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一塊相對平整的谷地中。
數百名僧人盤膝而坐,口頌佛號。在他們當中,是兩塊沖天而起的巨石。巨石上,各有一名僧人,一者結跏趺坐,豐神如玉,身搭墨色五條袈裟,左肩到胸有一根長長的白色“威儀”,非常醒目。
另外那名是一個白眉瘦小老僧,穿著簡單,只是一身灰色直裰,左手豎掌立于當胸,右手捻著一串念珠,神色親和慈悲,令人望之即生好感。
“阿彌陀佛,魚佛友,貧僧有禮。”
身穿五條袈裟的僧人率先開口,與他對坐的老僧就是魚和尚。魚和尚聞言還了一禮,道:“輪慧大師,貧僧有禮。”
輪慧是凈土真宗的主持,凈土真宗乃是由由親鸞開創的新宗派,也被視為系法然凈土宗的支派,算至此時不過百年,奉《無量壽經》為根本教典,以親鸞提出的“教”、“行”、“信”、“證”四字為教理體系,宣揚無需理解佛門經意,只要稱名念佛,堅信他力本愿,不論貴賊善惡,只要堅定往相信心之愿,往生即可成佛,從而從東瀛各個階層獲得眾多信徒,很快脫胎為影響巨大的獨立教派。
而這位輪慧大師正是是凈土真宗此代最為杰出的傳人,公認智慧第一,辯法第一,天資聰穎,與佛有緣,關于他的傳說層出不窮。在眾僧心中幾乎等佛。
魚和尚一口道出了他的身份,引動下方僧眾頂禮膜拜,輪慧則含笑回禮,更是驚起全場起身回禮,齊頌阿彌陀佛,數百人同念佛號,氣勢如虹,驚起飛鳥一片。
相比而言,魚和尚獨自一人,看他身影倒是蕭瑟了許多,不過魚和尚始終淡然處之,心如止水,不為所動。
輪慧這樣安排,其實是有心給魚和尚一個下馬威,但見魚和尚并未所動,揚手一揮,登時由人聲鼎沸到鴉雀無聲,連輕咳也不聞一聲。
輪慧開口道:“魚佛友可是與貧僧第二次論法了吧。”
涉及到這個問題,本來慈眉善目的魚和尚,臉色也鄭重起來,說道:“爾等佛法偏差太深,若不糾正,只怕要踏上邪路。”
輪慧道:“佛友此言差矣,你持無法無相、無我無佛之說,才是真正背離了沙門,背叛了我佛。”
魚和尚道:“正法為法。”
只說了四個字,意思卻是分明的將自己的堅持表達出去。
輪慧道:“既然如此,不如今日辯法,貧僧與你只論對錯如何。”
魚和尚單掌合十,道:“固所愿爾。”
話音剛落,輪慧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魚和尚的坐姿,道:“佛友,你可錯了?所謂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佛友你是如何座的?”
輪慧所說,正是佛門《金剛經》中的經典,借之則是指責魚和尚坐姿不成體統。
魚和尚道:“佛搭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回來,洗凈缽,收拾好衣,洗完足,結跏趺坐,實則表示佛的行、住、坐、臥全在如如不動中。‘敷座而坐’并非單指佛之坐相,而是萬緣放下,心無所著,名為真坐。”…
“阿彌陀佛。”輪慧念了一聲佛號,伸手虛讓魚和尚發問。
魚和尚并未說話,只是一手指著自己的僧袍,一手指著輪慧所穿五條袈裟,那道白色威儀。
輪慧卻是閉口不言。
旁坐聽法之人不解,相顧卻是無言。
魚和尚則輕輕嘆了口氣。
這其實是涉及到一場公案,正是這場公案,才讓東瀛佛門與中原佛門分道揚鑣。
袈裟乃是梵語,意譯作壞色、不正色、赤色、染色。指纏縛于僧眾身上之法衣,以其色不正而稱名。釋迦牟尼傳法之時,略稱糞掃。又作衲衣、百衲衣。即摭取被舍棄于糞塵中之破衣碎布,洗滌后作成之袈裟。
據十住毗婆沙論卷十六解頭陀品載,著此衣有十利:慚愧,防寒、熱,代表沙門之儀法,天人恭敬,無貪好,隨順寂滅,無煩惱熾然,有惡易見,無余物之莊嚴,隨順八圣道,精進行道,無染污心,是以自古袈裟皆未有白色。旨在使穿者與世俗外道隔絕,一心向佛。
然而佛門傳承至今,至于東瀛白衲袈裟之文,墨袈裟上用白威儀,卻是打破這一教規鐵律。關于以白試色,還有一樁傳聞,既是二十九歲的親鸞離開比叡山,繞道至京都六角堂,禮拜圣德太子并閉關百日。某天凌晨,親鸞在半夢半醒間看見六角堂的本尊如意輪觀音化現為顏容端嚴、身著白衲袈裟、端坐于大白蓮花上的圣僧,對自己說:“行者宿報設女犯,我成玉女身被犯,一生之間能莊嚴,臨終引導生極樂。”
偈語的意思是,身為修行人的你卻命中注定要破色戒,那我就化身為玉女被你侵犯,以此來莊嚴成就你的一生,臨死時將引導你往生極樂世界。
親鸞醒來大悟,言道如果只有持戒不女犯的僧侶才能成佛的話,夫婦民眾將如何擺脫永世輪回的痛苦,佛法豈能只為一小部分和尚所用?是以親鸞創立了凈土真宗,許可僧人娶妻生子。
這件傳說,又被稱為“六角夢想”,可以說是東瀛佛教徹底背離佛教的標 志,以此東瀛出家僧卻是打破了對“淫戒”的執念。
對于魚和尚而言,這已經是徹底背離了佛門法統,是以不顧“嗔”戒,直接點中輪慧死穴。
只因“六角夢想”能自圓其說,還要許多年之后,目前凈土真宗那套理論不過是愚弄廣大信徒罷了,在于魚和尚辯法之時,根本無法反駁。
輪慧搖頭。
佛門辯法,就是一問一答。
由一方提問,另一方回答。
提問者可以無所不問,回答者必須知無不答,雖說沒有標準答案,卻要言之有物,令眾人信服。而如若無法回答,這一問便是輸了。
至此之后,輪慧與魚和尚再十問十答,輪慧幾乎啞口無言,根本不能駁斥,只能任由魚和尚辯駁,眼看今日辯法已成定居,輪慧下方有弟子沖魚和尚喊道:“妄言,皆是妄言,武僧何在,還不快拿下這個佛敵,押送佛祖面前問罪。”
武僧事先本來就隱匿于聽法僧眾身邊,此時一聽令下,直接起身自懷中抽出兵刃,明晃晃對準魚和尚,只要一聲令下,就要蜂擁而上,將他砍為肉醬。
其實僧兵雖然氣勢洶洶,幾次交手,卻知道魚和尚的厲害,雖然不至于有性命之憂,但是那種苦痛,令眾人難忘,是以眾人僅將魚和尚團團圍住,卻無一人敢上前來。
魚和尚打量一下四周,本來數百僧眾,卻有數百僧兵,唯獨角落中零零散散分布著真正想要聽法的僧侶,與僧兵數目相比不過百中六七而已。看到這一幕,饒是魚和尚四大皆空,也不免心中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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