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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無衣

  都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沙場廝殺,誰也不能餓著肚子打仗。

  糧倉被燒,糧草不繼頓時就在營中產生了一場地震。

  當恐慌在軍營中流傳開來,其傷害不亞于一場瘟疫。

  得知大軍后路被阻斷,營中再也不會有炊煙升起的時候,潰敗也就隨之而來。

  當潰敗來臨時,無論多么訓練有素的軍隊也會顯得狼狽不堪,張惶失措。

  失敗來得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形勢逆轉是如此之快,出征時準備的被衾、衣甲此時都成了累贅,每個人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

  身后的項燕軍團全線出擊,如同跗骨之疽,緊緊追著大部隊咬著不放。

  不時有楚軍游騎從秦軍邊隙掠過,分割切下再圈住,就像刀切豆腐,使一部分秦卒成為甕中之鱉。

  前面奔逃的秦人頭也不敢回,唯在心底慶幸,被分割包圍的不是自己。

  沿途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壞消息不斷,昔日輕易升起降旗的楚國各縣鄉一眨眼又再次轉到楚國治下。

  二十萬伐楚大軍就這么成了在異國他鄉深入挺進的孤軍困獸。

  郢城不能回,昌平君明顯是有貳心于秦,這從楚軍隨著運糧的隊伍殺出火燒糧倉就能看出來。

  現在已經不是伐楚大業成果功勛能夠剩下幾成的問題了,重要的是麾下這二十萬士卒的身家性命,作為他們的將主,李信有必要將他們帶回去。

  孫子有云: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爭利,則厥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兵書不可謂不熟讀,可當利字在前,就屢犯各種兵家之忌諱,將行軍要害拋諸腦后。

  李信給自己狠狠來了幾耳光,火辣辣的肌肉痛感使得早已麻木的臉頰多了兩分生氣。

  “李將軍,這么跑下去,只會越來越疲倦,最后被項燕攆上來一一殺死,輕易得就像宰殺一只只豬羊!”

  身后項燕指揮的楚軍可謂以逸待勞,秦人玩命的跑,他們就玩命的追。

  龜縮在城父的楚軍好似被壓縮不得伸展的彈簧,此次追擊,似乎是要將數月來憋屈一股腦兒發泄出來。

  蒙恬勒住韁繩,看著散亂的秦軍潰兵線,焦躁得朝著失魂落魄的李信吼道。

  不是沒有想過組織整軍,止住潰勢,變無緒奔逃為戰略轉移,可項燕就像長了眼睛一樣,不等蒙恬等將官身邊聚起成建制的秦軍,尾隨的楚軍就不要命的撲了過來。

  久而久之,連他們身邊的親衛都被沖散折損得不成規模,想要整編都將無人可用。

  “完了,一切都完了。”

  現在的李信就如同泥塑肉胎,全靠親衛一路護持,這才借著寶馬良駒之利逃到此處。

  身下白馬雖然沾染了煙灰黑土,身上馭者更是綁在其背上,但它腳程卻遠超同儕,將千里馬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陡然間,從天堂跌落云霄,李信只剩下了麻木,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詞。

  前幾日還是高歌猛進,縱橫楚地荊川,現在就像一條喪家老狗,想沿著原路返回都不可得。

  因為攻陷的楚國城池縣鄉的反戈,秦軍只能不停得繞啊繞,廣袤的山川河流吞噬了無數的秦軍將士。

  “快醒醒,大秦將士們需要你!”

  “大王還在咸陽等著伐楚而歸的將士們,無論此役結果如何,這些將士們只要能平安回返,就有重回楚地一雪前恥的機會!”

  蒙恬在周圍人詫異的眼神下,重重的一記耳光炸響在李信耳畔。

  不知是耳光奏效,還是提起的秦王喚醒了李信的意志信念,總之,他是猛得彈了起來,挺直了胸膛。

  “大軍到哪了,楚國的先鋒游騎到哪了?”

  “穎水。”

  見他回復了清醒,蒙恬心下一喜,當此危難關頭,正是要同心共濟。

  可能李信更多的是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更無法想像如何該如何面對王上失望的眼神。

  “此地往東距離寢丘百十里,西距上蔡百八十里,距平輿九十里,南距新蔡八十里,最快的路線是繞開寢丘走平輿、上蔡。”

  “至于楚國的先頭部隊,一直綴在身后陰魂不散。”

  回過神的李信仿佛又是那個指揮若定用兵無常的沙場宿戰,“不能原路線往回!”

