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日當空,官道之上一主一仆躲在遮蔭涼棚下,抬眼望著白晃晃的金烏。
主人是名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雖然身上的衣服料子不是很華貴,但做工很考究,負手站在那里,自有一番雍容氣度。
仆人作書僮打扮,背負著書篋,靈動的眼神不時打量著佇立的家主,等到略感無聊就又掃向系在栓馬樁前的矮腳馬。
時不時走出涼棚幾步,撣撣馬身上粗布包裹成長條狀的行囊。
“大人,天氣這么熱,您還是坐下來歇息會吧。”
中年人回頭看了一眼,并沒有移動腳步,轉過來的臉上雖有幾分疲乏,但仍顯得沉穩安靜。
“咸陽剛下了場透雨,才顯得不是那么悶熱,沒想到剛跨入南陽地界,就又要忍受這烈日荼毒。”
青衫書生自然是身負王命的大秦廷尉李斯,輕車簡從、喬裝打扮先使節團一步抵達南陽,多少有著暗訪當地實際民生的打算。
“液殺,你再去周圍轉轉,看能不能打上些清涼的井水上來。”
李斯輕輕拭去額頭細密的汗珠,放下手臂對著隨從說道。
“人還可以忍忍,馬行了一路,不補充些水分恐怕會脫水脫力。”
液殺雖然扮作書僮打扮,實際上卻是羅網殺字級殺手,只因他辦事妥帖得當,鋒芒內斂,這才由趙高委派,隨侍李斯這一路。
液殺本名已不可考,加入羅網前,有傳言他曾是儒家弟子,還是核心的那一批次,正因為這點,李斯才沒有對趙高這一安全極力反對。
雖然在入草亭避暑之前就已經確認過方圓百步以內沒有水井,但液殺并沒有分辯什么,只應了一聲,就放下書篋恭謹的外出打水。
李斯目視液殺踏入氤氳的熱氣中,微微搖了搖頭,似乎在感嘆,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南陽葉、楊二人應當還在等待剛至半途的使節隊伍,自己輕身至此,除了接應的掩日再無旁人知曉,為的就是看到真實的現場。
南陽本是膏腴之地,沃野相連,遍布佳果禾木,要不然當年的韓國第二富翡翠虎也不會選擇這里盤踞。
李斯當年陪同尚公子至武遂是經過這里的,當時車上的尚公子還感嘆此處正是積蓄耕戰之資的絕佳產所。
可是從李斯現在的角度極目遠眺,入眼的卻是一片荒涼,道邊的雜草已經快有孩童高了,想來是少有人煙。
要知道這可是韓國境內的官道旁,田間小路還沒有去走訪,但也能想像得出那副凋敝的模樣。
韓宇、韓非、韓經這三兄弟到底干了什么?
這也是李斯最不能理解的地方,至此時,他漸漸對葉騰二人報上來的情形再無懷疑了。
韓安這三個兒子哪個單獨拎出來都比死去的韓安出挑,怎么合力治國,韓國就成了這副模樣。
不怕韓國富庶,就怕這副窮橫的光腳漢子樣,啃下韓國也沒幾兩肉,這是會拖累大秦全盤戰略布局的。
液殺肩負著護衛之責,自然不會走得太遠,不過一柱香時間,就提著只木桶走了回來。
“只有口枯井,快被沙子蓋住了,這是拿的井邊丟棄的木桶上河邊打的水,讓馬兒喝兩口,再涮涮馬,也就降下來熱度了。”
“這水不潔凈,大人還是忍耐一番,進了城再美美得飲上幾壺。”
液殺烈日下提著水桶走了一路卻不不見有汗流出,李斯對自身學識向來自負,自認為胸中丘壑足以馭使糾糾武夫,此時也不禁對身懷深厚武功的江湖人產生了一絲向往。
有功力護體,炎夏寒冬至少不會這么狼狽不是么。
“此時天氣容易中暑毒,還是再等會吧。”
蔭涼處呆了沒多久,李斯對回到酷熱下有著幾分抵觸。
“恐怕不行。”
見李斯表情嚴肅得看過來,液殺趕忙補充道:“大人,林子邊發現了掩日大人留下的記號,約定傍晚之前在城中酒樓相會。”
“掩日...”
