、崔瀚等的家族是有區別的,與滎陽鄭氏,亦即鄭智度的家族則有很大的相像之處。
他們并非是純正的士族,某個方面來講,薛氏、鄭氏同時還是地方上的割據勢力。
河東產鹽,郡中的幾個大鹽池都被薛氏等河東大姓掌控,憑借豐饒的鹽利,這些河東大姓俱皆擁有強大的宗兵,尤其薛氏這個本為蜀地家族的“外來者”,其族中的尚武之風更加濃郁。
早些年的時候,河東郡名為蒲秦所有,而實際上,就是蒲秦的國主,對薛氏等河東的這幾個地頭蛇也是無可奈何,直到近年以來,蒲茂登基、孟朗輔佐,蒲秦的國力漸漸強大,特別隨著秦軍消滅了慕容氏等后,蒲秦的觸角才算是滲入到了河東郡中,原先塢堡林立、薛氏等宗兵橫行,蒲秦之所任官“唯唯諾諾”的郡中情況,現在慢慢地得到了扭轉。
在蒲秦的角度看,這是對蒲秦大大有利的好事,若能徹底掌控河東,一則,河東的鹽利就能盡歸蒲秦所有;二來,河東諸姓的強大宗兵,也能為蒲秦所用。
可在薛氏等河東大姓的角度看,這就是大大不利的壞事了。
故而,為了保證他們自己家族的利益,或言之,為了削弱蒲秦對河東的影響力,薛氏等固然不會和蒲茂翻臉,可就如趙興生了“漁翁”之心相近,於此亂戰之際,他們接過莘邇通過其本族子弟遞來的示好,暗中幫助莘邇,做一些“資敵”之事,卻也是情理中事。
趙染干再度南下侵擾的消息很快被蒲茂得悉。
軍報送到時,已經過了傍晚,蒲茂正在他的王后茍氏的寢宮之中。
看完這道軍報,蒲茂略微皺起眉頭,帶著厭惡的口吻,說道:“這個趙染干!沒完沒了。”
茍氏問道:“大王,發生什么事了?”趙染干的名字,茍氏不少聽聞,每次聽到,差不多都和他南擾咸陽周邊有關,遂猜測問道,“可是趙染干又犯我京畿?”
“是啊!”
把軍報丟到一邊,蒲茂拿起筷著,待要繼續用飯,卻見茍氏放下了筷著,舉目瞧之,看到她露出憂色,就問道:“王后,你怎么了?”
茍王后說道:“大王,臣妾忽然想到了一句話。”
“什么話?”
茍王后說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蒲茂訝然,問道:“此話怎講?”
茍王后說道:“前日才聽說,冀縣、宛縣相繼失陷;今又聞趙染干復南下侵擾。大王,這不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道的緊急軍報接踵而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