  “先是我中了驕兵之計,又有熊啟逆反切斷大軍供應,隔斷歸路,前面肯定早有準備。”

  扭頭望著亂糟糟的逃命他倆,李信眼里全是深沉的痛,“這么個跑法,全無章法,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哪能行。”

  “項燕趁著大營糧斷這么一沖,人都散了,一開始大家還是跟著我們的將旗走的,到后來脫隊的越來越多。”

  蒙恬提起楚軍全線出擊的那一刻,隨后用手指了指身后黑沉沉的山色,“楚人就是這么打算的,他們要一點點蠶食掉我們。”

  “楚軍先鋒也不與我等大隊交戰,只是在后面鼓躁,不給我們一點喘息的機會,順便還對掉隊的將士們補刀。”

  此時的項燕已經不需要保持大軍團整建制行軍了,因為斷糧后的秦軍已經完全喪膽,連以亂易整的勇氣都沒有了。

  蒙恬自問,綴在身后的楚人先鋒隊伍,自己不是沒有擊敗他們的本領,只是此時纏斗正中楚軍下懷,到頭來只會把最后的生機白白搭進去。

  “是不能這么逃下去了。”

  “楚人只要圍在這支大軍身后,像群狼捕獵那樣,東叼一口西叨一下,就搞得所有人朝夕不保,遲早把所有人都一點點吃掉。”

  原本李信一直都是清醒的,蒙恬以及周邊其他人的話都聽在耳里,只是囿于沉重的現實,不想醒過來。

  “要有人留下來,斷后拒軍,為大軍逃離楚地爭取到時間。”

  “其他人也不要這么逃了,兵甲器物,該扔的扔,化整為零,一部不過百余人,朝著秦國方向全力逃命要緊。”

  蒙恬點點頭,李信所說的也正是自己所想的。

  后方還有不好的消息傳來,不僅是郢城方圓數百里,聽說連武關都被人封鎖了。

  “人選已經有了,我部校尉西乞無疆與你的部將聞叔松建制還比較完整,我們再把全軍的兵器人員往他們那集中一下,前面就是潁水,正好就地設防。”

  是全軍覆沒還是壁虎斷尾,對于殺伐果斷的統軍之人來說,并不難選擇。

  兩人各領一路秦軍,麾下校尉多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這也是蒙恬喚醒李信的主要因由。

  不由李信開口,此時此地,校尉聞叔松絕不會應承自己下達的命令,畢竟斷后就意味著九死無生。

  同樣,在建制都已經大亂的潰逃之際,李信想要越過蒙恬下令給西乞無疆也是極難的。

  秦軍雖說不同于其他列國的私兵之制,只認兵符不認人,任何人不得無虎符調動軍隊,但像王、蒙、李這樣極具魅力的統軍大將,戎馬多年,早就培養了大量心腹可用之人。

  提拔這些人,充任各級軍侯,指揮作戰之時才能達到如臂使指。

  潁水邊,龍且率騰龍軍團一部繞著秦軍設下的防線游戈,下游已經有雷豹軍團的前鋒抵達,很快這里還將聚集各多的楚軍銳士。

  “將士們,沖過去,不要管潁水畔的秦狗,我們去捉李信、蒙恬!”

  龍且看出了秦軍斷后之軍的圖謀,想要鑿穿眼前防線,將秦人全師兜住。

  潁水北岸的山丘上,白發長須的楚臺公拄著拐杖,張開迷離的渾濁老眼朝下張望。

  “小娃娃胃口不小,攻勢也很凌厲,嚯嚯嚯。”

  身后站著的正是逃過舜君與兩位湘夫人追捕的少女山鬼,瑤兒。

  赤豹倚在她的腳邊,文貍被她抱在懷里,舒適愜意得擺著尾巴。

  “南公,您都看了一下午了,還不嫌累呀?”

  “本來不累,被小瑤兒你這么一提醒,我這老骨頭還真有點酸了起來。”

  楚南公樂呵呵的笑了笑,“大清早就要爬山,我這把老骨頭哦,真不知道還能折騰幾年。”

  “您爬上山不就是要看前面那些人打打殺殺么,難不成您也想拄著拐棍上戰場?”

  瑤兒放開文貍,上前給南公敲了敲背,“真要上了戰場,您老都不知道該幫誰。”

  陰陽家為秦國效力,南公卻是楚人,如果偏幫家鄉楚軍,消息傳了出去,惹來的就是潑天禍事。

  “你總盯著那赤甲少年將軍看,難道他有什么特殊不成?”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楚南公輕撫胡須,緩緩言道,“這個少年嘛,打磨一番,當得起侵略如火之稱。”

  “不過,剛過易折,遇陣不避激流勇進是好事,可有時候卻能要了一個人的性命。”

  冬季水淺,更是有河床高升的河段,可容人跨河而過,無需舟楫。

  騰龍軍團就在這段河防處發起了一往無前的破陣沖鋒,秦軍士氣動搖,第一道壁壘被攻破,緊接著,第二道壁壘也沒守住多久。

  穎水防線,就這么被千余人透圍沖了過去,而這距離西乞無疆與聞叔柳兩校尉臨河設險才不過兩日光景。

  當然,這與河對岸越聚越多的楚軍旗幟不無關系,河對岸逼人的銳氣與殺氣都快隨著河道上的晨霧飄了過來。

  秦軍不僅要忍饑挨餓,還要遭受著沉重的心理壓力,面對的又是騰龍軍團,防線被破開一圍也是自然。

  “不要亂,不過是幾千過河尋死的楚人罷了,秦國爺爺們怕過誰!”