掩日作為羅網的天字一等,活躍異常,趙高未親至之時他甚至可以代表羅網作出選擇,李斯與他打的交道不算少。
“原來趙府令派出的人選是他呀。”
城中酒樓,如今已是半廢棄狀態,掩日的部下通過灰塵厚度以及后廚食余府壞程度判斷出這里關了至少有三四個月了。
李斯找到這也不難,誰讓城中掛著破爛酒字招牌的就這城中心一家了呢。
對這副破敗不堪的景象,李斯已經見怪不怪了,整個南陽的消費行業基本都是差不多,破敗仿佛才是這里的主色調。
“掩日先生比李斯早離開咸陽這么久,想來已經了解了個通透,如果有什么可以指教李某的,還請不吝賜教。”
李斯話說得謙卑,身子卻是挺得筆直的。
“不敢,如今李大人貴為九卿之廷尉,更是大王左右近人,我還有很多要仰仗大人的地方。”
罩子里的聲音仍是甕甕的,“再者說,同為帝國效力,只要對大秦有利,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每次與先生共事,你的回答總是擲地有聲,語含金鐵之音,像一名軍人更勝過一名殺手,有朝一日得登朝堂之上,想必也是一名經國之才。”
李斯與趙高同為秦王下屬,大的方向都是服務于嬴政,但私下里既合作又斗爭,掩日的才干李斯是看在眼里,每次相見總是忍不住出言相試,延攬一番。
“大人謬贊了,我只是一柄劍,總會適時的出現在合適的位置。”
掩日看了幾眼跟進來就倚在門前的液殺,“持劍人是趙大人,至于趙大人與李大人,您二位又何嘗不是大王手中的劍。”
“約李大人至此,事出有因。”
掩日頓了頓,“新鄭已經軍管了,整座城市連同周邊的城郭都像座大軍營,閑人想混水摸魚打探軍情,只怕是有去無回。”
“反正羅網安插潛伏的釘子是一顆也沒有回應的。”
李斯聽到這里,知道不亮明身份,以使臣的身份光明正大進入是不可能了。
“新鄭究竟是葫蘆里賣得什么藥,還要我親眼見過才知道,不過南陽這邊是不能等了。”
掩日:“我愿與大人聯名,讓大王早做決斷。”
李斯與掩日都清楚,遷戶口充實南陽勢在必行,這里作為攻伐六國的前沿基地,經營方面不容有失。
“這么多天,你在山東可有所得?”
掩日:“我除了身負探查韓國概況的任務外,還要打入里長城,尋機瓦解這一針對帝國的聯盟。”
天字一等出馬,每次經手的都是干系重大的謀劃。
“經過這些天的努力,可以證實齊國沒有站到我大秦的對立面,齊相后勝受了我們的重金賄賂,與齊王建是站在我大秦這邊的。”
后勝是田建舅舅,他在齊國的影響力可謂是一騎絕塵,秦國穩住了后勝,也就穩住了最東面牽制五國的盟友。
“目前確定的所謂里長城是由燕國太子丹牽頭,趙楚魏韓紛紛加入,另外匈奴首領頭曼也有牽扯其中的跡象。”
天羅地網,無孔不入絕非浪得虛名,結束內斗,朝外發力的羅網雖然在不良人處碰壁了,但他們還是從其他五國處得到了關鍵性的情報。
“哼!頭曼剛剛成為名義上的草原之主,竟然敢圖謀我大秦,果真是狼子野心。”
李斯很是不屑,“要不是我大秦屢屢打擊削弱東胡部落,趙國李牧連連掃蕩林胡,匈奴人還只配給東胡林胡人牧馬呢!”
“看來有必要諫言大王,蒙恬軍團對東胡人的壓制應當松一松了,只有旗鼓相當的兩只野狗撕咬起來,才能斗得兩敗俱傷。”
草原上強者為尊,胡族與匈奴總是輪番做莊,一方崛起后,另一方就遠遁大漠舔舐傷口,等到另一方被長城內的軍團擊敗削弱,休養好的部族就出來重新占領肥美的草場。
東胡在強盛之時控弦之士二十余萬,屢屢侵犯燕趙,被擊退后,草場遷移,勢力范圍又逐漸與秦接壤,一度是蒙恬的長城軍團的重點打擊對象。
如今頭曼整合了草原上的匈奴部族,東面的東胡西面的月氏都還很強盛,頭曼夾在二者之間占據著最肥美的草場(河套一帶),聲望一時無兩,被匈奴部族稱為撐犁孤涂,跟大秦也開始頻繁發生小范圍的摩擦了。
李斯對待草原的態度很中肯,暫時騰不出手也沒有能力徹底解決狼族邊患,不如放任他們內斗,誰強要冒頭就壓一壓,明顯勢弱就拉一把。
東胡也是善斗的種族,后來的柔然、鮮卑、契丹、蒙古可都是發源于此,草原上有他與頭曼相互牽制,秦國也能省心不少。
“韓國在這個聯盟里扮演的是什么樣的角色?”
李斯追問。
“韓國國力最弱,按理說,它就是附諸尾驥者,另外,也有消息從趙地楚地傳來,韓國并未與狼族達成共識,可以說它在這個聯盟里的地位很微妙。”
掩日鐵甲面具下的臉看不清表情,李斯從他嘶啞的語音里又得不到其他信息,盯著掩日深淵一般的眼睛,李斯方才緩緩開口。
“韓國果真與狼族全無瓜葛?”
李斯露出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像還有著幾分警示的意味。
“當年那個曾闖過六國死牢的家伙在新鄭街頭鬧得沸沸揚揚,后來就消失無蹤,最近有消息說他回來了。”
“而且,這些年他一直在草原大漠,一回中原就直接入了新鄭,你敢說草原狼族的一切與新鄭全無干系?”
李斯的聲調很低,但很有張力,“種種跡象表明,他是在為韓國做事,為何這個叫勝六的消息,掩日先生只字未提?”
“他可不是什么無名小輩。”
掩日沉默了片刻,面具下傳出的仍是沙啞平緩的聲音,“即使我不提,大人不還是知道了嗎。”
“而且大人可謂是知之甚詳。”
“帝國的一切都是為大王服務的,在郡中有郡丞與郡軍馬合作又相互制約,在朝堂有三公九卿,相對的,類似羅網這樣效力于帝國的大有人在。”
影秘衛!
掩日當然知道李斯所指,而且新任影秘衛首領章邯還是羅網曾竭力拉攏的一位,可惜被其婉拒了。
“我直接對趙大人負責,廷尉大人這里,什么該稟報,什么不該稟報,身為天字一等,我可自行決斷。”
掩日雙眼透出幽幽的光來,“中車府令大人對王上的忠心不比廷尉大人少上半分。”
“那樣最好,我只是不想雙方因為溝通問題不暢,信息不全,造成情報上的誤判。”
李斯只是出言試探一下,并沒有追問下去。
“以掩日先生的才能,想必捕獲勝六,撬出他此去草原的目的應當不難吧?”
身為廷尉,難免知道了一些旁人所不能知曉的塵封往事,心里有所猜測,借機試探一下實屬正常。
掩日只是平靜的點了一下頭,當作回復了。
“兩位大人,外面有秘報傳來。”
守在門口的液殺突然走進來幾步,手持一封羅網內部使用的秘密信箋。
“探子來報,韓國境內匯聚了大量魏國士卒,不知是否是何緣由。”
雖然李斯職位高于掩日,但這是羅網內部情報,液殺還是直接遞給了掩日。
而掩日拆開后,快速瀏覽后遞給一旁的李斯,并且將秘文內容翻譯了出來。
“魏國吞并韓國啦,還是說這是韓國對我大秦收納南陽降土不滿,邀師收復南陽?”
李斯這么想也無可厚非,而且心底還認為后一種可能性要大一些,誰讓韓國也是里長城一員呢。
再者說,韓國在國內的這一番迷之操作怎么看都有點堅壁清野的意思,當年諸侯聯軍攻秦,秦國只能龜縮函谷關內,也沒少用堅壁清野這一招疲敝敵軍。
“幫我傳令給使節隊伍,全速趕路,我要持節入韓,一窺虛實。”
液殺奉令起身,掩日跟了出來。
“我是看著你從螻蟻般的魍魎級殺手蛻變成長為殺字級,如果你能完全拋卻過去,遲早能擁有屬于你的劍名。”
“那大人您呢?”
“你的過去已經完全拋下了嗎?”
“呵呵呵...”
液殺的低笑聲越來越遠...
我的過去已經完全斬斷在那個雨夜了,掩日摸了摸臉上冰冷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