  “你們,隨著聞校尉固防,其他人,隨我來,把這些無知狂徒趕下河喂魚蝦!”

  呼哨一聲,西乞無疆就領著親衛短兵直撲龍且等過河之卒。

  夫戰,勇氣也,老秦人也從來不缺乏臨陣赴死的勇氣。

  在西乞無疆的鼓舞下,被秦人殺過河破開陣圍的恐慌頓時一掃而空,斷后之軍本就是死志萌發,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可畏懼的呢?

  李信、蒙恬留下的斷后秦兵臨河設險,如果不是地形不熟不知有淺灘緩涂能涉水而過,一時半刻對岸還真拿一心向死的過萬勇士沒有辦法。

  西乞無疆領著近三千預備隊,朝著龍且壓了過來,后者還在四處出擊,試圖擴大秦軍防線的潰面。

  鐵錘與鐵砧撞到了一起,發出的是一聲聲低沉的悶音,有秦軍倒地,接著又有楚卒流下血淚。

  狹路相逢勇者勝,涉河沖陣的騰龍軍將士是勇士,赴死向前不旋踵的秦軍士兵也是勇士,一時間形成了血肉的拉鋸。

  龍且突進得太迅猛,以至于后面的援軍沒來得及跟上,西乞無疆率兵馳援之后,防線上的秦軍不等河對岸的楚軍撲過來,隱隱有合上封堵之勢。

  “糟了,龍且小將軍一時陷在敵陣了!”

  對岸形勢,楚軍盡收眼底,剛才還在為龍且獲得的進展振奮不已,馬上就轉變為擔憂了。

  只是場上都是各軍團先鋒,項燕雖然有所整合,大體上仍是各家將主的私兵,無人領頭,徒然心焦,沖了幾陣,也沒有沖破秦軍新構建起來的防線。

  河岸秦兵陣中,騰龍軍團袍澤的喊殺聲仍然震動天地,這邊兀自相持,無法沖破阻礙會合龍且。

  這過萬秦兵身陷絕地,萬死無生,最后抱的想法就是多拖幾日,以使大部同袍能活著回到咸陽。

  以此斷后之功,不僅將官得免軍法之責,家中親人還能得到國家的撫恤賞賜。

  像聞叔松,兩位兄長伯楊、仲柳都在征戰的時候殉國而死,他斷然不能辱沒了兄長以性命搏來維護的家門家聲,而他今日之舉,還將蔭及到幼弟聞季柏。

  將吏棄軍走與士卒失其將,在秦法中都是死罪,自聞叔松、西乞無疆兩校尉往下,將官士卒的性命已經綁在一塊了,就在這穎水之濱。

  當然,如果能臨終前撕下楚人一塊肉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龍且所率的騰龍孤軍本是無雙利刃,在秦軍穩定陣線鼓起斗志之后,化哀兵悲氣為沖天殺氣,隱隱有成為砧板上魚肉的意味。

  騰龍軍團眾志成城,非是普通楚卒能比,人數雖然處于下風,又落在秦軍陣中,但卻如海中礁石,任憑大浪拍擊,猶自巋然不動。

  “騰龍軍團,不辱使命,隨我殺!”

  龍且策馬提槍,一身赤紅甲如烈焰炙天。

  情勢越發不妙,侵略如火的騰龍軍陷在陣中失了沖擊力,戰力憑空下降了三分。

  龍且這是要做最后一搏,奮起將士們最強的一擊,打通對岸援兵的聯通之路。

  只要接應援軍一進來,秦軍陣線立即崩潰,可一旦奮盡全力的一搏被擊退,騰龍軍就再也無力抵擋陣圍秦軍的絞殺。

  不成功,則成仁!

  “是項將軍!”

  “快看,項字大旗!”

  在龍且發起決死沖擊的時候,聽見對岸楚軍同袍震動云宵的歡呼聲。

  抬起頭,一騎烏云踏雪,有人身裹七海蛟龍甲,踏水飛馳!

  身后近百騎全副貫甲,打著項字大旗,緊隨其后。

  所到之處,秦兵有如被拋飛的布娃娃,先前猶在拉鋸在陣線被撕開長且深的口子,楚軍魚貫而行,呼嘯而入,瞬間就見局勢提前翻轉過來。

  見勢不妙上前抵擋的西乞無疆直接被一戟挑飛在半空,一記橫劍斬斷頭顱。

  “應命之人,霸王降世,天意如刀,劫數使然!”

  山丘之上,楚南公見得項少羽的初陣上場,嘴內微微感嘆。

  山鬼瑤兒一頭霧水,不過也沒有出聲詢問,此時她也被岸邊慘烈的廝殺牽動了心神。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防線失守,楚軍涌過岸頭,殘余的秦兵被壓縮在岸邊一隅。

  隨著秦風無衣之音的逐漸低沉消逝,岸上再無站立的秦兵,聞叔松也早已伏劍而亡。

  淡紅色的河水靜靜得流淌,見證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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